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明轩对家宝极其宠爱,而家宝年纪还小,玩耍的时间自然要多一些,但于练武一事却是从未松懈过。
那侍女忙退在一边,怯生生道:“侄少爷说困倦得很,奴婢想着大约是侄少爷这几日身子不妥,需要多休息。”
这时家宝已发现我们进来,刚才还困得不停搓眼,此刻却一下来了精神头,三蹦两跳地跑到我跟前一把抱住。
明轩仍是不放心,捏着家宝的手问:“只是困倦么?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刚才困,现在好啦。”
家宝挣脱明轩的手,猴子一样溜到我身后,探出头来冲明轩吐舌头。凝香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家宝手腕,嘿嘿笑道:“看你还能往哪儿跑。快喝药!”
家宝一瞅那碗黑呼呼的汤药,想起昨晚的凄惨经验,立时嚎啕大哭:“平阳婶婶救我!我好端端的做什么要喝药?不喝还好,喝了那药物先就被苦死了!”
哭声虽大,眼泪却没掉出来一滴。
我笑道:“你战场都敢上,喝药又有什么可怕的,看平阳婶婶喝给你看。”
我端起药碗正要往嘴里送,明轩伸手抢过:“药可不能乱喝。”
“只不过……试试温度。”我瞧着他有些阴沉的面色,呐呐地道。
他正命人取银针试药,闻言忽地盯住我双眼:“这种事,你应该学学你皇兄。”
皇兄所饮所食,都是让太监试毒,虽然这是最有效防止敌人下毒的办法,但我总觉得有视人命如草芥的嫌疑。
或许这几日看惯了明轩和颜悦色,此刻他话里又带上讽刺的意味,我不知他因何突然发怒,心里象被什么堵上不吐不快:“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与我对视片刻,目光渐渐软下来,放缓声音道:“我原不信有人会对家宝不利,但见你这般紧张认真,总也有你的道理。倘若真有人心怀叵测想毒害家宝,家宝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却也不想拿你的命去换。你更不必把所有的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我堂堂镇国将军,若连自己的侄儿和妻子都保不住,还有何脸面去见世人。”
他说, “侄儿和妻子”。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和他的“妻子”联系在一起,若不是他说这番话时灼灼眼神一直注视在我身上,我几乎要以为这番话不是对我说的。
这时侍女将银针递给明轩,确认银针没有变色后,他又命人抱来一只花猫,将一小勺汤药和鱼汤混了喂给花猫吃,一炷香后花猫依旧活蹦乱跳,他才示意凝香将药端给家宝。
“银针不变色,多半没有烈性毒药,为保险起见再喂给牲畜吃,这样便极少可能伤及无辜,公主可否满意?”
我茫然点了点头。他端详我片刻,忽地低头轻轻一笑笑:“生气了?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就赎了末将的唐突之罪吧。”
说道到后一句,他的语气竟象是连哄带讨好一般。这实在不象前世的他,莫非是我做梦?我偷偷掐了自己一把,能感觉到疼,却仍是不放心,回头叫了一声凝香。
凝香正捂着嘴偷笑,我上前掐了她一把,她一下跳起来,惊叫道:“凝香不敢了!”
我狐疑地审视着她,问道:“怎么你也能觉得到疼?”
凝香眨着大眼委屈地道:“疼死了,公主自己掐自己一下试试。”
那边家宝捧着药碗死活不肯喝,明轩说花猫都敢喝了你怎么不敢喝,家宝往日那些小英雄气概全都不见了,耍赖说既然花猫喜欢喝药,那都让给花猫喝好了。
明轩哭笑不得,唯有施出绝招哄家宝道:“你若乖乖吃药,过两日轩叔便带你去郊外草坡上放风筝。”
绝招就是绝招,一招下去四方平定,家宝立时停住哭闹,上下打量明轩,不屑地道:“轩叔你不行,放风筝的话两个轩叔也比不过婶婶。”
凝香和一旁的几个侍女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中明轩暖暖的目光朝我扫来,悠悠地对家宝说:“轩叔刚才把她给得罪了,必是请不动她的,或许要你出马请她去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温馨吧。我有没有一点写甜文的潜力?
☆、当时已惘然(二)
四月初八,距离明轩兵变二十七日。
家宝、明轩和我在京郊一座小青坡上放风筝,明轩没有让雪姨与家宝同行,我依然叫上了凝香。
为了实现家宝与天上父母对话的心愿,我特意给他扎了一只能飞得很高的硬膀风筝,风筝的两翼各拴一只哨子,这样风筝到了高处就能发出类似古筝一样的声音。
放飞这只风筝前,家宝很认真地对风筝说了一长串的话,因为我曾安慰他说,风筝能把他的话带给住在天上的爹娘。自那以后,他便坚信不疑地认为我说的都是真的,每次放飞风筝前定要将平日里发生的琐事以及自己的祝福都说给风筝听。每当我听见他幼稚的声线说着“爹娘你们放心,家宝一切都好”时,总免不了心底酸涩,才六岁大的孩子,便已学会了独自承担一切。
明轩不解地问我家宝为何对风筝说话,我便告诉了他原委,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家宝身边,嘴唇微动,似乎也在对风筝说着什么。
家宝好奇,忍不住问明轩说了什么。明轩抬头望向天空,目光仿佛最虔诚的信徒:“我请你的爹娘保佑我们全家平安。”
我的心连跳了两下,此间只有我、家宝、明轩和凝香四人,他说的“全家”自然包括家宝,凝香是我的丫鬟不算在其内,那么我呢,如果说我不算在其内,那他何必说“全家”,只说“你我二人平安”就好了。
想到那个我觉得极其荒唐的可能,我又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呼吸,手里的风筝差点掉在地上。
明轩戏谑的声音立即传来:“原来放风筝高手偶尔也会失手。”
我不敢和他对视,只“哼”了一声,便举高风筝,扭过身逃也似的跑起来。
放风筝于我就如吃饭饮水一样简单,只一盏茶功夫,风筝便如大鹏展翅一般在空中翱翔,越飞越高。当古筝一般的铃声连成一串时,家宝开心地在草坡上一连打了几个滚儿。我被他的情绪带动,一手拽着风筝的线轴,一边和家宝一起在草坡上奔跑、打滚儿,仿佛世间所有的悲伤和离别都离我们远去,围绕我们的只有畅快甚至放肆的笑声,还有空中传来如同音乐般悠扬的风铃声。
家宝到底是自小练武,身体底子极好,又是小孩子的心性,一玩起来就不知疲倦,当我头上插满碎草,累得只想趴在地上时,他依然在草坡上跌打滚爬、尖叫笑闹,甚至扯着我的袖子吵着闹着要和我赛跑。我无奈只有将风筝的线轴交到凝香手里,她自小跟我,技术自然也是不错。一脱困我便手脚并用爬上附近一块高地,居高临下地坐着,乐呵呵地看着凝香一手抓线轴,一边被家宝缠着耍轻功。
“风筝高手怎么不玩了?”
明轩的声音从背后毫无预兆地响起,我吓得全身一跳,回头有些着恼地抱怨道:“你什么时候也喜欢从背后吓人了?”
明轩用衣襟兜了一堆野桃笑道:“看我找到什么。”
我眉梢一扬嘴角上翘,嘴里却说:“不过是几只小小的野桃子。马车里有酒有菜,吃这些干什么。”
他兜着桃子在我身边坐下,一股桃香扑鼻而来。
“小是小了点,却另有一番风味。你在宫中吃惯了精细的食物,偶尔吃点新鲜东西清清肠胃也好。”他在衣兜里拨了几拨,挑了只软熟的递给我,“试试?”
我瞪了他半天,本想再拿一拿公主的架子,却实在抵不过那一阵阵诱人馋虫的清香。正在苦苦挣扎,他将那桃子又往前送了送,讨好般笑道:“都是在山下的溪水里洗过的,我瞧那溪水颇为干净,否则也不敢拿给尊贵的大周长公主吃。”
我就势接过,起先还只是斯斯文文地小咬一口,这一咬下去便一发不可收拾,只觉得汁液奔流满嘴清香,手里的那只桃子转眼就变成了桃核。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明轩将我手里的桃核取走,又塞了一只野桃子进来。
我别传脸不去看他,总觉得要是看多了他现在这张脸,笑起来微皱的鼻梁,眯得象狐狸一般的凤眼,就会在不知不觉落入他的陷阱。
陷阱?想到这里我停了停,会有什么陷阱呢?再细想一阵,不由得心里一阵乱跳,偷眼瞧他时,他正在看我的眼神似乎突然间也变得灼热起来,而那两道令人心慌意乱的目光似乎就落在我的唇上。
我急于掩饰自己的慌乱,立即沉下脸道:“方才不见将军的影子,原来是自己溜达去了。家宝可是将军的侄儿,将军把自己的侄儿丢下交给我们管就放心么?”
“怎么是丢下你们不管了!”他立刻喊起冤来。
其实我刚才明明说的是他扔下自己的侄儿不管,他却改成“丢下你们”,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我红着脸正想走开不理,他却先一步移动身子挡到我面前,一本正经地道:“本将军可不是去溜达,本将军是查探军情去了。”
我长居宫中时,虽然手上并无实权,但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朝中大臣见到我时都礼数周全甚是恭敬,哪里见过他这般无赖的,当下没好气地道:“胡说八道,这里有什么军情可探。”
他拔了一株野草放在嘴里随便乱嚼,伸手指了几处:“本将军观此处地形起伏,可藏身之处甚多,因而方才去附近勘查了一番,确保无人埋伏附近。公主尽管放心,要说这勘查的本事,大周国训练有素的流星马也不如本将军。”
我瞧他趾高气昂的样子,憋不住哑然失笑:“有将军在本公主自然放心得很。话说我等出来时就已是极其秘密,除了将军的亲信,谁会知道我们来这里?这里离襄城这样近,又有谁敢来这里伏击我们?”
他吐出嘴里的碎草反问道:“那你因何会被慕容安歌劫走?又因何担心有人会对家宝不利?”
我顿时为之语塞,他问的正是要害。既然慕容安歌可以出现在皇城,虽然他现在远在池州,但他的人为何不会出现在京郊?既然我确信有人要谋害家宝,那么想要谋害家宝的人又怎会不企图混入将军府,暗中查探家宝的行踪?
明轩的目光越过我落到远处某个方向,淡淡地道:“我二哥便是在京郊中了埋伏。那时骆家风头太盛,有人想要削弱骆家的力量打击骆家军,暗杀便是最好的办法。”
骆家在明轩这一代曾有六个兄弟,明轩排行最末,如今他的父亲和四个哥哥都已战死,唯一没有战死沙场的除了他,就是他那位在襄城郊外巡游时被伏击的二哥。他二哥的死一直是一桩疑案,虽然当时皇兄兴师动众查找凶手,甚至还斩杀了两名办事不力的大臣,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骆家曾极盛一时,到如今人才凋零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而他此时提到二哥的死时面色平静,仿佛讲述的不是自己家中的惨事一般。这种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不知深埋了多少悲凉无奈,令我不忍直视。
“我的亲人已所剩无几,所以我希望能尽己所能保护他们……”他收回投在远处的视线,重新看向我时目光主逐渐变得深沉。在这样一半清冽一半浓稠的目光凝视下,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随之一起涌动。
“你或许不信,我其实……我希望……”
他一向都是反应敏捷出口成章,现在却笨口拙舌,两颊也悄悄泛起淡淡红晕。
我隐隐猜到他想要说的话,脑子里混沌一片,虽然理智告诉自己此刻必须马上离开他,但身子却象被粘住似的不能动弹。心慌意乱地吞了一口口水,迷迷糊糊地问出一句:“你希望什么?”
他稍稍靠近我一些,脸颊两片浅红看得更加清晰:“你觉得……我在希望什么?”
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又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往后挪了挪,然后发现自己非但没能离他远一些,倒反与他靠得更近,近得几乎能感觉到他吹动我鬓发的温热呼吸。
视野里,他目光深沉眉目如画,与此同时,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从他身后朝我们迅速移动而来。我的视线被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干扰,待看清楚时,整个人立即清醒过来,一把推开明轩,站起身朝那两个身影奔去。
远处,凝香双手怀抱家宝,看家宝的样子,似乎已不醒人事!
作者有话要说:
☆、当时已惘然(三)
我从凝香手里接过家宝紧张地问道: “怎么回事?”
这时明轩也从后面赶到,拉起家宝的手探了一会儿脉,微微松了一口气:“想是睡着了吧?”
我仍是不放心,追问凝香:“好端端地放着风筝,怎么突然就睡着了?”
凝香被我们左一句右一句问着,此时才有空当回复:“也不知怎的,侄少爷先前还和我玩得好好的,玩着玩着就累了,才让他在我身上靠一会儿便睡着了。我担心野外风大吹病了他,好歹也得回马车上去睡,谁想竟怎么喊也喊不醒。”
她开始说家宝只是睡着时我稍稍放了点心,但听她后面说怎么喊也喊不醒时心又提了起来。起先只是轻拍家宝的背一连声地喊他名字,果然一点用都没,这下我真着了急,抱住家宝不停地摇晃。
这般折腾下,家宝总算眼睛睁开了一线,见是我,小家伙懵懵懂懂地咧嘴傻笑,嘴里含糊道:“平阳婶婶,你再跟我赛跑……”
只说了这一句便又睡过去,连咧开的嘴都来不及关上。
凝香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可吓死我了。”
明轩也轻松地道:“想必真是玩得累极了。”
“害我虚惊一场。”我抱起家宝朝马车走去,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没轻松多少,总觉得哪里有根弦绷得紧紧的。
回府后家宝连晚饭都没吃,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胡乱吃了些饼子便又嚷嚷着还要睡。昨日他玩得实在太疯,我担心他会因此而累病,便让二丫服侍他睡了。
自凌大夫来后,明轩换走了家宝屋里所有的侍女,还特别差了二丫过来服侍,看样子是对我的顾虑也上了心。二丫这丫头虽然人笨嘴笨,但对骆家是绝对的忠心,明轩对她的信任也远在雪姨、贤儿之上。若是换了别人,被主子这样无条件的信任定会招惹嫉恨,但二丫却不同,因为她人笨老实,谁都不担心有朝一日她会打翻了谁的饭碗。
家宝刚躺下明轩便来了,我走到门口时他正巧要进来,朝服还没换下,看来是刚退了朝回来。皇兄少有上朝,即便上朝也是草草了事,少有这般认真的。我想起池州的战事,有些担心地问他道:“是不是池州出了什么事?”
他皱着眉摇摇头:“有史清在,池州暂时还守得住。但若是继续这样迟迟不发援兵,粮草又跟不上,一个月之后就很难说了。今日朝上吵的便是这件事,许相主张多派援兵,但宁国舅却提议弃卒保车,放弃池州,将池州目前所有的兵力都退守到后方的临山,然后以临山、东面的嘉水、西面的平湖三面合围之力抵御东阾军。”
“你觉得呢?”我忐忑地问。
他叹了口气:“慕容安歌也不是傻子,会自己送到伏击地里来么?况且不说池州百姓和将士们的命运会如何凄惨,只说战略战术,纸上谈兵和实际打起仗来完全是两回事。退出池州势必动摇军心,如今兵力远不如东阾,粮草跟不上,若连军心也丢了,这仗还怎么打。”
“那皇兄的意思呢?”
他凝目沉思,半晌才道:“陛下也曾驰骋沙场,军事上的道理并非不知。他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却坚持保留大量精兵固守襄城,完全不似他以往作风。他似乎是被什么事困扰,无心坚守池州。”
我知他的判断力一向精准,急道:“难道说他要让史清、许遣之和李涛他们困死池州么!”
他突然也有些烦躁起来:“陛下的用意我也不知,走一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