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动声色的赵云轻轻叹了口气,轻得几不可闻。
若是刘备能坦言昔日之事,还不失敢作敢当的枭雄之色。可现在……
误会?等他真的到了徐州,就算他不出兵,也能被刘备坐实了两家并肩抗曹的姿态,就算是有天大的误会,说出来还有谁能信?到时候他也只能自己咽下去。
赵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的失望之色已尽数散去,又是一派波澜不惊的清明。
“误会?”王妩冷冷一笑,“我父与刘使君素来交好,所以我才会以为剧县城下之事乃是刘使君一时糊涂,听信了不该听信的话,这才有了两家交兵。这等胡言乱语,乱我一家同心之人,刘使君就算再宅心仁厚,也不至于枉纵罢?莫非,是我误会了?这事本就是刘使君自己的意思?”
她的声音清脆明亮,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却是字字诛心,听得张飞额角的青筋一阵剧跳,再一次紧紧盯着王妩。怎奈再是目光如电,却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如果刘备将对他忠心耿耿,跟着他暗袭青州的人交出来,以后谁还敢为他卖命?但若是不答应,王妩要是和他们当日一样,趁着曹军压城,从背后出兵夺取小沛……想来曹操一定非常乐意看到这一幕。更别说听闻曹操前不久才派人送了礼去幽州,虽然还不知道这两家究竟谈得如何,但公孙瓒却是带兵直赴冀州,帮着曹操一同扫平袁绍……
更何况,刘备素来以仁义结交天下英豪,若是这事传扬出去……
张飞神色几变,宽袖下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沉吟了许久,最终猛地一转身,一把拿起木案上的酒盏,仰头狠狠倒入口中,悻然长叹:“好!救城要紧,这事不用再禀大哥了,俺做主答应你!”掌中的漆盏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裂为二。
王妩微微眯了眼,唇角勾出一抹畅然的弧度,看向赵云的双眼之中仿若含了细微的星光:“既如此,我们点兵……”
突然,门外一声马鸣悲嘶,生生将她的话打断。
王妩皱了皱眉,赵云已是一撩袍角,冲了出去。
“阿妩!”几乎与此同时,云姜急急忙忙从门外冲了进来,满面急切紧张。她刚刚抬腿跨过门槛,叫了王妩一声,目光却往张飞身上一转。
赵云与云姜错身之时,陡然发觉她的神色有异,不由一下收住脚步,正好和紧跟着云姜后面进来的张燕撞了个正着。云姜赶紧回身扶了他一把。
自张燕来黄县,也不知他究竟和云姜说了什么,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为好转。云姜对张燕,虽说不上笑颜,却也全没有了以前的剑拔弩张。但像今天这样的姿态,王妩却还是头一回见到。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就从他们身上转了开来。因为张燕之所以走得比云姜慢,是因为他的肩上还架着一个人。
范成脸色惨白,双目无神,一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起伏不定的胸膛,急喘得几乎要透不过起来。见到赵云,他激动得猛地一挣,就要直扑进来,可抬起来的腿还没迈到一半,就重重绊在门槛之上。
“急什么!千里百里的都到了,还急这两步路么!”张燕眼疾手快地将他拽起来,架到肩上,有些气急败坏地喝骂了一句。
“怎么了?”赵云身形一晃,几乎同时和张燕一左一右托住少年的双肘,语声沉稳。
王妩虽被吓了一跳,反应也不慢。转身让随人另取了一个酒盏,盛满了酒,送到范成口边:“不急,缓了口气,清清楚楚地慢慢说。”
云姜说陈匡有信送来,范成又是这赶路赶得几近虚脱的模样,她和赵云一样,心里隐隐升起意味不明的担心。
范成是一口气从剧县赶到这里,不眠不休,甚至下了死力抽马快行。赶到县府门口时,已经是到了极限,还没勒停马就直接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来。要不是张燕被王妩撩在县府门口跳脚,又遇到了云姜缓了一步,正好及时伸手扶了一把,估计他这一下多半要直接摔晕过去。
张燕和云姜一看就看到范成的坐骑后臀被抽得血迹斑斑,范成从上面栽下来后,那马竟是发出一声悲嘶也跟着一头栽倒。
骑兵爱马,若非生死攸关的大事,绝不会如此不惜马力!
两人知道事态紧急,也顾不得张飞还在里面,就直接将范成扛了进来。
范成勉强饮一口酒,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血色,抓着赵云的衣袖狠狠喘了几口,这才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玉镯子,递到赵云面前,声音嘶哑地抬头:“赵哥,主公被曹操围困数日了!”
“什么!”
“不可能!”和王妩的惊呼一同响起的,是张飞几近咆哮的声音,“曹操围的明明是徐州!”
公孙瓒在冀州境内和曹操联手打击袁绍,就算两家突生间隙,曹操翻脸不认人,冀州距离徐州岂止千里,何以一日之间,处处见曹操!
关中大旱,四方缺粮,何以曹操赶在大灾之年连连出兵,甚至兵分两路?
然而范成手里拿的那个青玉镯,俨然就是王妩刚来到这个时代时带在手腕上的饰物。之后她去平原找刘备要兵的时候,就给范成作为报讯的信物,交给了公孙瓒。现在又被范成带了来,公孙瓒的用意,昭然若揭。
公孙瓒已经知道她在青州!公孙瓒要她发兵,而不是直接向赵云传令!
一时之间,王妩震惊之余,顿时觉得头脑发懵。
好似有千头万绪同时涌入脑中,又好像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王妩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
那感觉就像是置身于浓烟迷雾之中,四周影影绰绰黑影憧憧,可无论她怎么伸手抓,睁眼看,却都是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到,什么也看不清。但每走一步,却又会被重重地撞了脑门。
手背上忽的一暖,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盖在她手上,微微用力握了一下。
“别慌,有我。”
赵云的手干燥而温暖,握着她的手,能将她的手完完全全藏在掌心里,粗粝的薄茧压在王妩的手背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真实感,好像这手掌是直接盖在她心上,安稳而泰然。
如同潮水漫过海滩,温和地冲平了沙滩上那些纷乱繁杂的脚印涂鸦,让她的心绪慢慢宁定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阿妩马上要扑倒小赵怀里去,这很好!
出差要去宁波有海鲜吃,这也很好!
今天是某月生日,借故休假一天,这更好!
但是!
咳嗽发烧也一起空降,去宁波也不能吃海鲜,出差定于今天动身,我的生日面呢?!
哭晕!
海鲜只能留着喂存稿箱了~大家记得明天和存稿箱君问好~某月泪流满面赶火车出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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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赵云细问范成是如何得知公孙瓒被曹操围困的消息。
范成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答道:“主公兵出巨鹿时,被曹操截断后路,粮草不济。田楷将军所领的大军被阻;只主公和三千前锋一同被围于大陆泽湖畔的小城中。主公派出十人突围求援;唯一人抵剧县;幽州那边;也不知如何。”
少年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由有些气力不济,又喝了口酒;才急急续道:“陈先生接到主公的求援手书,派我带了信物出来寻你们的时候;已经在点兵了。”
他说话时虽然中气不足,但说得却是十分清楚。
敞开的大门外,静无一人。乌金西垂,在天空中染了一层橘红色的晚霞,仿佛云层中涌动的烈焰,肆意燃烧,好像要将这天地涂尽,渲染成一幅独属于日暮的画卷。
王妩看着赵云耐心而仔细地询问每一个细节,神色从容,言辞温润。
从何时开始,战场下的赵云,慢慢地褪去了锋锐,好似宝剑藏于鞘中,古朴而拙雅,英华内敛。俊朗年轻,从容儒雅,明澈的眼睛里,仿佛一直有温和的暖意。若是没见过他纵马疆场的样子,任谁也想不到,一旦这柄宝剑出鞘,他就是那百战不回的将领,叱咤纵横,万军难挡。
在她慌乱无措的时候,有个人能替她拿主意,替她做她想做却又无力做到的事,替她想到她没有想到的地方……
这种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安稳。
王妩感觉到自己冰冷微颤的手指在赵云的手掌下渐渐恢复了温度。
上一世,她为了生存离家打拼,挺直了背脊笑脸相迎生命里的一切阻难。辛辛苦苦,营营汲汲,只为后半辈子的安逸,只为自己能挺直腰板,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不受人摆布,不求人施舍。
那样的施舍,她不愿意再要!
一店之长,一人统管一店,人都道她定是享受于事事指手画脚,呼三喝四的过程。说得好听叫有主见,不好听的,就直接说她根本不是个女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怕家里的水管又漏了,灯泡又灭了,面对黑漆漆,湿哒哒的一片狼藉,不知所措。
不是没有想过找个人的肩膀靠一靠。然而,记得有天水管的龙头突然爆裂时,她正处于蜜月期的男朋友和风细雨地打电话,听到动静,电话那头温润的男声诚惶诚恐的一句“那你先忙,回头我再打给你”彻底浇灭了她心里所有不切实际的期盼。靠人不如靠己!
说到底,自从来到这里,换了副身体,换了个身份,她却仍然习惯于事事自己打算,自己谋划,自己面对一切。她还是那个咬紧牙关,独自打拼的女子。
只是现在才突然发觉,原来她可以不用那么拼,原来她可以稍稍退一步,缓一口气。
那个高大沉稳的身影,不会说“我回头再来找你”,不会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会说“累了病了多喝点水”,不会说“我好想你,你怎么不来看我”……
他不善言辞,却会用肩膀为她担起一片天地。
赵云问完了范成,转而正向张飞点头致意,问道:“三将军可曾亲眼在徐州阵前见到曹操?”
张飞不由语塞。他受命出城时,关羽刚杀败曹军的第一轮攻势,掩护他顺利突围求援,除了对方的旌旗,他又怎么会看得到曹军的主将是谁?
赵云心里有了定算,如此看来,曹操还是在冀州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冀州事急,阿成先休息一夜,明日启程,去幽州调大军来援。我立刻赶往剧县,领兵先接应主公。烦劳飞燕兄率三百黑山军前往徐州,马后缚枝,多举旌旗,虚张声势,使用疲军之策夜扰曹军,令他们睡不得安枕,曹军主将不在,几夜下来,军心自乱。”
见张飞动了动唇,似要出言,赵云又补充了一句:“就算还是挡不住曹军的攻势,黑山军熟悉山路小径,救刘使君脱险总是不难。你说,这样安排可好?”
最后一句话,却是回头向王妩说的。
王妩在他黑亮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手腕一转,从赵云的掌下脱出,又反手和他掌心相对,握在一起。
“好!”王妩的笑容如雨后初霁的天空,干净而明澈,就连天际燃烧的云霞也顿时为之失色。
赵云不由一怔,在那一个瞬间,他突然有一种感觉,感觉王妩注视着他的那一双明璀璨然如宝石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究竟又有什么不一样,他却说不清楚。
***
黄县的兵力少,王妩又和张飞照了面,赵云担心刘备再起别的心思,便要王妩跟着一起走,到了剧县两人再分头而行。
因为要赶路,王妩虽然苦练马术一年多,在赵云面前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取出藏了许久的铁马镫——她可不想跑到一半体力不支还要赵云带着她,拖累了众人的速度。
正值入夜时分,他们一共百余人,手持火把,照出一条蜿蜒百步的火龙。他们每人都带了至少三根火把。若王妩能和奇袭青州时一样跟得上他们的速度,最迟在明日日落时分,他们就能赶到剧县!
马镫上鞍,马腹悬刀,腰里还系了一副比小臂长了稍许的臂弩。比强弓铁箭虽然还差得远,但弩机胜在操作简便,对臂力也没多大的要求,给王妩防身却是刚刚好。
不过赵云却是在暗暗懊恼自责,这段时间他们忙得团团转,一事未竟,又是一事,他居然没想到要抽个时间教王妩好好练一练射箭!
王妩骑得还是赵云的玉狮子,她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又调整了一下臂弩的位置,轻抚了下长长的马鬃,随即一声轻叱,策马紧随赵云身后,融入了那条火龙之中。
风声在耳畔呼呼而过,王妩用力夹着双腿,随着马蹄起落调整身姿,双目牢牢盯着在她半步之前赵云的背影,放匀了呼吸。
一年多来,她的身体素质不知提高了多少,甚至似乎一上马就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这种赶路的速度。
天色愈黑,明灭摇曳的火光下,赵云每隔一会儿,便侧头看王妩一眼。王妩伸手拂了一把额前被夜风吹得四散飘飞的碎发,逮着空,抬头向他微微一笑。
今夜无月,马队随着赵云一声令下在山林深处勒停,趁着歇一口气的空当,换下烧得差不多的火把,重新点亮一根新的。
正是夜色最浓时,所有人手脚飞快地翻找出火油,浇在绑了布的粗枝上。百余人,百余匹马,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手中的火把,没有人开口说话,就连马儿都静静驻足。山地密林之中,不闻一丝声响。
突然,赵云似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猛地抬起头来。
王妩没有拿火把,正从挂在马腹另一侧的布袋里拿了火油出来准备递给他,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微微咯噔一下。
“怎么了?”
王妩的声音并不响,但在一片寂静的林子里,却好似一块投入湖面的碎石,激荡起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不用赵云解释,这下连她也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
已过惊蛰,又值初夏,最是山林虫蚁滋长,鸟雀求偶之季。他们刚出发时,因为马速快,迎面扑撞而来的小飞虫还令王妩一度困扰不已,低着头几乎趴伏到了马背上。
可现在,这天气沉闷的夏夜里,居然听不到一星半点虫鸣鸟叫,就连草丛中,鼠兔的脚步声也没有。
这是……有伏兵?
王妩的心里一咯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赵云很快证实了她的想法,挥了挥手,召近一名骑兵,在他耳中轻声传令:“此处有敌军伏兵。口口传令,先灭火,再下马缚住马蹄,听我号令,迅速散开。四人一队,首尾相顾,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得惊惶,不要回头,先到剧县者为功。”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那骑兵脸色一肃。这化整为零之策,他未必听得明白,但到底是赵云带出来的兵,从赵云的语气中就听出了事态紧急,当下低声应诺,引马传令。
口令一人传一人,两人传四人,很快,火把一个接一个熄灭,从远处看去,长长的火龙仿佛被人一刀一刀斩断,越来越短。原本被火龙照亮的一大片山林也复陷入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中,王妩知道那是熄灭火把的兵士正在绑缚马蹄。可四下里却还是静得让人发慌,静得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放缓,不敢大声喘气,只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如骏马飞驰的蹄声。只片刻,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是汗湿一片。
昏暗的火光中,赵云指挥若定,神色沉寂如水,凝视着面前越熄越快的火把。感觉到王妩看过来的目光,他转过了视线,抿住唇,轻轻勾起唇角:“别怕。”
王妩重重呼出一口气,扯了扯紧张过度有些僵硬的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来,正要说话,赵云却猛地听到了一声弩机扳动所特有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散!”
随着赵云的一声厉喝,四下里陡然响起无数沉闷不可辨的马蹄闷响,向四面八方跑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王妩听到了漫山遍野,无数尖利急促的呼啸之声,撕裂漆黑沉暮,向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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