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这位功夫再高,也还是我的侍女凝香,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
她后面那句话更让我哭笑不得:“公主,咱们兵分两路,各自逃命吧。”
“如何逃?”我故作镇定。
“就在那里!砍了他娘的!”冲在最前面的几名守军大声呼喝。
凝香来不及解释,拉着我迅速兜了几转,竟是再一次利用地形暂时转出了守军视线,而那些箭羽也失去了目标暂时不朝我们飞来。她抓住这短暂的空当,将铁爪锁固定在城垣上,又将绳索的另一端的环扣套到我手腕上。
“公主你只管跳下去,我去引开守军。公主不必为我担心,我自有脱身之法。”
我顿时生出一股壮士断腕的悲壮来。
“凝香,你……啊!凝香你这混蛋!”
第一声“凝香”时我差点掉下泪来,心里想的是,都是因为我的任性害了她。后一句“凝香”时已是咬牙切齿,还带着无边恐惧,因为那时凝香已不由分说将我扔下了城墙!
我虽练过几年拳脚,但那也只是略作防身之用,不象凝香这般轻功绝世,这时虽然有绳索在手,但这样将我扔下与没有绳索自城头跳下一般。这样的高度加上我身体的重量,非得弄得手腕关节脱臼不可。
冷风大口大口地灌入,我却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坠下,身体反倒以均匀的速度下滑。原来那铁爪的底部装有一只特殊的滑轮,滑轮对绳索产生一定的拉力,不至于让抓住绳索之人毫无阻力地落下。
眼看就要安全落地,离地面丈许的时候绳索突然停住。我稍稍挣了几挣,确定那绳索已到尽头,往地面一看,颇有些欲哭无泪。与我们爬上来的那段城墙不同,这段城墙地基较低,地面上寸草不生,全是尖利的碎石子,倘若这样跳下去,轻者脚腕扭伤,重者伤经断骨。
估计凝香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她虽能将守军的注意力引开一阵子,但要不了多久对方便会意识到“刺客”少了一名,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心中着急,试着伸手伸腿去寻找墙面上的凹陷处,看能不能扒住墙面向下爬一爬,以缩短与地面间的距离。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下边,一定会看到我象只蜘蛛般吊在城墙上,还不停地张牙舞爪寻找落脚点。
偏偏,真的有人在下面。
“公主好雅兴。公主这是在查看城墙是否牢固么?”声音充满戏谑,一听便知是自新婚日起便与我唇枪舌战斗志斗勇的镇国大将军骆明轩。
作者有话要说:
☆、何处是归途(三)
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天和我开了这样一个玩笑。他骆大将军不在城头巡查也就罢了,难道不应该待在营房与众将士秉烛夜谈么?或者象曾经那场著名的战役里那般,只身一人偷入敌军阵营盗敌将首级?他怎么会偏偏出现在这样一个只有要做见不得人之事时才会出现的地方?
此刻的我真想在墙上凿出一个洞来钻进去,心里这样想,戴着头盔的头便朝墙上撞了几下,发出咚咚的声音。
“如何?城墙坚固么?用头可撞得穿?”
这问题问得太过分,孰能忍孰不能忍,我立即停住撞墙的举动,气恼地道:“我头痛,你管得着么。”
头痛,我现在真的是很头痛。今天上城头的行动果真是错误的决策加上极坏的运气,直接导致惨痛的后果。
城墙下安静了片刻,某人似乎企图忍耐什么,最终忍耐失败,为了掩饰,一连干咳了几声。
我恼羞成怒,尽量挺身昂头,想要保持长公主所应具有的矜持,而抓着绳索保持这样的姿势……活像是在上吊。
我放弃了努力,没好气地问道:“骆将军怎会在此?”
“听报城头上发现刺客,末将恐刺客慌不择路跳墙逃脱,便到这城墙下查看。公主可曾见到刺客?可有被惊吓到?”
惊吓?你这个“末将”在下面就是最大的惊吓了。我悲愤地嘀咕了一句,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先是认错人被慕容安歌打劫,然后爬个破墙头都能遇到在墙根守株待兔的镇国大将军。
因为身体的重量,套在手腕上的绳套越来越紧,仿佛要勒进肉里一般火辣辣地疼。我小心地换了一只手握住绳套,用力甩了一甩那只被勒疼的手。
下边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跟着一阵铠甲摩擦的声音,他朝我走近了两步。
“跳吧,莫要把手勒坏了。放心,我在下面接着,摔不着。”
我偷眼朝下方望去,见他一身轻甲,一手放在腰间剑柄上,另一手放在背后,双腿叉开随随便便地站着,一点不象他所说“在下面接着”的那意思。
“你连手都没伸出来,能接的到吗?本公主要是摔伤了怎么办。”
他怔了怔,又好笑又好气地反问道:“就因为我没伸出手,你便认为我接不到你?”
他似乎想到什么,渐渐沉下脸:“与慕容安歌交换人质时,是不是就因为我没有出声示意,你就认为我不会象慕容安歌保护项善音那样保护你?所以你就踌躇不前被项善音占了先机?就象现在这般,你情愿象只蜘蛛一样挂在墙头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话跳下来?”
我愣住,来不及想他为何突然提到交换人质那日的事,也来不及为他那些话而生气,一心一意只专注在他叫我时用了“你”……现在的他就象少年时那样,口无遮拦、直接、甚至有些尖刻。
“那日,若不是慕容安歌不知为何慢了半拍,亦或是我慢了半步,后果不堪设想。”
他又叹了口气,伸出双臂:“你若非要我伸手,那我便伸手好了。”
整整一年多的时间,我已习惯他将我拒之千里,或是冷言冷语,或是针锋相对。在此之前,我从没奢望过他会在慕容安歌箭下救我,或是象现在这般,耐着性子向我妥协。望着他稳定的双臂,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或是领会错了他的意思?我甚至怀疑这里边是否酝酿着阴谋……
他见我半天都没有动静,皱着眉道:“若再不跳下,守军片刻就到,到时我也不好解释。”
我被他这句话吓得一抖,手从绳索上松脱,身子象块石头般坠落,紧接着果然一毫不差地落入一双坚实臂膀。那双臂膀微微下沉,顺势卸去了我下坠的力。
他似乎站立不稳一连倒退几步,啧啧地道:“这么重。”
我立即回过神来,朝他怒目而视。这绝对是故意的,这绝对是无视长公主的尊严。
他摇了摇头,象是无奈又象是得逞似得笑了笑,脚步不停,也不放我下来,就这样抱着我朝夜幕里飞掠出去。
我脸颊微热,夜里静又不敢大声嚷,揪着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快放本公主下来。”
他哈哈一笑:“你以为稍后守军追来时,都象你一般慢得如同蜘蛛爬?”
我虽恨他言语里的嘲讽,但他说得不无道理,为了长公主将来的大尊严,也只好暂时舍弃当前的小尊严了。
被他抱着飞奔了片刻,我越来越吃惊。他虽然身着轻甲,并非是上战场时常穿的重甲,但究竟也是铁质的盔甲,还怀抱一个大活人,速度居然比凝香还快。我只听闻他在战场上以一敌百,势如破竹无人能挡,却不知诸如轻功这些江湖上的能耐也颇为不弱。
奔不多时,便见到两名站得和标枪一般笔直的士兵,想必是他的亲兵,其中一名牵着他的汗血宝马。那两名亲兵此刻看着我俩的模样仿佛见着鬼一般,眼珠瞪得快要碎掉,连行礼都忘了。
我双颊火热,干咳一声示意他将我放下,这家伙此时的反应却是奇慢,一点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又急又气,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倒惹来那两名亲兵越加疑神疑鬼的目光。我越发尴尬羞恼,正想躲到他身后,他已横跨出一步挡在我身前,将两名亲兵的视线完全阻断。
“今日可是李涛亲自守城?你二人传我的令,务必生擒刺客,抓到后速速提来见我。”
我吓了一跳,待两名亲兵走后,急急问:“真要抓?”
他冷哼了一声:“小小惩戒。”
我辩解道:“可主意是我出的,她也是被迫无奈。”
“那么就算是她代主受过吧。”顿了顿,他又道,“我治下军令颇严,这般已算是例外。”
一句话将我后边要说的全都堵死,我沉默了一阵,心里突然七上八下,就怕他问出为何我要偷上城头这一桩事来。
所幸他并未有此一问,却语气轻松地道:“公主可要末将陪同查看城防?顺便看看我池州守军如何英勇神武拿住刺客?”
我面颊肌肉僵硬了一阵,冷冷地道:“不必了,城防坚固如铁,本公主甚是欣慰,劳烦将军送本公主回去。”
他嘴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微笑:“既如此,末将得罪了。”
我尚未弄清那句“得罪了”是什么意思,人已被他举起扔上马背。汗血宝马认生,立时不满地扬起前蹄,似乎想将我掀下去。我闭眼惊呼,却没有摔下,后背倒象是靠上了一堵坚硬冰凉的墙。
“坐稳。”
明轩已挽住缰绳坐在我身后,我发现自己正靠在他胸口,后背紧贴着他胸口轻甲上冰凉的护心镜。虽为夫妻,我与他却从未有过这般近距离的接触,意识到与他后背贴前心的刹那,我全身僵直,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好。
“吓懵了?也难怪,公主不常骑马么?”声音里带着讨厌的戏谑。
我正了正身子,努力维持公主的威严,绷着脸道:“你下去。”
“下去?这可是我的马。”他不满地叫起来。
我其实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他下马,他是我夫君,共坐一骑本就没什么问题,何况他也确实将我救出险境,避免我在池州将士前丢丑。
“你臭死了。”我憋出一句。
他无奈叹气:“要保命时便那般抓紧了我,现在却嫌我臭了。”
我双颊臊红,用力推他:“下去!”
他顺势溜下马背,手里仍挽着缰绳:“好男不和女斗,本将军能屈能伸,下马便下马。”
“能屈能伸”。没来由的心里一酸,我默默望向牵着马缰绳在前边领路的背影,好好一个骆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好好一个镇国将军,如今只落得个“能屈能伸”。距他兵变的日子只一月有余,恐怕与他这般和平共处的日子也已不多。
想起成人礼那年,皇奶奶曾问我愿嫁与何人,我脱口而出:“当然是嫁个将军!”
那时的我也曾畅想,二人一马缓行于夜色中,看月华如水,映得江山如画。那番世外桃源的梦中景色便如此时此刻的池州城,黄尘铺地,不见硝烟,不闻喧哗,唯有大战之前的宁和、静穆。
浮浮沉沉、闪闪烁烁的光点自眼前飘过,“萤火虫!”我轻呼。
明轩随手一挥,一点亮光便停在指尖。我忙聚拢双掌朝他伸去,他亦心有灵犀般回转身来,将那点亮光小心置于我手心。那一刻,我永生难忘,即便我与他将反目成仇,即便我将灰飞烟灭,即便我将坠入永世黑暗的轮回,只是那短暂的一刻,那一点若明若暗的亮光,已深深印在我灵魂深处。
“到了。”他沉沉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我双手微微一抖,那点若明若暗的亮光便自掌间的缝隙间溜走,仿佛整个世界都黯淡下来。
他扶我下马,也许是因为动作太礼貌,显得有些疏离。我走了几步,又扭转头,并不是想挽留,只是单纯地想回头看看。
月光下的他沉默不语,脊背挺直一如他的玄铁枪。
“夜了。”他说。仿佛就在我下马之后,他又恢复成那个我从不曾看透的镇国将军。
我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战在即,公主保重。”
我低头苦笑,又点了点头,也仅仅只是点了一点头,便转身回去,没有再看他一眼。如果离别已经注定,那我情愿先一步离开,好过独自在黑暗里看他决绝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嘤嘤嘤,如果有个将军为我牵马,我大概早就很没矜持地扑上去了……
☆、何处是归途(四)
半夜时分,有侍女来报,凝香被李将军押回来了。我本就睡不着,闻言一下从床上跳起,胡乱穿上外衫,拖着鞋便从内室冲出了去。
被五花大绑的凝香一脸委屈,身旁站着表情尴尬的李涛。
“这都是将军的主意,末将也只是奉命办事。”李涛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凝香松绑,一边忙不迭地向我解释。解释之后或许觉得不能让将军一人把责任全扛下,又补充地道:“军营里就是这样,军令如山么,表面上总要做点样子给众官兵看看。”
我一点听他解释的心情都没有,见他身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都无,就已经意兴阑珊,随便安抚道:“这个我知道,李将军辛苦,请回吧。”
李涛却未有离开的意思,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我心里突地一跳,刚才只顾看明轩是否跟来,却忘了凝香不可能就这样被绑回来,总要有个罪名。
定罪名是件很有讲究的事,照实定罪肯定不行,那等于在暴露我。如果暴露了我,就会有人问,长公主上墙头是为的什么,接着就会有各种猜测、各种荒唐的段子,接着朝廷里那些胡子一大把的礼官们的奏折就会雪片一样地飞到皇兄的桌前,质问长公主在池州的行径为何如此乖张……我还是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李涛体会不到我此刻的紧张,显然他比我更紧张。他几乎有些结巴地道:“末将……末将若知是长公主派人暗查城防,末将是绝对不会妨碍凝香小姐执行公务的。”
暗查城防?执行公务?我半天才转过弯来,暗暗松了一口气。那一定是明轩在“审问”凝香之后说的,以他在军中的威望,谁会怀疑他竟是在帮我扯谎。
“不料公主此次竟连骆将军也瞒过,真是……真是……”他‘真是’了几次都没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索性放弃,呐呐问道,“长公主觉得池州的城防如何?”
我轻咳了两声,郑重道:“连凝香这样的高手都被捉住,可见城防之严,本公主很满意。李将军治军严谨,此次营救长公主功劳不小,嘉奖是免不掉的。”
李涛长舒了一口气,面露喜色,又谦虚了几句,这才退了。
李涛才走,凝香就叫起来:“公主这次可害惨我了,让我在那些兵痞子面前丢尽了人!”
我脸孔微红:“你不是没事么。那时又说你自己一人想脱身不难,被抓到了却来怪我。”
“本来是可以脱身的,哪想到不知谁喊了句,镇国将军有令务必活捉刺客。那些兵一听‘镇国将军’四个字,好象中了魔一样,前赴后继没完没了不要命地冲上来。我怎么也是一个人,哪儿打得过他们那么多。”
我明知故问地道:“见到将军了?”
“见到了。他叫人抓了我,自然是要来看看我的。”凝香气鼓鼓地说。
“他说什么没?有话让你带给我吗?”
“嗯……没有。”凝香仔细想了想,“不过今晚的将军好奇怪,老走神。”
我嗤之以鼻:“你又知道。”
“怎么不知道。”凝香叫道,“临走前他将其余人都打发出去,问我和公主上城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说当然是看您老人家来了啊,他当时就不说话了,好象个石头人一样,我叫了半天他都回不过神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忙背转身不叫她瞧见我的脸色,又手忙脚乱地去解外衫,装作要继续去睡的样子。但外衫不知勾住了哪里,怎么也除不下来。凝香绕到我面前想要帮忙,我慌忙拨开她的手倒在床上,拿被子捂住涨得通红的脸,闷闷地道:“夜里凉,不如和衣而睡。”
……
一夜未眠,早上起身时不免有些头昏脑涨。侍女们端上早饭,是一成不变的稀粥、油条、花生米加咸菜。虽然明知这些准备不易,疲乏和晕眩却令我完全失去胃口。奶娘见不惯这般浪费,表情很是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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