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天下归汉,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众,若是能得见天子……
刘备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来。讨黄巾,伐董卓,征战多年,几多凶险,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公孙瓒和曹操摆明了就是想借用他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想名正言顺地将天子掌控于手中,才将如此大好良机生生送到他手里。而他要是有了这么个机会,又岂会俯首听命?
“此言可当真?”刘备半是紧张,半是犹疑,一面又要生生压下心头泛起的杀机。任他长袖善舞,再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神色此时也不由出现了一线裂缝,连声音都听着有些阴郁低哑。
王妩却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目光在刘备和陶谦身上来回打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她就不信陶谦想不到。陶谦已是风烛残年,两个儿子却都不成气候,他要在死后保住一家老小,就只能依仗这个“天子皇叔”了。
王妩甚至毫不厚道地想,陶谦若是有个女儿孙女,定会想法设法地塞到刘备房里去。
“曹使郭嘉,与刘使君也算旧识,近日便会携曹公手书至徐州。此事是真是假,使君自可权衡。”赵云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坦荡。
怎奈刘备一听到郭嘉的名字,不由心中先忐忑了起来,小沛城头的守城弩,莫非赵云已经察觉了?
刘备的目光中的探查之意,赵云只作未见,续道:“使君既然忧心陶公徐州有失,不妨趁郭嘉此行有求使君与之同行之际,提议曹军就此退兵,解徐州之围。”
王妩忽然提高了声音,朗声向围观的百姓兵士道:“刘使君能不战而退曹兵,兵不血刃,免徐州一场大战,此恩此德,想来徐州的百姓定然铭刻于心。”
“不用打仗了?”王妩话音一落,街头巷角,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安静之后,转而又传出窸窸窣窣的悄声疑问。
王妩笑吟吟地看着刘备,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集中到刘备身上。
事到如今,刘备难道还能说他为了要掌握兵权,要提升军中的威望,要囤集更多的军粮辎重,非要打这场仗么?
“不用打仗了!”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好像点燃了炮竹的引线。这五个字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这里话音才落,那里立刻又有人接了下去,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喊:“不用打仗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陡然爆发出震天的采声。人人睁大了眼,扯了嗓子激动地跟着一起大声欢呼。从街头到巷尾,先是围着州府的人群开始,一层一层,如山呼海啸一般,往四周传去。没亲耳听到这句话,不知缘由的人,急急抓着最近的人问,问了之后立刻也跟着一同欢呼起来。
战乱之年,人人自危,曹兵压境小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徐州,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战事一起,立刻趁乱出逃,不惜背井离乡,缺衣少粮,只唯恐被抓了当兵丁绑上战场。
现在听到不用打仗了,于百姓而言,不用日日惊惶朝不保夕,天天一边舍不得家乡水土,一边又唯恐逃得晚了逃不过兵荒马乱的征伐战场,又怎能不高兴?
刘备的神色有瞬间的怔忡。
若是能得天子,何惜那区区几千不是自己的人马?
更何况,如此事当真,此去长安,定是凶险万分。被王妩几番如此挑唆,无论公孙瓒与曹操究竟是敌是友,他都不能放心带着那些人马去迎奉天子!
站在州府门口任人围观了半天,陶谦几番权衡之下,终是答应若是曹操顺利退兵,解了徐州之围,那待刘备北上迎天子之时,便抽三千精兵,沿途护送。
而来自平原的数千人马,则于同时重归青州。
这么一来,刘备等于是和公孙瓒交割了干净,正式投于陶谦。
刘备一心全在奉迎天子一事上。
富贵险中求!
然而他与曹操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对郭嘉的谋算之术更是不敢小觑。
想到那个宽袖飘飘,高洁如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刘备眼中的思虑更甚,既喜乍忧,几难压抑。
相比之下,徐州之围能解,能将刘备彻底绑上船,甚至还能在奉迎天子之中插一脚,陶谦虽是面带疲色,欣喜之情却像是要从脸上的皱纹里直溢出来。
王妩笑眯眯地推了他心不诚意不善的留筵,矜持地笑道:“既然平原之兵有了说法,就算父亲亲至,我们也算是有了交代,自当不再打扰。”虽是和陶谦说话,眼睛却看着赵云,目光柔和。
赵云点点头,往前跨了半步,长声清啸。
飞扬雄劲的啸声清冽入云,如海浪倏起,惊得方才慢慢散去的人群纷纷侧目,惊得几只不知谁家檐下坐巢的鸟雀振翅疾飞,绕着暮色晚霞,久久盘旋。
如同呼应一般,数十声呼哨之声以州府为中心,四散而发,此起彼落。紧接着便是急促的马蹄声,如小溪汇聚一般,从四面八方聚拢为一股,向着州府疾驰而来
。
陶谦面色急变,方才的欢喜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赵云的啸声所惊,此时再听到好像都向他冲来的马蹄声,唇角的肌肉甚至因为紧张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若非是刘备及时在袖下扯了他一把,调兵之语才生生哽在喉口,没喊出来。
刘备的脸色也不好看,却是身姿笔挺,半步不退,气度凛凛地盯着王妩。
明媚的少女眼神明亮,笑容粲然。
他们只带来了的五十人而已。
而就是这五十人,一进城门四面而散,几不知所踪。现在赵云一声啸,五十人五十骑,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顷刻间,结队列阵,整整齐齐地列队于州府门前。
人如松,马如龙,区区五十骑人马,不动不言,却自有一股独属于军士疆场的刚毅悍勇气势,犹如千军万马。
不用如雷战鼓,不用令旗招展,人马静立,全无一丝嘈杂之音,如山般的威仪,如剑锋般的锐气,足以激得人血气翻涌,豪情万丈。
夕阳晚照,血色英雄,这方是真正的百战精兵,独属于铮铮男儿的刚健威武!
一时之间,欢呼声也好,议论声也好,尽皆化为一片肃穆的静默。
待王妩和赵云并肩上马,向陶谦与刘备拱手作别,五十人马倏地变化阵型,如大雁展翅,马蹄同起同落,齐齐并行,踏起尘土飞扬,踏得大地震颤,人心凛然。
刘备唇抿一线,纵然强自保持的镇定,亦不能掩盖他此时脸色的难看。
因为他很清楚,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治所郯县,乃至整个徐州,都会记得这一幕。
但凡热血男儿,谁不想做如此驰骋挺拔的悍勇之将?同上战场,谁不愿与如此铁血铮铮之队同进同退?
如此印象,怎不令人心生向往?
这一幕,刘备的一百亲卫亲眼所见,郯县城中的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能传到小沛,传遍徐州。
莫说刘备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单凭这五十骑的英姿威武,就能令那留在小沛的数千平原兵士心服口服。一旦刘备离开此地,这些原就是公孙瓒麾下的人,陶谦根本留不住!不止是平原的人马,甚至连徐州的兵马,当地的豪杰,见了这一幕,也极有可能转而另投!
行出郯县,王妩绷了许久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畅快地大笑。
曹操奉迎天子一事,刘备迟早会从郭嘉口中得知。现在郭嘉显然是被曹操的疑心拖住了,她不趁此时机先诈一诈刘备,要些好处,等刘备落入曹操手中,可就连一口汤都分不到了!
这就好比是一头猪剥两层皮,即使待郭嘉到时,刘备发现自己的头一层皮上了当,也已经为时晚矣!除非他能狠得下心不去长安,那就要轮到曹操来头痛这回事了。
左右算来,王妩都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王妩突然发现,其实知道了曹操的身份也不全为坏事一桩。至少在这种时候,明里暗里一同挖坑给刘备跳,实在是过瘾得很。
银铃般的笑声恣意明快地洒落在空中,赵云眼底也有了笑意,挡不住地流溢出来。
“只可惜,若是主公此时能从冀州退一退,曹操此去长安,必也会头痛得很。”明知公孙瓒此时提兵逼在袁绍的咽喉之处,有进无退,知勇贸行,赵云的语气里不免有些遗憾。
公孙瓒若是退一退,自然能引袁绍遗兵牵制曹操,北方的地盘从此三分,既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鼎足之势,更能为他们赢得更多的喘息时间。
王妩回眸,只见赵云笑望着她,目光明亮,如星辰璀璨,眉若剑锋,英挺俊朗。那个信都城外冲锋陷阵,用性命博取公孙瓒一个注意的悍勇少年,此时正眉宇平和,侃侃而谈平衡借势,以退为进。
乌金西垂,暮色霭霭,王妩唇边浮现一抹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轮廓分明的眉眼,好一个英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又爆字数!写到夫妻档上场算计老刘就一下子刹不住车……如此畅快!
码完这一章,今天一天神清气爽~【甩刘海
大家节日快乐~
感谢13360388童鞋扔了一个地雷~
奕奕妈扔了一个地雷~
子泠童鞋扔了一个地雷~
~鞠躬~
☆、第六十五章
城外三十里的密林里;黑压压的人马与山林融为一体,除了骏马间或的响鼻,寂静无音。
赵云身上还带着伤;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王妩又岂会让他再度涉险?
伏兵于此,就算与刘备翻脸,陶谦调集守军将他们困于城内。只需引火为号;三十里的距离,足以在城门关闭之前;抢入城中;接应他们脱险。
见到这些杀气腾腾的兵马;赵云不由策马快行了几步。而王妩却伸手托了把腰;慢吞吞地落在后面,在马背上伸了伸筋骨。
自冀州回来,因为那一夜“运动过度”,她骑不得马,只能借口连日惊吓,身体不适,让张燕去寻了辆马车赶路。
而山间行路,马车却又要比骑马慢了许多。王妩为了不落在郭嘉之后,只能由张燕先行带队返回青州和陈匡通气,选出那五十精锐之骑。她则坚持让赵云找了人来和他轮换着驾车,日夜赶路。
这样一来,虽然晚上还能睡觉,也不至于耽误太多行程。但山路崎岖,却是几乎颠得她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这还亏得是赵云好几晚将她抱在怀里,稳住身形的结果。
好容易能勉强骑马了,却还是没彻底恢复过来。从徐州出城而已,只骑了这么点路,她就腰里发沉,又酸软无力起来。两腿之间,也有些打飘,夹不紧马腹。
赵云很快注意到她的异样,一勒马缰,缓下步伐,一脸担忧地问她:“要不,还是换回马车?”
想起那像过山车一样颠簸的马车,又四下环顾了一下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队伍,王妩咬了咬牙,拍拍玉狮子的脖子,摇摇头:“我难得在有此威风,骑兵阵中坐马车也太丢脸了,还打击军中气势。还是慢慢走罢,玉狮子走得挺稳。”
他们一边低语,一边往前驰近,两匹马靠得极近,马首并列而行,就连马儿也显得格外亲密。
然而,本该在青州城内带兵守城的张燕此时正勒马于密林前,向着他们行来的方向翘首张望,神色焦急。
袁绍长子谭用沮授之计,兵出太行,诱公孙瓒父子二人孤军深入。公孙续贪功中计,兵败遇伏,退兵时旧伤复发,留田楷镇守冀州,自引一军退往青州。
败军之讯传来之时,王妩和赵云方才出城不过半日。算算时日,公孙瓒抵达青州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公孙瓒是个刚武自负的人,被曹操如此摆了一道,定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更何况,青州名义上已经是他的属地,他来青州,根本无需再找什么借口。可见,这旧伤复发,非但不假,还极有可能已经到了公孙瓒已不能再战的地步。
在张燕火急火燎的大嗓门中,王妩在这突然冒出来的军情之中垂下眼,手指在马缰上轻轻摩挲。
公孙瓒既然已经对赵云起了戒心,又怎会任凭青州还在他手中?
只是没想到,他会来得那么快。快得她还没来得及和赵云细说日后的打算,没来得及一起商谈该如何面对公孙瓒,如何自处。
肩头微微一沉,赵云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沁入肌肤,暖融融的,好像一直能传到心里。
“青州守军五千,三千已分至救巨鹿之围,我去将剩余的两千打散,编入黑山军内,即刻准备交出城防,退居沿海,守水路要津。”赵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眉宇间笑容温柔,看不出丝毫不甘忿然。语气坚定而自信,仿若天塌地陷都不能动摇他分毫。
打散那两千骑兵,等于是将他手中的兵力化明为暗。公孙瓒既然选择在这个时候率军前来,就不能抹杀他夺取青州之地的泼天之功,即使要以救援不力为名将巨鹿之败算在赵云头上,功过相抵,也无话可说。
王妩最担心的,是赵云一时转不过弯来,面对翻脸不认人的公孙瓒,还固执于所谓的忠义,半点手段也不肯用。此时听闻他主动提出打散骑兵,以保全自己手上的兵力时,不由长长透了口气,放下心来。
“不急,”王妩扬起脸,笑容明艳如霞,眼底却透出几分狡黠之意,令赵云心中因打散骑兵而浮现起来的一丝怅然很快消散了开来,“我还指望你为我打造出一支天下无敌的铁骑来,怎能叫你从此手上无兵?”
***
剧县内,城门大开,却全无往日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沿街的店铺门板紧闭,长街上只有一队一队手执兵戈,面带煞气的兵士来回巡走。身上破旧脏污的胄甲和跨在腰间的刀随着他们的步伐相击,发出森冷沉闷的轻响,一声一声,回荡在冷寂而全无人烟的街道上,更显得一派萧索。
偶尔有一两个玩心重的孩童从内向外悄悄推开门,却连头都没来得及伸出去看,就被家中的大人一把抓了回来,按在膝头一顿狠揍的同时,还不忘捂紧了嘴。没有哭叫吵闹,只有一串压抑的闷哼被一扇木门尽皆挡住。
州府门口,手执长枪钢刀的兵士层层围护,寒光森森,杀机重重,任谁也不能越雷池一步。
王妩换了一身同样层层叠叠的曲裾,三步绕膝,乌发轻挽,盈盈立于门前。却不带帷帽,扬着下巴,清丽绝伦的容颜隔着刀兵利甲,毫不示弱地与一双和她有七分相似的狭长丹凤眼相对。
“既是父亲伤重,阿兄却不让我探望,不知是为何意?”柳眉轻扬,少女身姿笔挺,词锋逼人,“青州的城防接管,到底是听父亲的,还是听阿兄的?”
“休得胡言!”门内的公孙续鼻梁高挺,眉眼如刻。
自赵云一举袭取青州之后,公孙瓒对人对事的疑心便越来越重。有时候就算公孙续身为亲子,也不时为之所忌。王妩这话正好点到了他心里的痛处,令他顿时有些狼狈,一声怒斥之后唇角紧抿,以至于原就比王妩更深刻的眉眼轮廓更添了一份凛冽凶戾之意:“青州事宜,自有父亲决断。父亲固然伤重,却也容不得人在此时生出异心!”
王妩只当没看到他说到“异心”时故意停留在赵云身上的目光,不退反进,往州府大门又迈了一步,故作不解:“妩能掌青州诸事,是因青州诸人,皆敬我是父亲的女儿。何来‘异心’一说?”
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不顾男女之别,就掌青州之治,固然荒唐。但也正因为她是公孙瓒的女儿,云英未嫁,不能领兵,亦不能争权。又有谁还能将“异心”两个字强压到她头上?
王妩其实并不知道公孙瓒的疑心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也没把握公孙续是否也在其中之列。她只知道郭嘉再能言善辩,若非公孙瓒自己心中不稳,又岂能不惜故意错传军情,也要做下死局,要杀赵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