一个熟知历史,野心勃勃,一个却一知半解,甚至还有随时被父兄打包送嫁的危险。两相对比之下,若要在军事上,形势上和曹操硬拼,毫无疑问,王妩连半点胜算都没有。
所以,她只能剑走偏锋。
初时的震惊过去之后,王妩再想起自己这个同乡,心有余悸之余,却又同时不免有些不解。
而照理说,既然熟知历史,又何妨照着历史上曹操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下去?
先平袁绍,挟天子以令诸侯,统一北方,与江东隔岸对峙。无论是刘备也好,孙权也罢,只要他不再铁索连舟,招赤壁之败,不再轻信司马,防以晋代魏,这天下岂不是注定了要姓曹?又何必再折腾什么?
但现在这个曹操却摆明并不是这么想。
他一面广招人才,一面与公孙瓒主动结盟在前。不到官渡之战就将袁绍逼入了绝地,又在入长安接天子时,设计顺势要将刘备一举成擒。
得知曹操的身份,最初的震惊惶恐过去之后,王妩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她在这个时代扇动蝴蝶翅膀是迫于求生,迫于要谋求一个能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那这个曹操,兢兢业业,劳心劳力,又是为何?
他有称雄天下的野心,要纵横疆场,所向披靡,要君临天下,九五至尊。
可这些东西,只要他是曹操,安安稳稳,无惊无险,他就能拥有。既然注定了能轻而易举夺取这场乱世纷争的最终胜利,他又为何要如此另辟蹊径地折腾一番?
王妩思来想去,唯一的解释,就是曹操的年龄!
她初到这个时代时,年方十五,及笄之龄,最美芳华。而曹操那时却已过了而立之年!而历史上,孙刘曹三家之中,曹操死得最早!
被赵云救出黄巾军的那天晚上,是曹操头一次派人和赵云接触,那也就是说,他到这个时代的时间,应该和王妩差不了许多。若非如此,他大可以在赵云还没投入公孙瓒麾下时出手招揽。想来,以赵云的性子,曹操只需一把青釭剑,折节下交,也不至于费这许多功夫。
跟着历史的进程,曹魏一国,固然安稳,曹操却最终来不及坐到那九五至尊的位置上。文成武略,终也只能付于子孙,开国之帝,也只能由子孙追封!
他这是等不及了!
等不及一步一步按照历史的脚步走,等不及和袁绍虚以委蛇,等不及三国鼎足,更等不及他的寿数!
因此,曹操注定了很忙。
南征北战,先借公孙瓒逼退袁绍,再设计倾覆公孙瓒,统一北方,就连挟令天子的同时,还不忘捎上刘备!
用计绵密,一环扣着一环,他这是恨不能一双手分作十双来用,一场算计,将天下人统统都套了进去!
他要将亲眼看到天下归心,就必须和时间,和生命赛跑,赶在自己老去,死去之前,打散三国鼎足之势,独掌乾坤!
这样的曹操,再强悍,再洞察,也终不过是一个人。他如此忙碌,忙着横扫天下,自然也就会忙得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后方!
基于历史,现在的衮州也好,以后的司隶也罢,曹操只会交给心腹打理。比如大名鼎鼎的荀彧,比如程昱。
而那繁琐的州事之中,他也只会关心粮草军备。
王妩眯了眯眼。
枪杆子里出政权固然不错,但上层建筑却还要靠经济实力来决定。
有人的地方就有交易,以物易物也好,钱货两讫也罢,各种形式的交易,就连灾年之中,流民易子而食,也何尝不是一种交易!更何况曹操要在外征战,作为他背后的衮州,要安稳无争,百姓安居,又怎少得了盐粮柴布等日产生活必需品的货款交易?
若是她能牵制住衮州和司隶两州水路陆路的商业运作,能在一个朝夕之间令衮州,司隶所有的商贩拒绝商贸流通,百业俱废!
就像陈匡方才所言的那样,一旦她有什么意外,衮州的民心,后方的安稳立刻会受到最直接的威胁。
到了那个时候,纵使曹操知道了她的身份,纵使万分忌惮,恨不得置她于死地,发兵之前,是不是也要好好掂量一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在这未定的乱世之中,他是否能承受得起!
这条商路背后的用意,陈匡一时看不出来,荀彧自然也难看到这么深。毕竟,乍一看来,这是稳定地方的绝妙办法,既能惠及于民,又能激发商贾热情,还能得到税收。民心安定,又有了税收,前方的曹操才能打仗打得更顺心。
久理后方的荀彧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即使有所怀疑,有所保留,至少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将这条新生的商路打压下去。若是这条商路的领头人还是一个身份高洁,名望过人,又绝无可能和公孙瓒的势力有所瓜葛的人,那他更是不会反对这么一项便民利民的举措!
比如,接到父亲来信,好不容易逃出青州寻父而来的,被公孙瓒占据北海的原北海相孔融之子,孔丰平。
当局者迷!曹操如此忙碌,王妩料想荀彧也不会事无巨细,样样传信递到阵前让曹操知晓。
她这位同乡,既知历史,自然也会放心地将后方交由荀彧经营,以示用人不疑。再加上古代信息流通的缓慢,只要这一缓,只要荀彧不将此事立马报于曹操,孔丰平就能在司隶,衮州站稳脚跟!
就算荀彧之后反应过来,想通了其中的要害之处的时候,亦或是曹操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再想动他,就要面临两州经济和民心双双崩溃的危险了!
每拖一天,她就多一分胜算。
不用谋断无双,不用智计冠绝,这是跨越了千年的眼界和认知。经济基础,商业发达的作用,对于一个地区,乃至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的影响,是千年以前,经历了数个王朝重农抑商的思想的人,永远无法主动想到的。
王妩的前世,说到底,也算是一个商人。
她的用意,只有曹操能一眼看出来!
可惜,曹操很忙。
不但忙于攻城略地,还要忙着怀疑自己手下那一位千古第一鬼才。
想到这里,王妩抿了抿唇,在一丝笑容中菱唇轻启,喃喃自语般吐出四个字:“忙死丫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说过,曹君看似强大,却也不是全无软肋~多疑是其一,其二就是……他年纪大了!
和时间,和寿命赛跑,曹操童鞋简直快要忙死了!
☆、第七十三章
“啪”的一声;却是陈匡猛地一击石案,长身而起。
他学着孔丰平的样子;来来回回踱了数步。不断捋着胡须的手却不觉力气用得大了些;将一把平时他甚为爱惜的须髯扯下了数根;可他却仿佛浑没察觉;目光湛亮;神色激动:“好好好,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他一个转身,正好看到回廊那一头赵云的身影;脚步微微一顿。
赵云见他望过来;举手遥遥一礼;快步走了过来。
却不想陈匡顿了顿,转首向孔丰平道:“丰平也耽搁了不少时日了,此事虽仍待商议详细,令尊的事却是耽误不得。不妨明日一早先行动身,若是遇到难解之事,再由探山队报回。”
孔融弃城逃至衮州,择妻另娶,婚期早定,自然是耽误不得。
王妩挑挑眉,她本是背对着赵云的方向,此时突然若有所感地回头。从她这个方向看去,正好看到那熟悉的高大的身影转过曲廊的转角。
孔丰平向王妩长长一揖:“待齐到衮州境内,还要向青州借取海盐一用。”
王妩正在看赵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倒是陈匡点点头:“海盐一路,花费钱粮数额巨大,有此支持,确实更容易获取衮州百姓的信托,再加上你的身份,也更能令衮州掌事之人放心。”
孔融在衮州娶妻,又有什么比他的儿子前去投奔父亲更令人相信的?而他的儿子之前流落青州时,又凭借着自身的数算之能,与青州盐商有所交情。到衮州之后,出于顾念旧交也好,施展所长另谋出路也好,转而经商。想来,就算是谨慎多谋如荀彧,也不至有什么怀疑。
孔丰平此时也看到赵云了,向陈匡道了一声“正是”,又向王妩告了一声罪,正要提步迎上去,不妨却被陈匡拦了一下:“既如此,趁今日,更当好好与你母亲作别。”
竟是用上了长辈的教训口吻。
孔丰平只一愣间,已然身不由己地被陈匡从赵云面前拉走。
王妩自然明白陈匡的“好意”,脸上微微泛红,咬了咬唇。
抬眸却看到赵云面带不解地看着陈匡和孔丰平的背影,转而又满面疑惑地望着她,不由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将之前那一点羞涩悸动之意一扫而空。
眼前的女子娇靥如花,面颊红润,肤若白瓷,丝毫不见清瘦憔悴的模样,显然这两个月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两个月来一根一直紧紧绷在心口的弓弦慢慢放松下来,笑容从赵云的眉宇眼底溢出来,温暖如阳光。
曲廊还是那条曲廊,却因站在廊上的人,变得格外顺眼。
王妩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陡然停在他空荡荡的腰侧,脸色微微一变:“你来见父亲,竟还要你解剑?”
这两个月来,公孙瓒的伤情不断反复,人也是时昏时醒,寡恩暴戾的性子愈发不可收拾起来,即使他现在这个样子,也始终不肯将带来青州的兵马尽数交给长子公孙续。王妩更是乐得以他榻前始终有军医将士为由,避在后院,眼不见为净。
因此王妩看到赵云风尘仆仆,而一直悬在腰间的青釭剑却不见了,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公孙瓒身上。
赵云闻言淡淡一笑:“我出徐州时恰遇郭奉孝,便托他完璧归赵,将此剑送还曹公。”
“送还曹公?”
王妩一愣,却于一瞬间明白了赵云的想法。
在她的认知中,这把剑本就是赵云之物,是以不管是怎么来的,自然是放在赵云身上才是最好。
却忘了这把剑正是郭嘉布局的伊始。
赵云知道王妩一向很喜欢这把剑,此刻见她面带惋惜之色,眉峰微动,豪气干云:“你若喜欢,他日战场之上,我再夺了回来就是。”
再夺了回来,便算不得曹操之物了。
王妩知道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算了。我只喜欢配在赵子龙身上的青釭剑。没了赵子龙,青釭剑就算有碎金裂山的锋锐,也不过是个死物。”
抬眸浅笑,眼中映着赵云的身姿,仿若有光华流转,仿若洞悉了世间一切,万丈软红,明玉锦绣也好,神兵利刃也罢,皆是死物,哪里及得上眼前的大活人?
赵云双眼湛亮,似有星辰粲然。
王妩眨了眨眼,又走进几步,隔着曲廊的围栏,向他微微扬起下巴,伸出一手:“拿来。”
“什么?”赵云一个笑容方才展开一半,顿时错愕。目光落到她向上摊开的洁白的手掌上,手指纤长,掌心微红。
青釭剑确已给了郭嘉……
王妩又眨眨眼,一脸诧异:“前几次我随你东奔西跑也便罢了,这一回一别两月,你不会告诉我,你就一点都没想到,回来时要带些什么给我,哄我高兴一下罢?”
“啊?”
那个镇定自若,威风凛凛的阵前将军一脸诧异,呆呆地盯着她的样子好像她的脸上开出了一朵大红花。
捉狭的笑意如星光般细碎粲然,浸透那一副清婉又清傲的眉眼。澄黑如墨,明澈通透,宛如出世的精灵,鲜活灵动,说不出的灵动娇美,纯澈明净。
赵云这才恍然。
王妩踮起脚,隔着曲廊凑过去,作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在他肩头拍了拍:“我来教你,下次你若再忘了,大可理直气壮地说,你带了个毫发无伤的赵子龙赠我为礼。”
想到高高大大的赵云在头上打了蝴蝶结扮作礼物的模样,王妩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清脆的笑声洋洋洒洒和枯叶一同在空中打旋,却在片刻之后,变成一声惊呼。
王妩只觉得腰里一紧,身不由己地双脚离地,越过那道横在两人之间的围栏,直直撞入赵云怀中。
赵云抱得她很紧,落在她额头的吻却轻得近乎虔诚。
“原青州骑兵两千,并平原兵马四千,俱屯兵青徐两州交界之处。只待曹军一动,便是大战起时。一年为限,云夺下徐州,以青徐两州为聘,无论主公应允与否,定扬告天下,行亲迎之礼。”
“亲迎”列嫁娶六礼之末。
语涉军情,赵云压着声音,温软的唇慢慢自额角滑落,凑到她耳边低语,语气坚定如铁。
前一世,王妩有次和同事玩真心话大冒险,被问及怎样的求婚方能令她动心。那时候,她的回答令举座诧异。
“要确定我肯定会答应的求婚。”
求婚之言一旦出口,两人相处,要么修成正果,要么分道扬镳,再无中间模糊的灰色地界。在王妩心里,惊天动地的浪漫,更像是一种强逼的手段。昭告天下,舆论造势,逼得她再无退路,没有分毫回转考虑的余地。
而现在……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句不知什么时候背过的诗句。
“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
她不会织布,不会裁衣,不通乐理,不守常礼……却得嫁赵云……
何其幸哉!
历经千年,今世是老天给予她前世之累的最大补偿。
“好。”
王妩执赵云的手,好像在答那句至死不渝的誓言。
霞光将尽,秋风拂过一地落叶,沙沙作响。
赵云正要开口让她回屋避风,却突然听到极轻微的一声脆响,自他们身后传来。
这是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赵云目光微凛,一手从王妩腰间移到肩上,一手一带,顺势将她挡在身后。却见一个少年的身影慢慢自回廊曲折掩住的拐角后踱着步子,转了出来。
少年一身素白,就连头上的纶巾都是白的,竟是重孝的打扮。
王妩和赵云在这剧县郡府之中住得时间并不算短,王妩这两个月来更是足不出户,却从来没见过这个少年。
这少年距离他们其实并不远,只是身量不高,又清瘦得很,正好被曲廊转角处的一根立柱挡住了身形,若非地上铺了层枯叶,落脚生脆,倒像是凭空出现一般。
少年见两人俱注意到他,也无半点慌张之意,就连脚步都不曾乱一下,身姿笔挺地越走越近,最后停在王妩身前一步开外。
再近了两步,王妩看清了那少年虽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是面如冠玉,五官秀挺,玉树芝兰,气度翩翩。他的身量尚未拔高,将将比王妩矮了小半个头,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可一双凤眼目光深沉,叫人一眼望去,陡然生出几分浩瀚夜空的错觉来。
“汝便是许姻两次皆不得嫁的公孙之女?”少年微微抬起头望着王妩,声音清脆,犹有童稚之音。
而说出来的话却令她生生胸口一闷。
她的声名,虽比不上征战沙场的猛将,比不上雄踞一方的诸侯,但在这个独属男人的时代里,却也说得上是不错了。
提起公孙之女,有人会说起疾驰三百里,求援调兵,亦有人会说她随袭青州,胆大妄为,甚至说她以女子之身,代父为使,结青徐之交。却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说她是两次皆不得嫁!
这不是说她嫁不出去,没人要么?
王妩在心里暗暗安抚自己,切不可与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计较。
然而这少年却不罢休,转而目光又落到赵云身上:“兵屯青徐之交,固然进可夺徐州之城,退可守青州之境。然只要驻于小沛城外的三万曹兵一日不动,你这数千精锐之骑也必将只能困守于山林之中,进退不得!夫战者,焉有将自身之兵送与他人牵制之理乎?若此时青州境内有变,试问赵将军又当如何应对?单凭你留在这里的五百人么?”
此言一出,王妩和赵云尽皆色变。
赵云兵屯青徐的交界处,是他方才压低了声音凑在王妩耳边说的,在此之前,王妩只知他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