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想闲道:“你们,都低估了杨夕本人,在战场上的价值。我只是不择手段的想把她在天羽多留两年,即使她不叫杨夕,即使她不是昆仑。那种神鬼莫测的伪装术,必须有第二个人学会,我才能放她走。我没想让她死,也没想用她的身份去对付昆仑。”
百里欢歌一用力抽回了手指,神色冷静了下来:“伪装术?在战场上什么价值……”浅浅的眯起双眼,下意识已经信了。
云想闲流海下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声线冰冷:“天羽帝国曾经利用岛行蜃催出发藏光幻阵,一夜之间灭了离幻天满门……”
“藏光……”
“不,”云想闲打断了他,“杨夕的术做不到这个程度,藏光幻阵毕竟是先祖飞升时留下的遗迹。世间幻术,三百流派,五千法门,归根结底其实只分了三种类型。
“一种直接把幻象直入人脑,意识仍在,手脚五感却都失了作用,这种幻术在战场上极容易察觉,却最难破解,就比如藏光幻阵,杀人于瞬息无形。
”第二种纯粹的迷惑五感,在现实空间中形成幻象,迷惑欺骗五感。挨打仍然知道疼,手脚也依然使得出法术,
但是再分不出眼前真假,所见的是非,这是如今的主要流派,知名的幻战基本来自于此,但强大的神识终究是克星。
“最后一种,本是末流小道。鬼打墙,迷踪阵,潜行术,不直接作用于人,而是伪装环境。如果没有杨夕的出现,它可能永远都不会被用到正面战场上……”
百里欢歌仍未分明:“怎么讲?”
云想闲缓缓的道:“杨夕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织出一片绵延百里的伪装。在一名好的指挥官手里,移山搬海,混淆虚实,甚至大部队千里奔袭忽然出现在敌后,都并非不可能的。当今修真界军队的主要侦查手段,依然是拍一个人飞到前方去看一眼,就连我天羽的云头哨也不例外。百里阁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对手的斥候部队,基本上就废了。”百里欢歌缓缓的点了点头,同时他知道自己关于此的想象力可能仍然浅薄,不够张狂。
三千年凡人,三千商人,他对修真战争的认知基本来自于纸上谈兵。
人力有穷尽,即使他自负天下第一明白人,也必须要承认……
百里欢歌轻叹道:“不怪人说,论带兵打仗,军神邢铭的对手,就只有你们天羽云氏。”
云想闲沉默了半晌,并不以为这是夸奖,天羽云氏在先前的交手中,是败了的。
“百里阁主,知道了杨夕在战场上有这样的价值之后,让你决定,你能随意放她离开吗?”
百里欢歌没有立刻回答,而紧接着他就明白,自己的迟疑其实就已经是回答了。
云想闲又道:“要么我娶她,要么在我手下挑一个人娶她,我再想不到其他办法,既能发挥她的价值,又不让她真正卷进军队。”
“你想过万一有一天她恢复记忆了,会是什么感受吗?”百里欢歌道。
云想闲这一次沉默了非常久:“我想过了,没有真正参军,她心里还是会好过一点的。”
百里欢歌目光嘲讽的看着他,仿佛在笑他自欺欺人。
于是云想闲就只能说:“我只留她两年,还有,我会对她好的。”
百里欢歌坐回自己宽大的躺椅上,半晌,抬起手来遮住了眼睛:“云想闲,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可言。你先走吧,我再想想。梦梦,送客。”
云想闲顶着左脸上五个通红的指印出了门,并且回手把门带上。他静静的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这是他每天容许自己的,仅有的一小会儿放松时间。
三个月来,这些个短暂的一会儿,大部分都放在了杨夕的身上。
何止是百里欢歌不信他。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
……
昆仑战部指挥室。
两块白布平铺在桌面上,战部三席以上的所有人都围在这张平时用来放沙盘的方桌旁边。
他们围观的,正是张子才先前带回来的,杨夕织出的那两匹“白雪”。
邢铭抱着双臂,斜靠在桌子的一角上:“都说说吧,什么看法。”
景中秀用手摸了摸桌面上的白布,又戴上眼镜,贴上去看了半晌:“这是一块,幻丝诀织出来的布。”
邢铭斜了他一眼:“这个用你说?”
严诺一背着手,紧贴邢首座站着,微微犹豫了一下:“雪地伪装?如果能人手配备一块的话,应该是雪地行军的绝佳辅助,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量产。”
邢铭把目光转向张子才:“子才,你说。”
张子才道:“我也说不太好,但这东西灵力低微,难于探测。如果他们不只能伪装雪地的话……想象一下,咱们一千个剑修结成了昆仑剑阵,飞在高空,然后它把我们想要攻击的敌人,从东边伪装到了西边……”
苏不笑忽然抽了一口气:“哎呦喂,太阴险了!那不是白费半天功夫,最后还要遭伏击。”
邢铭这才敲了敲桌子:“听见了么?都跟子才学一学,别见天儿折腾自己那点爱好。既然是战部的人,就把脑子给我往战术上用一用。”邢铭一手拈起了桌面上白布的一角,沉声道:“这是会改变整个修真界战争格局的东西。”
严诺一羞愧得无地自容。
景中秀则是一呆:“那么严重?”
苏不笑想了一下,悟了:
“现在修真战场,基本是两边列阵,法术隔空对轰,飞剑隔空对砍。大家都有提神醒脑的阵法加持,和高阶瞳术的斥候观察敌情,不怕敌军的大规模幻术,大部分人只要熟战阵、出灵力就行了。但如果这技术普及了,以后的修士战场只怕就都得近身肉搏了……”
张子才点点头:“我的判断倾向于最坏的结果,他们这么轻易就扔下了这两件东西,可见不是什么稀罕物。我更倾向于,他们新训练出了一支特殊的伪装部队。”
邢铭直接转头对始终没说话的释少阳道:“楚久他们到哪儿了?”
释少阳却仿佛有点心不在焉,闻言一愣:“啊?”
邢铭皱了皱眉。
一旁的严诺一连忙飞快的传音,给释少阳重复了一遍。释少阳一脸羞惭,垂头回话:“今天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到大行王朝无妄海海疆了。”
邢铭公事公办的说:“通知楚久,准备下水吧。天羽半个国家都禁空使不了传送阵,新港城附近飞行管制,我们很难有其他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
释少阳道:“是!”
邢铭又沉下了声音补充:“找出天羽那支特殊的伪装部队,必要的情况下,团灭他们。”
释少阳眉峰微动了一下,又道:“是。”
邢铭大手一挥:“散会!其他人回岗位,景中秀把这两块布送去幻丝堂,告诉他们,至少搞清楚原理,尽量找到破解办法,最好能有人学会。”随后瞥了释少阳一眼,“小日跟我走,来谈谈你的私人问题。”
释少阳一怔,紧接着认命似的闭上了眼,到底是来了。
……
与此同时,天羽帝国新港城。
锦绣坊里,杨夕辗转着躺在床上,噩梦连连,冷汗几乎浸湿了整张床单。
她梦见一个肥大肿胀的,女子的尸体从深井里被打捞出来。那女尸头发披散,穿着蓝花的粗布衣衫,面部溃烂,认不出生前面容。唯有一只手的五根指骨全都被一一掰断,折向了相反的方向,令人久久注目,无法移开。
而梦中的自己,怆然跪倒在地面上,嘴里的饼子落在地上,滴溜溜一直滚到井边。她在梦里,几乎不用去想的脱口而出:“翡翠……”
第377章 同门相杀(三)()
一宿的噩梦,黏腻湿冷的井水; 折断的指骨在眼前不停的摇晃。
杨夕四更天就爬起来; 模模糊糊的想起一个,总是蹲在煤油灯下; 用小本本计算攒出了几条牛腿,几块砖头的姑娘。
新港城特有的朦胧月色,沿着窗棂之间的缝隙爬进室内,像一条条融化的冰蛇。那种夜深人静时常有的感觉又来了,深处偌大一个新港城中,住在锦绣坊柔软的床铺上。
她却觉得,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而今夜,更是安静得半点声音也没有。等等; 安静?
锦绣坊织女的宿舍,是两人一间。杨夕睡觉不讲究,既没挂帘子; 往日深夜里醒来; 对面姑娘睡觉时的磨牙声总像闹耗子一样没完没了,然而今天却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梦里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蓦然间撅住了咽喉。
杨夕翻身下床,几步走到对面的拔步床前,抬手掀开了帘子。
没有人。
被褥凌乱的丢在床铺上; 原本睡在这里的姑娘似乎是被突然间叫走……或者拖走了。
伸手去摸那床铺; 冰凉一片; 显然主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不要紧的; 这姑娘日常就是个磨蹭的,
兴趣是茅房上得久了些呢?
然而站在茅房的门口,杨夕清清楚楚的看见,里面的任何一个蹲位上,都没有人。
鬼使神差的,杨夕轻轻推开了隔壁织女的宿舍。
门声“吱嘎――”轻响。
杨夕抬脚直接迈进去。
没人。
两张床铺上的被子甚至都折叠得整整齐齐,好像主人压根就没有回来睡过。
杨夕这才开始真正的慌了,一间一间推开相邻的宿舍,门板撞在墙壁上的回声,在锦绣坊的院子里越来越紧密的响起。
“咣当”“咣当”……
然而占地面积偌大的一个锦绣坊,此时空旷得好像只剩了杨夕一个人。
即便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一个人从宿舍里探出头来。
杨夕心怀莫大的惊恐,一脚踹开了坊主颜红娇的门,咣当一声巨响。
“谁呀?大半夜的这么不知道轻重!”颜红娇坐在一盏灵力灯下,衣装整齐,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雪白的丝帕。
隐约的灯光下,那丝帕上流动着银色的祥云。
而坊主颜红娇,在杨夕破门而入前,似乎就是一直对着这张帕子发呆。
杨夕见着了活人,那种梦里带出来的恐慌和压抑感,终于如潮水般的褪了下去。
见到颜红娇满脸不耐烦的样子,并不像有什么大事发生。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杨夕说着,不禁扫了一眼桌上的丝帕。
那丝帕的质地极好,并不像是一个织女随身用的。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真正织女织出来的经典作品,织女们自己常常是舍不得使的,花费那么大的心力做出来的织品,谁不是拿去换了更急需的东西。毕竟织造是她们唯一的谋生手段,而织女只是一种并不高级的工作。
“是闲王爷的手帕。”颜红娇淡淡的回答,“宿舍里的其他人,去工坊里给你织嫁衣去了,但是我没打算帮忙。”
两根纤细修长的手指,不耐的敲了敲桌面,依稀手指侧面经年所生的老茧。
杨夕一顿,晃然终于明白了什么:
“颜姐,你……”
“就是你想得那样。”颜红娇漠然的看了杨夕一眼,指了指门外:“要找她们,你自己去工坊那边吧。我这里不欢迎你,”颜红娇顿了一顿,垂下眼睛,“至少今天晚上不。”
杨夕于是道:“颜姐,我……”
颜红娇一抬手,一道掌风毫不温柔,直接把杨夕送出了门。
两扇木门咣当一声在杨夕的脸前面合上。
颜红娇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把你的嘴闭上吧,我也是有自尊的。我本事虽不如你,可也没打算让你来同情。”
杨夕直勾勾的盯着近在眼前的门,半晌没说出话来。
她并不同情……
那不是同情。
沿着走廊一路穿过宿舍,来到工坊间。
果然最大的一间织造工坊亮着,堇色与黄色相间的帐幔随着夜风微微飘动,撩起的缝隙传出里面的热闹的嬉笑声。
“二妞明早起来,看见衣服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肯定是特别惊喜,特别感动,特别幸福……”
“拉倒吧,她那个性子,指不定还要嫌麻烦。你见过她穿黑色以外的颜色?”
“那一辈子就嫁一回人呢,
她现在不懂得。以后老了想起来肯定要后悔。”
“别管那么多啦,反正咱们锦绣坊嫁出去的,就算是二妞,也得漂漂亮亮的出门!一切的反对意见都要被镇压。”
“对,她要是敢反抗老娘织了一晚上的衣服,老娘就跟绝交!”
“哈~切,好困呐。”
“再挺一挺,就快啦!”
杨夕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忽然觉得这一切分外荒谬。
明明是她成亲的事情,可她却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杨夕没有进去跟那些热情的织女姐妹们打招呼,反而是转身出了锦绣坊的大门,一路奔着天羽军队的大营而去。
她要跟云想闲谈谈。
就在杨夕前脚刚出锦绣坊的同时,有一群湿漉漉的黑衣水鬼,在无妄海边靠近天羽帝国的这一面,无声的上岸了。
这群人身无灵力,年纪大多在二十到四十之间,男性,身材精干,目光犀利。一上岸便纷纷的从腰间解下牛皮包裹的长剑,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领头的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身材精实,目光犀利。明明容貌平凡得没什么特别之处,却有一种格外不卑不亢气质,使他在一群人中显得很不同。
“邢首座,我们到了。”
微弱低沉的笑声,从这个领头人耳朵上悬挂的一只耳塞里传出来。
“唷,疙瘩,比预想的快啊。”
“首座,这个我得插一嘴,他这绝不是表现积极,他是急着回家抱媳妇儿呢!”
“少废话,子才,你那边准备好了?”
“早儿好了,就等楚久这边解决了伪装部队,我们这边立刻跟进。八百剑修,两百阵修,辰时以前推平新港城。”
“很好,那就请各位再多努力一点。早些回程,还能让大伙儿都赶上五代墓葬的开启,到时候我亲自敬你们。”
“是!”
一直没说话的楚久,也低低的笑了:
“五代墓葬,对我的兄弟们没用,倒是岁月催首座能不能多给一点?”
昆仑首座在通讯器里只回了一句话:“只要能解决天羽,管够。”
这一夜正是十五,圆月在天,星辰疏朗。新港城这几个月来的天象,都似有一层蒙蒙的薄雾,白天还不太显,到了夜里便似乎每一夜都有些月黑风高的意味。
杨夕站在天羽军队的大营门外,等了许久,才等到传令兵通报完毕,云想闲放下军务独自一人出营来。
“你找我?”
尽管夜已经很深了,但云想闲似乎对杨夕的突然到访并不意外,甚至还刻意打扮了一下。银线滚边儿的长衫白袍,头发披散下来,松松的在右胸前垂了一束马尾。这就很自然的遮住了他毁容的半边脸庞。
有几分随意的英俊。
坐在一起喝酒不觉得,杨夕站在他面前其实矮得有点多。
低下头的时候,就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脑瓜顶儿。
云想闲看着想笑,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两下。
杨夕却刚好在这时候出了声:“我觉得,我的比武招亲你还是不要去吧。”
云想闲唯一的一只手僵在了空中:“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