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自是不会放过这个可以奚落他的机会,慢吞吞地加上一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周围那几个东阾将领不知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神情疑惑地朝慕容安歌望过去。自见到他起第一次,我看到他紧绷了脸皮,表情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写到慕容安歌这个人物就会伤感。突然想写关于他的番外……
☆、难解故人心(四)
凝香高昂起头,一副没有脚蹬我家公主就不上车的意思。
这时慕容安歌嘴角一翘,眼神亮得象刀,我直觉不妙,忙拉着凝香向后退,却忘了服药之后腿都是软的。这一退便要摔倒,慕容安歌已上前一步,将我拦腰抱起往马车里一扔。
我倒抽一口凉气,气还没抽完,人已摔在马车地板上。回过神来看时,地板上铺着厚厚一层软毡。这一扔看似随意,但我身子落下时却是稳稳落在角落里的一个蒲团上,手边还夹着一只靠枕。
随之而来的是慕容安歌一声轻笑,他单手撑在马车踏板上,似乎只是随便抬了抬腿,人就已跃进马车,坐到我对面的地毡上。
“公主小心!无耻叛贼!你敢再……”
车下的凝香话还没说完,已被一名东阾军官反钳双臂摔到马背上。
我又惊又怒,如果不是双腿无力,此刻一定会朝慕容安歌扑过去。
马车已经启动,慕容安歌掀开地毡,露出暗格,里面居然有酒有菜。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幽幽地道:“长公主若是听话些,我也就省些力气。”
他夹了一块油焖春笋,放在嘴里嚼了两下便满意地眯起眼睛:“她是习武之人,放在马背上颠簸两个时辰算不得什么。”说着又夹起一块油焖笋递到我跟前,“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油焖笋哦,味道很不赖呢。”
我怒气上涌,挥手拍飞了他伸过来的银箸,夺过那晚油焖笋朝窗外扔了出去,朝他怒目而视。
“看看,又不听话了。哎哟,可惜了这碗油焖笋。”
慕容安歌在银箸被我拍飞的刹那便以迅捷无比的速度捞回银箸,感叹了一声后,银箸再次伸出,挑起窗帘朝马车外道:“将那聒噪的女人绑起来,拖在马后。”
这样凝香还能活命么!我咬牙握住了慕容安歌手里的银箸,摇头制止。
慕容安歌看着我的手,笑得意味深长:“怎样?”
我缓缓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看摆在眼前的酒菜,定了定神,抓起酒壶往嘴里猛灌了几大口。
酒并不是烈酒,只是成年的女儿红。这种女儿红如果是明轩来喝,恐怕三五坛都不会醉。我却不行,只几口便觉得两颊灼烧,眼前的慕容安歌一个变成两个,还晃啊晃的。
慕容安歌“哈哈”地拍了拍手,又朝窗外道:“把那女人放下来,让她坐在马鞍上,加一层软垫。”
坐在马上和趴在马背上完全不同,趴在马上的效果能把人震得散了架。但即便是坐在马鞍上,象凝香那样在宫里长大的女子,不消片刻就能把大腿内侧磨破,加一层软垫当然会减轻许多痛苦。
我松了一口气,落在死对头手里成为人质,能这样其实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好许多。
“据说女儿红是女子出生时埋下,嫁人时取出。这十八年的陈酿后劲可是很足的哦,公主这般饮法……”
很显然,十八年陈酿对我来说非同小可,慕容安歌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知道自己正在被睡意袭倒。
迷糊中似乎听到慕容安歌冷冷的声音:“生气时的样子倒是很美,可惜,活不了多久。”
死吗?那并不可怕。让我死在家宝之前,至少我不会再次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肝肠痛断。如果这真的是命运,如果这是生命重来几次都不能改变的宿命,那么,或许我也只能接受。
真的能接受吗?若能,为何我会这样悲伤,悲伤得整个人都想要飘到世界的尽头,消失在这世界之外的无限虚空里,只当自己从来不曾存在过。
……
这一觉睡得很不好,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每隔一段时间,总能听到慕容安歌的人汇报大周追兵的动向,从慕容安歌越来越兴奋的语气听来,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什么?”
慕容安歌突然间提高的声音,把我脑子里的各种声音都震飞了。我稍稍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发现马车仍在疾驰,窗帘开着,慕容安歌正在和窗外同样在疾驰的属下对话。
“骆明轩转向西南?他如何知道我们在西路的安排?”他蹙起眉头,边思索边道,“情况可能有变。”
西南是那三个黑衣人退回东阾的方向。听慕容安歌方才的说法,这一路走得相当隐秘,似乎有意避开大周兵的追击。
而慕容安歌为了引诱明轩前来,一路上虽不至于大张旗鼓,但也留下了许多线索,比如那间农舍,比如时不时故意留下的车辙马蹄印迹。加之先前慕容安歌对明轩追击路线的分析,明轩的重点一开始就在我和慕容安歌这个方向上,他本应该是准备和庞一鸣一起包抄慕容安歌的。
但是现在,明轩却改道向西。这不仅意味着他已经探明了西路的踪迹,还意味着他暂时放弃了对我的援救,改为阻截慕容安歌潜入大周后获得的成果。
此时我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但明轩改道西南这样明显的动机又怎会想不明白。虽然早有这方面的准备,但心里仍旧泛起一丝丝苦涩。知道一个人的冷漠是一回事,看到他的冷漠却是另一回事。
当听说明轩迅速赶来时,当看到凝香眼里燃烧起希望的火焰时,我心里也确实升起过一小簇火苗,甚至幻想明轩会因为少年时的情分而不忍见我迈向死亡。但此时此刻,这一点点小火苗也彻彻底底地被浇灭。仇恨在他心里埋藏已深,上辈子留我一命也许只是不屑亲自和我动手罢了。
“少主,西路能顶住吗?要不要我们也改道向西?”报信人显然很是焦急。
慕容安歌却冷哼了一声道:“急什么,不过是围魏救赵的雕虫小技。”
“但是西路的人手……”
“西路人虽少但仍在暗处,硬碰不行要躲开总是有办法的。”
竟是围魏救赵?拦截西路是为了打乱慕容安歌原先的策略,从而方便实施对我的援救?我略想了想,暗自摇了摇头。
西路的东西看来对东阾真的很重要,而我虽然用处颇大,对慕容安歌这次大周之行来说,毕竟也只是锦上添花。因此他故意暴露行踪,不仅为了引诱明轩,同时也是为了吸引所有的注意力,掩护西路安全迅速地返回东阾。
明轩必定看出了这个策略,此时改道向西逼慕容安歌也改道向西,庞一鸣也必定随后转向西行,最后集三路追兵之力合力将慕容安歌拿下。再者,如果慕容安歌改道,便进一步证明明轩的判断正确,西路的确是关键所在。
只是,慕容安歌认为明轩是围魏救赵,我却担心“围”是围了,“救”却是未必。或许根本只是为了抢到这件对于东阾来说十分重要的这样东西,以此要挟慕容安歌,通过这种方式来向东陵提条件。毕竟,前世他是投奔了东陵的。
这时慕容安歌又交代了几句,那名属下便策马离去。
马车再快,毕竟也比不过战马的速度。我离开皇宫差不多已有两日,却仍不见庞一鸣的人影,大约慕容安歌丢下的线索也不完全是真线索,或许夹杂了许多假线索,意在拖延庞一鸣的行动,等待最佳时机。
“公主总算醒了呢。”
慕容安歌刚交代完属下便转过头,如果不知道他的真正为人,看到他混暖的眼神、温婉的话语,还真会有一种满车春意的错觉。
他为我倒了一杯茶,那茶水竟然滚烫,再看他身边,一只红泥小火炉烧得正旺。
“第一次喝醉么?头疼得厉害么?喝点茶会好一些。”
眼前这个人一心想的是怎样利用我、怎样杀我才能换取东阾最大的利益,但当着我面的每一句都是温言软语,这让我起了一身鸡皮。
我接过茶吹了片刻,以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凝香。”
“她呀,活得好好的。她是公主的人,要陪着公主一起死的,我怎敢让她现在就死呢。”他微微笑道,“不过呢,象现在这样和公主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很是让人喜欢,这样的日子往后想必也不多,就不要外人来捣乱了吧。”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这茶是一点都喝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地断肠处(一)
马车疾行了两日,中途都是换马不换人。战乱时期,不仅粮草和武器,战马也属于急缺物资,也不知慕容安歌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马匹。
两日后,马车终于慢了下来,到最后竟和步速差不多。我心知离边境近了,附近一带盘查得最严,慕容安歌一行不得不加倍小心。
趁慕容安歌闭目养神的当儿,我偷偷掀开窗帘朝外看去,这一看可吃了一惊。
车前车后全是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约有千人。有象我们一般驾着马车的富户人家,但更多的是穷得身上衣衫没有一块完整布料的百姓。杂乱拥挤的队伍蜿蜒曲折足有百来丈长,时不时从队伍里传出来吵闹声、孩童的啼哭声、责骂声……
我茫然瞪大了眼睛,这是?
“这是流民,大周的流民。公主在皇城待着,寝食无忧,从来不知道为了生存而逃亡是什么滋味吧。”
慕容安歌的声音从我颈后传来,我慌忙侧身让开,转身靠在马车壁上警惕地盯着他。他却没什么反应,依旧靠在窗口,目无表情地望着几乎一望无际的流民,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了,是流民。我意识到这一点,更加肯定我们离边境已经很近了。东阾与史家封地平南毗邻,这些流民都是往平南去的。
平南现在虽仍是大周国土,平南王表面上虽仍对皇兄称臣,但实际情况是,皇兄对平南一带的控制已鞭长莫及,平南完全处在自制的状态下,对皇兄的旨意虽不至于违背,却也往往只是应付应付而已。
比如进攻东阾,平南王时常以这样那样的原委推脱,因此当大周和东阾战得如火如荼时,平南却得以休养生息,为将来平南王与东阾二分天下创造了机会。
我先前的疑问在这一刻寻到了答案,慕容安歌之所以能顺利潜入大周,他之所以对安全退回东阾这般信心十足,都是因为有平南王的存在。史家对天下是有野心的,史家的碌碌无为表面上去象是在自保,实际上是坐山观虎斗,等待时机好渔翁得利。慕容安歌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以平南为通道,在东阾和大周之间来去自如。
“公主想到了什么?”或许注意到我的情绪变化,慕容安歌转头看住我问道。
我收回思绪,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大周、平南、东阾的边界。
慕容安歌手托住下巴,象瞧着一个小孩般瞧着我笑道:“公主画错了吧,平南是大周的领土,怎会和大周有边界呢。”
我不理他,直接在桌上画上了慕容安歌绕道平南退回东阾的路线。
慕容安歌一双凤目盯在我脸上,目光却渐渐地深起来,不再象方才那样玩笑。
我还想写些什么,犹豫了片刻,还是收回了手。慕容安歌目光闪动,象是留意到了这个细节,却也没有追问。
时间如沙漏中的细沙,迅速地消逝着。明轩很快就会赶到,他赶到的那刻就是决定我命运的时刻。
他最终会和定远侯合作,这是肯定的,如果他有心救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心软,那么完全可以未来他的加入为条件将我换回。如果他认为慕容安歌手里有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么他完全可以放弃我,甚至任由慕容安歌将我的死作为打击大周军的手段。我的命运,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这样坐以待毙么?
我犹豫着又伸出手,在桌面上停了许久,又缩回,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再等等吧。
我和慕容安歌就这样默默相对,我看着桌面,他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曾经嬉笑打闹日夜不离的一群孩童,如今哥哥姐姐们被皇兄杀了,明轩在一年后破了大周皇城,而曾经被我拖着手躲开哥哥们的欺负的慕容安歌,如今却一心一意想着如何利用我的生死来成就东阾的霸业。
“公主是个聪明人,可惜生错了人家。”
他忽然不找边际地说了这么一句,我诧异地抬头看他时,他已转头看向窗外,还轻轻嗤笑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在嘲讽我。
生错了人家么?花前月下,曾经我以为自己是大周最幸运的女孩,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恍惚中我听到尖叫声、哭喊声、厮杀声、武器撞击撕扯的声音,似乎还有战鼓声……我又睡着了么?还是我根本一直就没有醒过?这些声音自远而近,片刻间就到了耳边,有些震耳欲聋,但我听来却觉得那么不真实。
我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东阾军血洗皇宫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为什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刻?
我茫然地看向慕容安歌,他面色阴沉,抽出佩剑朝窗外探身望,大声喝问马车外的属下:“什么情况?”
我脑子里充斥着那日皇宫里的情形,视线里的一切仿佛都变成红色的,耳朵似乎被堵上了棉球,对周遭的声响都听不真切。
模模糊糊地仿佛听到慕容安歌的属下说,庞一鸣的旗帜忽然换成了明轩的旗帜,而这支追兵本应该是一路跟在我们身后的,此时却突然出现在前方,拦截慕容安歌的归路。
是明轩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扶住窗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朝窗外望,只觉得双手颤抖酸软根本撑不住上半身。
远处,确实是明轩的战旗,确实是大周的兵,应该说,是明轩的家丁身着大周军服,朝这边杀来。大周流民们乱作一团,孩子们尖叫啼哭摔倒,老人们、妇女们抱紧自己的孩子,一边颤抖一边声嘶力竭地在喊些什么。
几乎没有年轻男人在保护自己的家人,因为青壮男子们都被皇兄送上了战场,而剩下的那些全是混在流民里的东阾军人,此刻全都抽出了事前藏好的武器。离我们较近的东阾军人全都进入备战状态,而前面的那些已经在一名东阾军官的指挥下和明轩的先头军展开了厮杀。
只是须臾,不断有人倒下。我手足冰凉,因为我看得清楚,倒下的那些有士兵,但更多的是无辜的百姓。大周军内虽有几个军官在高喊着疏散流民,但这么多流民,而其中又混杂着和流民穿着打扮完全一样的东阾军人,难免误伤。
一名怀抱女婴的女人大约吓昏了头,竟哭着朝我们的马车跑来,一头撞在守在马车旁的东阾军官身上。她跪在地上抱住了那军官的腿用力摇晃,嘶哑的嗓音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她在喊些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仿佛是慢动作,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女人摇晃时溅开的泪与飞扬的尘土混在一起,她的乱发散落在脸上遮住了半边脸庞。她是那样年轻,看起来比我还小,她的生命正当枝繁叶茂,然后……一道刀光从天而降,最终劈在她的肩头。她倒下,倒下时痉挛着侧过身子,双臂紧紧揽住了正在嘶声啼哭的女婴。
肩头的血很快染红了女婴的衣裳,婴孩怎会知道那大片大片的红色液体是什么,她惊恐地扑向娘亲颈边,一边啼哭一边拍那女人的脸。那女婴大约七八个月大,还不会说话,模糊不清地喊着“娘亲”。
那一声声“娘亲”将我从惊惶中拉扯出来,我跌跌撞撞地扑出马车,几乎是爬着赶到那女人身边,试图抱起那婴孩。女婴因为我的动作尖叫起来,女人渐渐散乱的眼瞳突然收缩,双手死死扯住女婴的衣衫。
我与她素不相识,甚至自己也处于险境,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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