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映风嘴角噙笑,想起当务之急,转念道:“那……既然卫将军没有异议,是不是要趁着他与苏姑娘在京,商量一下婚事?”
他说出这话,原以为以大漠急切的性子一定会立即附和,谁知道她却一反常态沉默了一瞬,缓缓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到成亲的时候。”
裴映风讶道:“为何?”
大漠抿了抿唇,忽而烦躁地一捋头发,站起来在桌边转了一圈。转完一圈又一圈。
裴映风也不明白她突然之间在烦什么,便只静静地看着她走来走去,她很快转累,像尊石像一样杵在他面前,脸色青紫交错难看得狠。他安静看着她,她忽然用力皱了下眉头,忿忿道:“欲速则不达!”
他了然:“你是说,书儿与惜儿?”
“不错。” 大漠复坐下,脸色难得懊恼,“是我先前逼得太紧,适得其反。”她很少犯错误,更少承认错误。而且,这个错误还是关系到自己至亲的人……
裴映风看她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说着承认错误的话,心中心疼又好笑,伸手握住她手,柔声劝道:“你也是担心他们而已。他们都明白的。”
大漠倒也没花太多时间在懊恼过错上,反思并迅速找到解决之道,这才是她为人处事的行动准则。她略一沉吟道:“从今日起,我不会再提一句与婚事相关的话。”
“这样……又会不会太过一点?”虽然逼得太紧是不好,但婚姻大事毕竟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两个孩子已经两情相悦,也就走个过场而已。他们却又忽然不闻不问,这样并不妥当吧?
大漠趴在桌上,显然主意已定心情也随之转好,懒洋洋道:“有何不妥?你什么都不必想,只需跟我一道耐心等着。”
“等什么?”
“等着……”她眼角一挑,阴险笑道,“等着书儿自己来跟我们提婚事!”她倒要看看,那个臭小子能忍到什么时候!
裴映风一楞,“这……”书儿的迟钝他这个当爹的最清楚,若要由着他的性子,要等到何年何月?他是不介意,可不能耗着若惜一道等啊?
大漠如何看不穿他心思?笑嘻嘻扬起三根指头:“三个月,绝对不超过三个月。”她也懒得跟他打赌了,其实……老是赢也没意思。
“你这么有把握?”
“十成。”
裴映风颔首道:“那好吧。我也不提就是了。”
大漠静了一刻,突然道:“明日我们要与孤烟一道上路。”
裴映风骤听此言,难掩惊讶:“我们要去塞外?!”
“不错。”她伸指无聊扣着桌面,漫不经心道,“我答应过风见澈,不与太子为敌。”
“你……”朝堂上的事他所知不多,不过也知道她向来很反对当今皇上立皇兄遗腹子为太子,所以皇上才会要她当朝立下誓言,绝不与太子为敌。
不过以她的个性,绝不会乖乖受缚于誓言。
“你一直暗中相助四皇子?”他虽然是询问,但心中已有充足把握。若她心中无愧,为何要远走避嫌?
“不错。”她承认得相当爽快。虽然从不在他面前谈起朝政,但只是没兴趣提而已,倒也没有故意瞒他避忌的意思。
“那……你如今出走避嫌,可是朝中要起大变?”他想到一处,忽然变了脸色,“难道四皇子……”
大漠淡淡道:“我告病回乡,朝中的事情,短期内都与我们无关。”
他沉默,确实,朝堂的事情也不是他能管的,再说,她自然心中有数。“那孩子们留下来会不会有危险?”
她抬眸瞪他:“你以为呢?”
他讪笑,知她断不会让他们陷入险境,但总是难免担心不是?
“你若不放心,也可以留下来陪他们。”她斟酌道,分析情况给他听,“丞相府不可能举家搬迁,我无理由向风见澈和那帮子老顽固交代。而且,如此也会让老四生疑,嫌隙一生,日后就很难弥补了。不过,我虽有把握,你若留下来,总会更放心些。”
他寻思一阵,还是道:“不必了。我信你。”她说无事,他一定信。
大漠盯着他,许久忽然伸手摸上他面颊细细抚摩,嘴唇一勾邪气笑道:“是信我,还是舍不得我啊?”
裴映风任她戏谑,浅浅笑道:“皆有。”毕竟他们成亲数十年,从未分开过的。若是几个月没有她的生活,他实在想象不了。
大漠微眯眼,半晌闷道:“无趣……”悻悻松手。记得刚认识那时,她一逗他,他就脸红。现在在她面前都见不到那么可爱的表情了……
“唉。” 她趴回桌面,手指玩着他头发,“生活真无趣……我等!等书儿那小子来求我。哼,一直给老娘摆谱儿说不娶不娶——现在想娶啦?可没这么容易。”养了他十几年,婚前给他亲爱的娘亲提供点生活乐趣,也是应该的嘛。
卅拾
这一夜,裴彦书的心情很像窗外云层遮掩的月光,一时很清晰,一时又混混沌沌。白日的场景像走马灯一样在面前依次回放,就算他再怎么闭紧双目也无法将那些喧闹的念想驱逐出境。他想到若惜,便觉得心下一阵说不出的萌动,好似怀中揣着一只小毛鼠,痒痒地闹心。一时烦得翻来覆去。可辗转少时,不知为何又忽然感到一阵欢喜,莫名抓着被子痴痴笑起来。
傻笑了一刻,又忽然想到他娘,复皱起眉头。娘,到了明日,会不会立即要他与若惜成亲?成亲……他想到这处,十指不由牢扣住被子,唇瓣紧抿。虽然他是喜欢若惜没错,但是,骤然想到成亲,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惶恐之余隐生抗拒。
明日——若娘真提亲事,该如何是好?
他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得安分,脑中也乱七八糟地充斥着一大堆繁杂思绪,时而欢喜时而又担忧。这样折腾了大半夜,直到五更时分东方天空微露白隙,他才耐不住困倦昏乏睡去。
待到再睁开眼时,已然日上三杆。洒入屋内的日光颇为明晃刺眼,他略微抬手挡过,撑着另一臂坐起。
现在是什么时辰?裴彦书一边穿衣,一边心下忖度。正午了么?为何都没有人叫他起身?
这个疑惑一直持续到他走进大厅,非但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愈发强烈。
他原本以为,会如昨日一样看到济济一堂的景象。孰料,大厅却是迥然不同的寂静空荡,甚至连个伺候的仆人都没看到。
他正无比惊讶,所幸,很快便见到若惜与李管家一道走了进来。
“若惜!”他忙快步迎上去。
卫若惜抬头看来,淡淡道:“起了?”
他急切道:“怎么府中这么冷清,娘和烟姨她们呢?”
“走了。”
他一时傻住:“走了?!”
若惜点头,“一大早就走了。漠姨裴叔叔与我爹娘一道回草原做客了。”
裴彦书有一种……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的感觉。昨夜,他还在翻来覆去地烦恼,如果娘今日逼他成亲怎么办……忽然就被告知,他娘走了?!调笑没有,逼婚没有,什么都没有。在他还处于睡梦中的时候,那一大帮子人像来时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好像……他们的存在和昨天那一幕都只是梦境?……
惊讶是肯定的,毕竟漠姨走得很突然,只是……有必要一副突遭大创失魂落魄的表情吗?卫若惜瞥了裴彦书化成的木桩一眼,觉得自己还真是很难理解他的思维。
理解不了,她也不打算花时间去探询。反正,他时常古古怪怪异于常人。
她直接越过他,朝向后院厢房走去。很快便从自己房中找到特地回府来取的东西,揣入怀中,又快步沿来路,后院——大厅——大门,折返。
不过在途径大厅的时候,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某根木桩在她试图擦身而过的瞬间,忽然一把用力拽住她,激动道:“若惜!你去哪儿!”
若惜被他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他激动的原因,还是顺意回答道:“我有事要去保生堂。”
“你要去找小安子?” 男声比往常高了一调,尖锐得刺耳。
若惜眉目几不可闻地一动,末了,点了点头。她向来很不能苟同他把别人的名字叫得跟宫里的公公一样。不过,屡次说了他也不听。
“你……你找他干吗呀?”
她耐心道,“我要去找他商量一下太医院考核的事情。”往年这些事情都是裴叔叔在办的,今年裴叔叔不在,她着手办的话,自然要先请教一下有经验的人。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似乎没什么问题要问了,却仍是抓着她的胳膊不放手,且还有越抓越紧的趋势。
若惜等了一会儿,他既不说话也不松手,只是看着她眼神闪烁,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遂猜测:“你要跟我一道去吗?”
裴彦书忙点头。
“那走吧。”
她说出这话,以为解决了症结所在。可是,他握住她胳膊的手略微松了松,却仍旧站在原处没有动。
“你……”若惜终于蹙起眉头,“有话不妨直说。”医馆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处理,她就算有耐心,可也没时间陪他耗着。
裴彦书最怕看见她皱眉头,当下也不敢看她的眼睛,拽着她袖子磨蹭一阵,硬着头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说过什么?”
她一怔,又看他低头赧颜的样子,忽然便感好气又好笑,“别胡说了。快走吧!”她要是不记得,会一直这么耐心地回答他,还允许他陪着一起去医馆?
“那……到底记不记得?”裴彦书睁着一双乌亮的大眼,期待又扭捏地看着她。
她一寒,咬牙:“记,得。”
真无聊啊这人!那种话,用得着反反复复地提起吗?昨天当众说了一遍不够,晚上又要再强调,现在一见她又提!
她更无聊。竟然还回答他……若惜摇头,掰开他手指转身朝外走。
“若惜!”裴彦书忙快走几步,喜滋滋地跟上她。她说“记得”,他才放心了!昨天的事情,随着那大帮子人的突然出现又离开,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而她先前视而不见全不在乎的态度,又让他觉得愈发地怅然若失。唉——他心中不由长叹口气,昨夜还在担心亲娘逼婚,结果现在,他老娘什么表示都没有就遁跑了!他,他,他心里很不塌实啊!
卅壹
在天朝,每三年都会由太医院统一安排,对全国上下所有从业的大夫进行考核。按照各人治病疗效和行医差错情况,评定其优劣。大凡不合格者,成绩殿末者,多会取消其日后行医资格,如此既能杜绝庸医滥竽充数,又可激励所有大夫兢兢业业认真诊治,同时下苦功钻研医术。
而为管理方便,原先所有获有行医资格的大夫资料,一般都交由太医院及各地分部统一收管。及至稍后为哪家医馆所聘,则将记录随之转入医馆名下。因此,天朝从业大夫实际分为两类,一类是直接隶属太医院旗下的众散医,对这类人等管理较严,他们多在朝廷各地所开善堂坐诊,依据医疗质量分为五等,薪俸也每三年评定一次。而第二类有所属医馆的大夫,平时则由各地医馆行会统一管理,考核时也以医馆为单位,集体参与评定。
“朝廷对医馆平素的管制较松,所以考核时便要比散医更严格一些。考核分为两部分,一是记录,二是呈案。记录就是,各大夫平日里所整治过病人的总量,痊愈情况。十全为上,失一次之,失二次之,失三次之,失四便为下等了。这些记录都需要病人的手印或笔迹为证。如果当时未及留下凭证,现在务必要清查补齐。而……”
“嗤!有手印或者笔迹就必定是真的了?要弄虚作假还不容易!”
讲解那人正说得顺畅,听的那人也是相当专注,却忽然被尖锐的男声不识相地打断。卫若惜停下手中疾书的笔,不悦地看过去——这是第几次了?!
原本还很不屑的俊颜被她那么一瞥,立即醒悟过来:他……他又多嘴了!
冒着热气的茶杯被端到唇边小心吹了吹,再恭敬地呈到她面前,他适时谄媚笑道:“若惜,写了这么久也累了吧?来,喝口水歇歇。”
若惜接过水微抿了一口,神色颇有些无奈道:“你若无聊,可以去后院坐会儿。”她也知道他杵在这边难免无聊,可自己正与赵明安商量正事,他老这么打岔儿也不是办法啊。
裴彦书立即肃颜道:“不无聊!一点也不无聊!我……我磨墨呢!”抓着墨磅的手作势在砚台上墨了几下,他很体贴道,“你们不用管我,继续,继续。” 开玩笑!让他去后院?这个该死的小安子早承认了对若惜有不轨的企图,他傻啊!放他们独处!
赵明安看着好笑:“裴兄,有没有人说过,你有什么心事都会直接写在脸上?”
啊?
赵明安继续道:“还有,你先前所说弄虚作假这回事,也是甚有风险的。因为太医院每次考核过程中都会组织人对送交的记录进行抽查验证,一经发现作假,那么医馆主人终生都不得再从医。所以,”他笑得促狭,“做人还是坦率一点好。”
裴彦书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他在嘲笑他?……可恶的小安子!
而赵明安已经跟卫若惜说到下一处问题:“第二部分,呈案,也就是医馆馆主三年来的从医心得。整个医馆只需一份既可,字数随意。一般以经年所遇疑难杂症及相应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案为主,或是一些行医过程中的感悟也可。呈案与记录相比,虽然不及后者重要,但是,若能在病情或者疗法方面有重大发现,那么对于赢得太医院的特殊嘉奖极有帮助。”
若惜想了想道:“先前那场瘟疫。”
赵明安赞同道:“不错。那是必须重点写的部分。能不能得到嘉奖还是其次,最重要,把这样的疫情完整翔实地记录下来,有利于其他人警惕预防。”
若惜点头,她也正是此意,“那我先回去整理,明日再过来。”那场瘟疫是由他们两家医馆联手负责的,因此也可以递交请求合作一份呈案。这样有助于更好地记录与研究当时疫情。
赵明安还未应声,便听一旁借口磨墨实际一直伸长脖子在偷听的某人尖叫道:“明天还要来?!不行!我……我明天有事!”
赵明安忍不住笑:“裴兄有何事?”
“我……晚晴约了我去铺子!”这也不算说谎,他确实很久没去了。
若惜抬头不解道:“你自去铺子好了。”她来医馆,他去铺子,有什么问题?
裴彦书闻言气得眉毛拧成个倒八字:他去铺子?让她跟居心叵测的小安子独处?!想都不要想!虽然他是很不喜欢三个人待着,每每她跟小安子聊得起劲,都把自己丢在一旁当幕景!他是裴彦书哎!应该是众人视线永恒的焦点!偏偏这两人都习惯对他视而不见……不过他们对他视而不见是一回事,他真的消失不见又是另一回事了,该死的小安子,休想有任何可趁之机!
他忿忿想着,面上已熟悉换上一副颠倒众生的笑容:“其实一天不去也没关系!我知道如果我不在的话,小惜惜你一定想我想得没心思做事。那怎么行呢!”说话间,忽然一把揽住若惜肩膀,两人亲热地靠在一处,裴彦书冲赵明安甜甜笑道:“我牺牲一下没关系的,还是小惜惜的正事要紧!赵兄,你说是吧?”
赵明安与卫若惜同时一僵。然后,两个人脸色又同时转青,一个是憋笑憋的,另一个是因为强忍恶寒——小……惜……惜!她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她石化,耳边却还听见那人愉快的欢笑声,卫若惜正想发怒,眼角忽然瞥到一个从外边踱步进来的人影,顿时心中一沉,一时无暇再顾及其他情绪。
赵明安也看见了赵冬雪,神色同一时刻转为凝重。
赵冬雪的目光先是惊喜地落在裴彦书面上,然后缓缓下移,长久地停留在他揽着卫若惜肩膀的手上。
而裴彦书,虽然是四个人中最稀里糊涂的一个,不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