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驾崩时什么都没为我留下,我面对的只是一个处处营党结私、各种关系盘根错杂的烂摊子。
没日没夜地看了几日的奏折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不黑白分明,忠臣并不是从头到脚都是忠的,奸臣也未必一无是处。能够在朝堂上生存下来的臣子,大多身处灰色地带。
许多陈年旧弊明知危害甚深,却不能有所动作,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随便一桩因私舞弊的案子就能扯出几乎半个朝廷的官员来。在朝廷急需用人之际,苛政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有些人更是动不得,比如宁国舅,许多证据都指正他在背后暗示宁氏家族的人买通别国官员,以备大周战败后为自己留一条后路。连大周最高层的官员都已做好跑路的准备,大周如何不亡?但此时此刻我却不能动他,因为军需的问题。
国库早已空虚,连军饷的银子都拿不出来,更不要说军需物资。这笔巨额亏空需要一点一点从富绅、贵族、官员的口袋里抠出来,而越富有的人越抠门,稍有不慎,不但银子拿不到,有可能大周在被东阾攻破城门之前就已经因内乱而崩裂。
户部没有办法拿出这一笔款子来,许相不能,满朝文武都不能,偏偏宁国舅就有这个本事筹出军饷和物资。我翻看先前军饷、物资的调度记录,每每战事紧急被逼得不行的时候,宁国舅往往就有奇招,虽然不能足数,但总能将燃眉之急应付过去。
这三日我终于真正体会到,皇奶奶所说的“在其位,谋其事”那句话是多么沉重的一句话。在这个位置,你非但不能爱,连恨也不能。
当前我能做的便是尽快培植自己的心腹力量,以备后须。不仅培植将来能取代权臣的文臣,还要提拔一批能帮我击退东阾的武将。
明轩本应是大周最可靠的将领,却因为皇兄的荒暴而图谋兵变,如今只能在大牢里待着。脑海里出现家宝醒来后那双疑惑不解的眼睛,我曾向他保证,让他和明轩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但现在却已违背了这个誓言。
我自怀中掏出一只褪色的锦袋,那里曾装着常齐燃尽最后一滴生命制出的还魂丹,如今已经空空如也。
“常齐,我该怎么做?”我将锦袋贴在额头,仿佛小时候那样,贴着常齐温凉的额头。
重生后第一次去普济塔院见常齐时,我便对她讲了救家宝的计划。只要家宝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了,即便有皇兄、皇嫂、皇奶奶的严密监视,他亦可以堂而皇之地离开襄城,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第二次去见常齐时,她给了我一粒五彩糖丸。我在归来坡众人面前将这粒糖丸喂了家宝,没有任何人怀疑我当时的举动,有谁能料到一粒哄孩子开心的糖丸竟然是能让人三日后进入假死状态的“禁魂丹”。
常齐还说,制作禁魂丹的解药“还魂丹”颇费心力,要三日后才能给我。我那时并未在意她的话,没想到那日相见竟成了永别。
我按住双眼,将那股涌动的潮湿按回眼内去。逝者逝矣,我依然得面对眼前的烂摊子,依然得面对东阾如狼似虎的大军。
面前奏折中最厚的一叠,便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们弹劾明轩极其党羽的折子。虽然我尚未在这些折子里看到能将明轩兵变罪名钉死的证据,但积毁销骨,况且在镇抚大牢里的刑罚下,即便明轩能挺过去,他的部下未必都能挺过去,难免有一两个骨头稍软的会泄露出兵变的机密。因而我特别交代李超,审讯中若有任何进展都要对外保密,且第一时间报于我知道。
然后呢?然后便要玩一玩皇奶奶生前教过我的,那些我曾经不屑一顾的“游戏”,用尽一切手段,或威逼,或利诱,或利用各种利害关系,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拉拢能帮我击退东阾的文臣武将。而那些“利诱”里,是不是也必须包括我自己……
眉头越锁越紧,我终于按捺不住烦躁的情绪,双臂猛地在桌上一划,将书桌上成堆的奏折统统划到地下。大太监正在这时推门进来,一进来便看到这一幕,吓得立时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我深吸了几次,待情绪平稳后,阴沉沉地问:“何事?”
“回……回长公主殿下,许相求见。”
我冷笑道:“他早就该来了。让他去偏厅等本公主。”
通常若有臣子求见都是在这间书房,但我不想让许相见到散落一地的奏折,不想让他窥探到我内心的烦乱。朝堂之上,无论所谓的“忠”或“奸”,都是各有各的心思,谁都不可完全信任。
我理了理衣衫,又缕了缕头发,正要起身移步,凝香闪了进来。她见到满地奏折时先是一愣,立刻拱手道:“公主,李超来了。”
她如今的身份是我的贴身御卫,不再是以前那个小丫鬟的打扮。她自己似乎颇满意这个新身份,言谈举止里都带上了她父亲那种特有的果敢味道。
李超这人看起来虽给人滑不留手的感觉,其实办事极稳妥,尤其是经过这次大劫后,人变得更加沉稳。他每日酉时都会来这里向我汇报明轩一案的情况,今天来得这般早,莫非是发现了极为重要的情况。
我挥手示意大太监暂先应付许相,朝凝香道:“快让他进来。”
李超进来时,凝香的目光就变了。李超自在门后出现起就目不斜视,但经过凝香身边时明显有些许跼促,直至走到我跟前跪下请安后,表情才自然了些。
“案子有进展了?”我问。若明轩真的已经招供,那我立即就要面对如何处置他这个难题。
“没有。”李超回道。
我松了口气,却也有些诧异:“那么你此时来见我是为何?”
“将军想见公主殿下您。将军说,有些事,只能对公主您一个人讲。”
我沉默半晌,刚一开口便发现自己声音沙哑,又清了清喉咙问道:“他终于要招了吗?”
李超似乎有些犹豫,一边的凝香忍不住跺脚道:“公主问你呢,婆婆妈妈的作甚!”
李超干咳一声,尴尬地瞧了凝香一眼,被凝香一眼又瞪了回去,忙低头道:“将军并未多说,只说是关乎公主最想知道的事。”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随着他的话逐渐提速,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事便是如何击退东阾。
“这么玄?将军怎知公主最想知道的是什么?”凝香平日里和我没大没小惯了,这时又忍不住在一旁插嘴,眼神里明显带上了不信任。
李超委屈地瞟了凝香一眼,从鼻子里哼哼道:“末将不知,末将说的都是将军的原话。”
我搓了搓微皱的眉心,对凝香道:“李将军公务在身,你莫要捣乱。你如今身份不同,也该有所收敛。”
凝香的小脸一下便耷拉下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李超吞了口口水,忽道:“凝香侍卫明察秋毫,是末将等学习的典范。”
我微愣了下,恍然明白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这个李超,居然是个知道疼人的,已经开始护短了。凝香也明白过来,白了他一眼,低头的时候脸颊已经通红。
我看在眼里,心中微动,站起身边朝门外走边道:“本公主还要去见一见许相。凝香,将李将军今日审案的细节记下,我回来时再看。”
说是记录审案细节,其实给他二人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
走到门边时,我忽又想起一事,回头对李超道:“你的义兄程姚可还在归来坡?”
我回头时李超正好抬起头朝凝香望去,见自己与凝香的眉来眼去被我瞧个正着,五尺男儿居然也有些微微口吃。
“回公主的话,程姚还在归来坡。”
我装作没瞧见两人的尴尬,又道:“你安排人手将他换回来,顺便让他把九姑姑也接来这里,我有话要问她。”
那两个人也是一对苦命鸳鸯,如今皇奶奶和皇兄都已身故,明轩被囚,已没有机会带着程姚兵变,他两人总该没有束缚了吧。
跨出门槛时我有意无意地带上了门。大周前途未卜,里面的两个能象这样在一起的时间不知还有多久,不如让他们好好体会短暂相聚时的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 公主的态度目前应该是算端正过来了,虽然她出生皇家,耳濡目染许多皇家的帝王之术,但她的本性里没有强烈的权利欲,因此被迫坐上这个位子后心情难免烦躁。这是一个必经的过程,等她的情绪沉淀下来后会好的。
☆、终结篇 … 只影向谁去(二)
到侧厅时许相果然已在那里等候多时,表面上很是恭敬,虽然我尚未正式登基,但他还是向我行了君臣之礼。皇兄在世时说过,此人虽傲骨难驯,但礼数上是从来不会含糊的。
其实越是克己的人越难掌控,因为他肯定不会太听话,不能威逼也不能利诱。他有自己的原则,忠于自己的原则,这对于皇权的稳固来说有利亦有弊,因此古来朝堂上都是“忠”“奸”并立,使其互相制约、互相补充。
为了方便我在侧厅会见大臣,凝香早命人将侧厅收拾得如同书房一般,中间一方梨花木书桌,笔案纸砚样样齐全。我在书桌后坐下时,腰带上挂的一样硬物正好撞在扶手上,很是碍手碍脚。那是皇奶奶赠的匕首,她赠我匕首时曾示意我杀明轩、诱史清,以挽救大周。
皇奶奶曾说她在朝堂上尚有布置,但那时她不会想到皇兄会将皇位传给我,因此并未告诉我她的眼线究竟是谁,我想她定然也未曾告知那人对我应采取何种态度。
历来皇位更替时都是臣子们最紧张最保守的时刻,一不小心就是杀身之祸,因此这个人暂时应该不会主动站出来,必须由我自己去辨识,争取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势力相助。
他既然是皇奶奶的亲信,那么至少会比别的大臣要更忠诚些。而此时此刻,我急需这样一个势力集团的支持。池州还在等着我的大军,边城百姓还在等着能击败东阾的将领,我急需争取一股强大的势力听从、并且推行我的决策。
这几日下来,我已将此人锁定在朝中几名大员身上,许相便是其中之一。
我故意将解下的匕首往桌上一抛,匕首在桌上划出一道尖锐的刮擦声后,继续往前飞出桌面跌落在许相面前。我朝前微倾身体,装作是自己不慎失手摔落匕首,实际上却是在仔细观察他见到匕首后的反应,哪怕一点细微末节都不放过。
在见到匕首的一刹那,他眼中果然闪过诧异的神色。这神色一闪即逝,令人很难捕捉,但那之后他刻意低头掩饰的动作却清清楚楚落在我眼里。
这匕首是皇奶奶随身携带之物,不是亲信内臣不可能认得。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如果皇奶奶布置在朝中的亲信果真是许相,那么极好,因为捉拿明轩那日,许相表现出了对骆家有意维护的意思。我想要他对大周的忠诚,但不想要他听从皇奶奶有关“杀明轩,铲除骆家”的意愿。
大周已到了覆灭的边缘,若想改变历史,我必须不同于以往的执位者。这意味着我必须有违背皇奶奶遗旨的勇气,重新启用骆家,与东阾背水一战,不成功便成仁。至于家宝,我始终想给他留一块干净单纯的地方,除非万不得已,我不愿家宝卷入有可能令他痛苦一生的朝政中来。
在未弄清楚对方意图的情况下,先发质人并不是好的策略。我故作随意地问道:“许相此来,有何禀奏?”
他似乎略有警觉,但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稍稍踟蹰后,神色比先前更为谦恭,又磕了一个头,问道:“自池州告急已有三日,朝中争议不断,却始终议不出可以出征击退东阾的将领,想来是镇国将军之勇无人可比之缘故。将军受审已有三日,不知公主是否已有定论?”
我望定他,道:“已有些眉目,但尚无定论。若镇国将军谋划兵变为实,许相认为本公主该如何处置?”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问题,此刻若许相稍有怯懦,那么一定会顺藤直下,一句“一切由公主定夺”便可将做决策的责任完全推到我身上,我得不到我想要的那种支持,他也不会是我想找的那个人。
我仔细审视他脸上反应,而他也正在看着我,眼里也是与我一般的探究神色。
片刻后,他面部肌肉逐渐变得僵硬,竟将头上官帽摘下,一磕到地不再起来。
“臣死罪!臣受朝廷俸禄,眼看大周如今内忧外患,有些话不敢不言!”
这下完全出乎我意料,立即道:“但说无妨。”
“古来成大事者,无不胸襟开阔。骆家三代忠良,骆家众多男儿为大周粉身碎而丝毫不怨,骆家所受冤屈举朝皆知,骆将军若果真谋划兵变,也是为先皇所逼,实乃无奈之举。想我□□皇帝在位时,敌将尚可招降为我大周所用,此刻大周生死存亡之时,因何不能重用骆将军。望公主三思!”
我心潮起伏,离座走到他面前,看着他颈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花白头发,心想他果然算是国之栋梁,并未因忠于皇族而失去了自己的原则,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此时皇奶奶在天之灵看到他的表现,必定哭笑不得,她看对了他,也看错了他。
“许相可知,举荐叛将,与叛将同罪。”
他忽然直起身抬起头,器宇凌然,眼中隐有湿气:“臣既来此,已将生死看开。若大周覆灭,要臣等何用?若是先皇在,臣必不会说这番话,说了也是无用。但闻公主一向体恤百姓,若公主能将私怨抛之脑后,则大周有救矣。”
我步步紧逼,追问道:“那么许相难道忘了太皇太后的嘱托?骆家已有反意,骆明轩必杀之?”
他忽地愣住,看住我的眼神惊疑不定。此时我已有十足把握他就是皇奶奶留在朝中的安排,却仍想试他一试:“许相莫非是建议本公主,将太皇太后的嘱托抛之于脑后,而将大周命运交付给一个有谋反嫌疑的将领?”
他眼里涌起无尽悲凉,苍然道:“先皇在世时,罪臣曾多次提醒先皇朝中甚少悍将之隐患,无奈先皇误听谗言,而太皇太后疑心太重,阿谀奉承者官运亨通,奋勇杀敌者只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臣受太皇太后信任,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遗旨中这一条,臣万万不敢受。杀了骆明轩,朝中已无可统领三军击退东阾之将领,亦会引发军心动荡,军中多年的积怨一旦爆发,大周不战自败。公主若能尽抛前嫌,听臣只字片语,臣愿自请死罪,以祭大周亡灵。”
他说的是实情,前世明轩倒戈后没多久,边境上一连数座城池的守将也随之倒戈。之后凡有他亲率军队攻打的城池,往往兵不血刃便举旗投降,归于他帐下。
话说到此般境地,已经不必再试。我回到桌前,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忧心,你之所想正是本公主所想。但你怎知骆将军定能为我所用?他若一意孤行,大周又该如何?”
“将军善谋略,若果真一意谋反,怎会让公主轻易得手,又怎会束手就擒安身于牢中?
“不瞒公主说,将军被囚后曾遣心腹找过罪臣,与罪臣商议击退东阾的计划。臣本怯懦,但将军之心光可鉴人,既然将军都能甘愿被囚以示忠心,臣区区一条贱命又何足挂齿。”
的确,我得手得太顺利,据李超说,他去查封将军府时未遭到半点反抗,有个自称二丫的丫头竟主动将家宝交到李超手上,嘱咐李超务必将家宝亲手交给我。
和明轩在池州的几日以及之后一月的相处,让我逐渐相信明轩体内流动的依然是骆家忠诚的热血,抛开个人情感和家族恩怨,说服他继续为大周百姓而战并非不可能。如今听许相这样一讲,明轩在朝会时束手就擒根本就是他的策略,展示他的忠心以及留在大周的决心,然后暗中派心腹联络许相,说服许相向我举荐他为出征池州的大将军。
我一怕桌案,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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