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一件宝贝:
“我见过一个剑修,他生在最乱的乱世。天藤断绝,修士们没有晋升之路,礼乐崩坏、弱肉强食、丛林里猛兽的法则在几年之内就统治了整个大陆。但是我认识的这个剑修,他从来没有用他的剑杀过一个人,从生到死。即使信仰崩塌,即使身边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他,即使贫病交加、恶疾缠身,即使他也根本没打算原谅那些弃他而去的人。他也没有用他的剑,杀过一个人。”
连天祚低着头,轻轻的道:“即使转世了几百代,几万年,甚至也被生活逼成过作奸犯科的恶人。他也仍然没有。”
云九章的双眼,微眯了一下。
而连天祚就是在这个时候,奋力的挥出了他的最后一剑,凛冽耀眼的剑意之中,包含着呼啸的时间之力,他先前忌惮着杨夕等人的生死,始终没敢使用过的大乘期终极力量。
云九章善战非常,并不曾松懈防备,也在同一时间双手扬起,千百道血色剑气裹挟着时间之力与十日耀天轰然对撞。
那一瞬间,秘境中的山河大地上,草木欣然后转瞬枯萎,火山喷发后瞬间倒流,岩石上一个眨眼风化成沙,定睛一看砂子却又凝聚成光洁的硬岩。
这两剑对撞的声势,把整个秘境都覆盖了进去。
杨夕看见被波及进去的人,青丝白发只一瞬间,枯骨红颜甚至没有过程。
她一忽儿觉得,自己似乎保持着这个仰天凝望的姿势,好像已经一万年那么久了。一忽儿又觉得自己好像昨天才刚刚逃出那个困锁了她整个童年的程家。
当这剧烈的振波结束之后,杨夕回过神来思索,才发觉刚才头脑中转过的万千沧桑,其实应该只有一瞬。
仙灵宫方大少忽然一把抓住了杨夕的肩膀,“我问你个事儿,你要如实回答我,不许笑。”
杨夕心绪万千,仍是抬头看他:“你说。”
方少谦两手后怕似的摸一把自己的脸,压低了声音道:“我有没有变老?有没有?”
杨夕心中的万千心绪一瞬间全都消散无踪了,一时间只有初见面时,仙灵宫众人白衣飘飘马尾摇摇,那整整齐齐的仙风道骨。
所以……并不是门派的要求么……
“没……”杨夕和沐新雨一起,目光深沉的看着仙灵宫方大少,想起昆仑女修的平均颜值,心思都有点复杂难测。
天空中,连天祚的接引仙光,已经开始拉着他缓缓上升。
云九章气急败坏的在下面骂他:“你们灵修都是他妈疯的吗?时间之力要是你那个用法,整个世界都得崩了!若不是刚才我以乱流搅乱了时间,这会儿炎山秘境怕就不在了!”
连天祚立在祥云上,神光里,并不恼怒:“我只是确定一下,你会不会灭世。现在看来,你不是这样想的,我做不到,但放心了一点。”
云九章一窒,随机面色阴沉下来,尖刻的冷笑:“想灭世的,从来都是你们昆仑的疯子!”
连天祚与他对视的时候,需要低着头:“我说的那个不杀人的剑修,是一个三代昆仑。”
云九章冷笑道:“他若当真一生不曾见血,那恐怕他修为一定不高,战力一定不强,终其一生也没有站到万人之上,俯视过这个世界的真正规则。”
连天祚并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
一个成仙之路已然断绝,全派人都快散光了的时候接掌门派的掌门人,修为又能有多高,战力又能有多强?
至于万人之上,当时灵智初开平凡佩剑,真的记不清水月掌门接任的最初,昆仑有没有一万个人了。但那个叫水月的修士老病而死的时候,他身边是只有自己的。
他听懂了云九章的言外之意,强者注定杀戮,软弱才会封刀。他说水掌门只是个失败的个例。
可事关他注视了几万年的人,连天祚的头脑固执和清晰。
他不觉得水掌门是失败的软弱者,从来不。
连天祚摇一摇头,对云九章:“至少,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
七彩祥云飘飘升腾,接引仙光里传来隐约的天籁。
三代昆仑弟子佩剑,灵修连天祚,入世修行五万年三千年,今日终于大乘飞升。
第328章 最终兵器(三)()
连天祚飞升的时候,七彩云台,祥光加身,隐约的天籁从空中渐次传来,安逸,祥和,与世无争。
杨夕在这天籁的下头,闭上眼睛。
上界,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地方吗?可如果上界真有那么多仙人,为什么眼看这世界的人受苦,却从来没有伸手管过……
还是真像五代守墓人说的那样,每一个飞升成人上人的人,都会忘了本。不再记得这个世界的疾苦,甚至转回神来欺压曾经的出身?
随着连天祚的离去,天空中十颗耀眼的烈阳也被带走了。湛蓝的天空上,仅剩下一轮原本就贴在上面的日头,浅白的云气渐渐风云聚拢,凝成变换的形状。
火山平息了,大地也恢复了它原本的沉默坚毅的黑色。风中呼啸来干燥但并不至死的热气,岩浆咕嘟嘟冒着沸腾的气泡。
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本的平静,只除了……
生命。
尽管一直都知道,草木就是精修脱胎的本体,但杨夕从未清楚的意识到,炎山秘境里那种红褐色的,生长在岩缝里的尖刺草,是一株株活着的生命。
而现在,飞禽走兽,草木荆棘全部被从眼前这方世界里清空了。
干裂的大地上,黑褐色的硬土,裂开一张张狞笑的嘴脸。
明明身边仍有许多人,杨夕却突然有一种,自己是独自站在苍茫大地上的错觉。
被清空了蓝天和黄土之间,苍凉的孤独随着凛冽西风,扑面而来。
“我们还有多少人?”
沐新雨时刻注意着战损,脸色从连天祚和云九章开打之后,就再也没有变好过。
“一千七百六十一。”
“先前我们让一部分实力差的修士藏进了地底,现在这个情况……”邓远之顶着一头干燥的黄土,靠坐在一方干裂的小丘背后,拍打着裤子上砂滓,“不知道还能活下来多少。”
沐新雨心痛的闭上了眼:“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们留在地上。怎么也想不到那杀神的攻击会从地下铺过来……”
“连天祚把整个大地都晒干了,地底下的热度,大概像一个封闭的炼炉吧。”邓远之轻笑一声,语气刻薄。扑一扑脑袋上的灰土,扑簌簌落下一地黄沙。
“民间有句老话儿,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两个都还没成神仙呢,咱们这些修士就先遭了殃……”
他们还能站起来的人,剩下不到两千。
云家军的攻击,还在稀稀拉拉的划过来,估计也是死伤惨重。几名阵修在前面顶着,灵力还充沛的剑修则伺机反击。
而天上还剩下一个杀神。
沐新雨瞪着邓远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连师兄是自己人。”
“自己人不杀自己人?”邓远之如有深意的抬起头,“你确定?”
沐新雨觉得那一瞬间,似乎在邓远之的眼里看到了一场酝酿许久的暴风雪。岌岌可危的山间积雪,千年不曾融化,越积越厚,稍有不慎就会崩落下来,砸落一场地动山摇的灾祸。
沐新雨张了张嘴,竟然没敢接着问。
杨夕却在这时,忽然问了一声:“那是什么?”
她的手指指着天空中的某处。
众人抬头,只见碧蓝晴空之上,一大片灰恹恹的影子飘在云九章的对面。像一堵看不清也摸不着的灰色雾墙,围堵住了空中的杀神云九章。灰雾的内里,隐隐可见一截儿破烂的法袍,半片锈蚀的战甲,似乎潜藏了一支掩没时光里的古老军队。
云九章的目光在灰雾中犀利的纵横扫过,嘲弄的冷笑:“哟,都烂成这样了,还记事儿呐?”
那片影子给杨夕的感觉,与薛兵主当初,身边带的那群断天门尸傀十分相似。好像已经死了,又隐隐的觉得,那绝不是一些全没有意识的陈尸烂肉。
杨夕迟疑的拧起了眉头:“鬼……修?”
结果这两个字却好像突然砸断了邓远之紧绷许久的神经,阴沉沉的道:
“那根本不是鬼修,那只能叫鬼。”
“你们不知道么?旱魃出世以前,这世上已经多少年没出过高阶的鬼修了。”方少谦见到邓远之有点奇怪,恰到好处的□□话来,
“地府消失之后,鬼修们无处托庇,极阴之地鬼怪横行,但少有再能入道者,至多存有一点生前的怨念了。”
“怨念……”杨夕把这两字嚼了一遍,“可是昆仑的鬼修很多。”
方少谦点头表示知道,“你们的蛇……呃……掌门人点化了旱魃得入昆仑,有高手庇护,其它的小鬼修行要容易一点。其实我知道的鬼修,差不多都在昆仑了。地府消失以后,这世上的鬼修比死亡魔域里的魔族还少些。”
杨夕在心里咀嚼了一遍方少谦的话,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那处。
“可是我觉得他们好像很强?”
天空中的鬼修,或者说鬼们之中,稀稀落落的响起轻缓而悠长的嚎叫。
那声音令所有听到的人都觉得心里寒凉的厉害。
云九章指尖凝起三支黑红细窄的柳叶刀,冰冷的看着那片灰雾。
似乎也有些忌惮的样子。
清浅而悠长的鬼叫,随着灰雾的汹涌的流动,渐渐越发的响亮而尖锐,终成一声声泣血般的悲哭。
那声声震天的哀嚎,就像是把临死前没来得及倾泻出来的痛苦,全部喊出来了一样。
那哭泣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一样的死不瞑目,充满怨念。
整个秘境中的灼热的温度,都好像在这些鬼修的哭声中骤然变冷了。
随着身边愈冷,那无意义的哭声,终于凝成了清晰的句子,他们哭的是……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昆仑不灭!”“昆仑不灭!”
杨夕蓦然睁眼,纯粹是生理性,一瞬间潸然泪下。她一把抓住了身旁的沐新雨,却心如刀绞,看都没办法看她一眼,“你们感觉到了吗?”
“什么?”沐新雨一愣,紧接着双手一伸,震惊的接住了倒下来的人,“杨夕!杨夕你怎么了?”
杨夕浑身冰冷,两手颤抖,两条腿软得站都站不住了。
心口那种剧烈的疼,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她仿佛能完完整整的感受到空中那些只剩怨念的昆仑厉鬼们的心中的悲意,那死不瞑目的执念,压得人完全喘不过气来。
并且这感觉完全不像旁人传递给她的,就好像那所有的悲愤和压抑,就是她自己的。为之奋斗的山门和理想,正在面临最大危机。全天下都在进行一场改天换地的变革,可是昆仑却拒绝接受这种改变,那不是昆仑能接受的理念。
有人离开了,有人退怯了。还有人转身投入了新时代的浪潮,当普天下最强大的战士带着最强大的军队,刀锋指向昆仑山的时候。
他们是昆仑最后一支有战力的伏兵,挣扎,战斗,拒绝,反抗,却终于倒在了时代的铁蹄之下。
他们心中有悲愤的呐喊:
你们是错的!时间终将证明你们是错的!这个世界需要昆仑,苍生早晚会看清你们的嘴脸,昆仑必将归来!
然而当时的苍生,并不希望昆仑会归来。
索魂幡,炼魂阵,岩浆奔涌的极阳之地。当时的苍生,想让他们这些时代前进的桎梏,永不超生。
可是他们心中的执念太深,被苍生背叛的恨意太重,或许对未来心存的那一丝期盼,都已在炼狱的痛苦中消散殆尽了。却仍然固执着,不肯魂飞魄散。
慢慢时光向前翻滚,历史的洪流涤荡了多少变迁,炼魂阵里他们不知岁月。
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可是终于有一天,居然被他们等到了。
一个飞升的昆仑!
一个强盛的昆仑时代。
没有人向杨夕诉说,她也没有看到任何场景,这些庞杂难辨的情绪,是直接在心底升起的。就好像这些情绪本就属于她,这感觉与她在连天祚身上时常感受到的归属十分相似。
然而连天祚并无任何相关的反应,且其人已经飞升,杨夕甚至一度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她挣扎着一把抓住了沐新雨的手,嘶声道:“它们……它们不对,它们被连师兄的飞升刺激了……这是要飞散”
话音戛然而止,杨夕的瞳孔忽然惊恐的放大,嫣红的血丝一根根缠上眼珠,短促而尖利的说:
“它们要自爆——”
话音未落,天空中的厉鬼们,就已云九章为圆心疯狂的旋转起来。
“苍生不死,昆仑不灭”几乎被他们哭嚎成了一段地狱里响起的咒语,越转越快的过程中,他们渐渐从一片灰雾分化成几百上千个似人非人的形状。
有的只有几片锈蚀的战甲,有的只能看清一截折断的长矛,有的是一把枯萎的长发,或者半张脸。
这是他们有限的,能记得的生前的自己。
厉鬼们连自己的模样都忘了,却还有些东西,是神化枯骨,神化飞灰也忘不了的。
灰雾旋转到最快的时候,那一整片影子骤然挤压向中间,浓缩成一团纯黑的影子。
“奉天伐罪——!”
伴随着浩浩汤如军队冲锋时声嘶力竭的怒吼,轰然爆开。
杨夕只觉得头脑中一阵尖锐的疼痛,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解脱感,仿佛坚持了万年终于迎来了休息一样。直接昏了过去。
激荡的阴灵鬼力,在整个秘境以震荡的方式播散开来。
邓远之被掀翻在地。
方少谦直接废除了十余丈。
沐新雨死抓着杨夕不放,两人一同砸向了身旁的坚硬的火山岩。
云家军人仰马翻,被汹涌的阴力震得兵甲乱飞,满地狼藉。
余波过了很久才渐渐消散,整个炎山秘境里的气温都好像从盛夏,直接转成了深秋。连火山口里,岩浆的流动都变得缓慢了。
战车上的云氏指挥官,狼狈的拨正头顶的翎羽:“那也是昆仑吗?被度化也能闹出这么大阵仗!”
爆炸的正中心,灰雾散去。
云九章手捏三根黑红色的柳叶刀,仍然屹立。
除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衣衫,直接爆烂得更加犀利,露出苍白身体上,密密匝匝的酷刑留下的老疤。
在满地被鬼力折腾得翻滚、昏迷、甚至死去的人眼中,他真如神祗一般,不死不败。
云九章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盯住了碧蓝天空的正中,那条深红如血的巨大裂缝。
“啊,来了。“他淡淡的说,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似的。
第329章 最终兵器(四)()
苏兰舟穿着一身昆仑的麻布道服,脚蹬一双草鞋,牵着身后的一串儿俘虏,静悄悄走进了天羽帝国的皇城。
他本就生得老,又加上这一身田间老农的打扮,一股质朴清新的乡村气息扑面而至,实难猜到,他是三千年前昆仑最风华绝代的十二天骄中,以飘逸风流而闻名的轻鸿剑。
苏兰舟也是风流过的,年少轻狂,爱笑爱俏,白衣黑带挽长剑,翩然飘过整片大陆的锦绣山河。
这风流不是说男女关系,而是落拓江湖载酒行,有钱也不用,非要以天为盖地为庐的中二期。知己遍地走,天下皆挚友,苏兰舟不像花绍棠那么毒舌,正经是不打不相识的认过很多知交。
那时候脑袋简单嘛,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