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嚎声响成一片,回荡在云头。可是,并没有人走回来。
方沉鱼微笑:“仙灵宫的规矩,对自请离宫的弟子总要说一声‘愿你来日不悔。’可今时今日,我实实在说不出这样话来。如果可能,我只希望你们将来有一天,时时刻刻,日日年年,想起今时今日便悔不当初,吃不下,睡不好,无论如何都不展欢颜。那就说明,我们赢了。”
方沉鱼点点头,尽量得体的道:“各自珍重吧。”
陆百川不语,只是把头又重新转回邢铭身上。
“陆前辈,我就不用问了吧。”邢铭十分刻薄的,连称呼都给换了,“邢铭是人。即便死过,也成不了鸡犬。”
陆百川抬手,“先别急着拒绝。”他沉声道:“带上来。”
路百川的身后,点擎苍、炼尸门纷纷往两边退开,一辆小车从中间的空地被推出来。
邢铭的钢板面孔,终于崩不住了:“想游?!”
云想游被锁着琵琶骨,由两个人压着跪在那辆小车上。看得出来,为了让他能够见人,抓他的人是把他好好拾掇过一番了,至少他衣服上并没有什么血迹,脸上也并没有伤口。
他抬起头,对着邢铭笑。
邢铭一眼就看出了云想游拿剑的右手经脉被毁,剑府已碎。
云想游没有说话。
于是邢铭就知道,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果然,他在云想游咧开的口中,看到了舌尖上的禁制。
这位昆仑战部次席他颇为熟悉,基本就是昆仑邢首座的复印版,两面三刀,精明世故,心狠手黑,百无禁忌。
活脱脱就是一个晚生了三百年,并且没受过挫的小邢铭。
邢铭偶尔还有自持身份不好做的事情。这位云大公子混得,甚至干过纠集八位昆仑次席,把诡谷筑基期小弟子堵在小巷里狠揍的没品事件。
并且这位云次席比邢铭多点了一个‘招待见’的技能。
邢铭是个无利不起早的,用得着你的时候勾肩搭背就差给你捧成星星,用不着你的时候,连装都懒得装一装。云想游却能前脚刚把你坑的有苦难言,后脚就让你哭笑不得的跟他坐在一张桌上喝酒——详情参见昆仑释少阳和诡谷那位被他狠揍过的筑基小弟子。
殷颂捻着胡须,为了策反,陆百川先是对众人晓之以理,而后又对苦禅师诱之以利,刚对仙灵宫那是动之以情,如今这是要对昆仑……挟之以威?
经世门苏不笑站在陆百川身后和殷颂对视了一眼,重重点头。
定是这样。
要换了别人,殷颂真不担心视人命如柴草的昆仑邢首座就这样投了敌。
可邢铭对云想游的爱重,他是看在眼里的。
人前没见过半分偏袒,人后……殷颂甚至撞见过邢铭一边儿给战部开会,一边亲手给云想游补裤子。云想游就穿个衬裤坐在旁边儿等。满屋子战部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有殷颂一人被雷得外焦里嫩,魂飞九天。
殷谷主首先是从没见过补裤子的修士,对昆仑的穷逼程度有了更深一步的认知。
其次邢首座用的那不是幻丝诀,就是真的撑个线框子,一针一线在那缝。
你妈鸡啊,剑修一双杀人如麻的手上拈着一根绣花针,那真是人能承受场景的么?
邢铭居然还特淡定问他:有事么?
殷谷主玉树临风的站那当了机。
没事,就是为了心脏着想,老子好想跟昆仑绝交。
已经三百年没生过病的殷谷主,回来就长了一颗老大的针眼。半个月都没消……
殷颂手里抽出一根针灸用的银针,决定如果邢铭有半点要投敌的意思,就对着心口膻中穴给他来一下。
没准儿还能把心眼治成好的!
陆百川看着邢铭:“你救他么?”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扳指,“他可是云家的。”
邢铭定定看着云想游,似乎是在思考。
陆百川拨转手上的轮回池碎片,灵光如水,悠悠荡开。
“这是个残破的世界,随处可见的天灾大劫。昆仑历代掌门以身应劫,不过是令它苟延残喘罢了。邢铭,你很聪明,蛛丝马迹便能猜出我是转生之人。可人再怎么有震世之奇谋,也拗不过惶惶天道,天道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犯我者尽诛其族。”陆百川停顿了一下,眸色沉凝,
“轮回池……百万年前,有人为脱超脱轮回,罔顾天意将其击碎。从那一天起,我等修士就都被天道划在了‘尽诛其族’的范围之内。百万年挣扎,灾祸却从没有停止过。”
“你愿意为别人闯下的灾祸,用自己和身后的昆仑弟子去填坑么?”陆百川深深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我给你一个理由。”
他指了指云想游的方向,“云家,你得罪不起。放你身后昆仑跟我走,如仙灵宫一样,我不与你为难。”
邢铭直直盯着云想游,就像要把人装到眼珠子里去。
“不必了。”他说。
“我自己的人,自己清楚。你就是说出花来也不会有一个昆仑战部跟你走!至于云想游……”
邢铭不顾胸口上一杆长。枪挣扎着往起站;黑血横流,心口处活生生被撕裂出一道竖长的裂口。
几乎透着光,能看见亮。
“我昆仑战部云次席多么骄傲,这世上没有人能活捉云想游!他活着被你们抓到这里,只是因为他觉得这样见到我最快。”邢铭的目光渐渐放空,没有了一丝情绪,“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我,天羽帝国云家,叛了!”
云想游被两个人压着跪在地上,却抬起头来仰天而笑。虽然他笑不出声音,但人人能从那狂放的姿态里看出他心中的快意。
人生在世,有个人如此了解你,不用你一言一语,就知道你一行一动。知道的你的品行,明白你的骄傲,并为你的狠辣而自豪,因为他跟你一样狠辣。
夫复何求?死而无憾!
殷颂仿佛猛然惊醒。
怪不得,怪不得,修士之中擅权谋的不少,懂排兵的真不多。修士的争斗多是三个两个聚在一起死磕,十个二十个就算大战了。
若非如此,抗怪联盟说的算的也轮不上昆仑残剑。
论资排辈仙灵宫可要在昆仑的前头。
然一日之内,北部雪山、各大门派,诸多秘境,纷纷传来求援的消息,旁人或许开始质疑残剑的本事,殷颂是真聪明的人,他蓦然震惊残剑兵法如何他拿不准,可整个修真界罢了残剑还有谁能领兵?
如今,答案很明显了。
游离于修真界和凡人帝国之间的唯一势力。
朝堂上几十个金丹期的王爷各个是带兵的高手,那十几个退居深宫的老爵爷早年甚至策划过让天羽皇朝重临大陆。
对修真界如今的局势足够明确,对各门各派的內境足够了解,甚至……甚至,即使云想游心向昆仑,但言谈话语间稍微露出两句,就能让他们对残剑本人了如指掌。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天羽皇朝的后裔,云家。
云想游牙齿一合,便要咬舌自尽。
他灵根被毁,经脉全废,右臂残,剑府废,他不愿这么个样子落在敌人手上。
“看着,”残剑叫住了他,“哥哥先给你把仇报了!”
残剑邢铭忽然手腕一翻,反手把一直捏着的剑鞘生生□□了自己心口的裂缝。
只见邢铭身上灵压忽然暴涨,从心口开始漾出一团融融烈火。邢铭紧咬着牙关,把那剑鞘一插到底,然后……
他从心口拔出一杆,燃着火焰的乌金□□。
“你们皆知我枪名涅槃,便让你们见见,涅盘不死,浴火而生!”
依稀当年,云想游十六七,玉束冠,银蟒袍,爬上昆仑山的八千级长阶,路人侧目。
无法无天的小皇子,一把拉住前来迎接的战部冷面剑修:“哎,大哥,我是云家送来的人质,听说我的祖祖祖姑奶奶被人打死了,大哥以后多照顾!”
那时的邢铭比如今还要畜生得多,抬脚就把玉雕雪着的小皇子踹下了昆仑的四千级阶梯。小皇子肿头肿脸的爬回来,居然还能笑:“大哥,你这样不行啊,长久下去不招人待见啊!”
邢铭冷笑,招人待见是能打胜仗,还是能复活死人?
“那不如这样,你看你是战部的,我将来也进战部,你负责坑人,我负责招人待见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
“师父,我怕死人,能不能不去啊……啊,师父别踹,我去我这就去!”
“首座,释少阳那个犊子太冲动欠收拾,不如我帮您代劳了?”
“邢铭!我告儿你,慈不掌兵这还是你教我的,今儿这一队人要舍不下,整个战部都得陷里!”
“师父啊……我老做梦,梦见他们回来找我……让我跟着走……”
“哎,我当年是真傻,刚来心里怕,看见你来接我还以为你是昆仑最待见云家的,还想跟你攀交情认大哥,结果你特么是最不待见云家的!”
邢铭握着长。枪,“你是傻……”心口鲜血横流。
僵尸是已死的躯体,浑身上下只有心头一滴血还是活人的热气。所以邢铭拔剑,不从剑府,而从心间。
陆百川的须发被暴涨的灵压吹得迎风狂舞:“灵剑三转?不,你这不是正常的三转……”
归池静静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杆,寸寸化灰,消失不见。下意识攥了一下手指,什么都没有抓住。
白允浪在他身后振臂高呼:“撤!撤!撤!不想震死的都他妈给我撒丫子跑!”
苏不笑有样学样,站在陆百川身后也拼了老命的甩胳膊:“没听见吗?跑啊!跑啊!”
执枪的僵尸微微启口,黑唇黑甲,如降世的邪神。
“陆长老,明知你身份有异,真当我昆仑会不防?明知那鲤鱼叛自仙灵宫,真当我邢铭肯信?”
陆百川当然不相信邢铭有那么萌,但同样她自己也没有那么暖!
就像邢铭自己说的,修仙界合道期的战力统共就那么几个,他邢铭能调得动的就更少。经世门不参战,离幻天不是真心参战,就算要防,难道还能把花绍棠和苏兰舟同时放出昆仑山?
没有护山大阵的昆仑山,让百万低阶弟子怎么办?
可千算万算,倒是漏算了这只僵尸自己。
陆百川已然看出这是旱魃的天赋神通;心间一滴热血可燃世上最烈的火焰,以生命为火种,以血肉为柴薪,不死不灭。
“归池,杀了他!”
归池保持着那握枪的姿势,没动。
银链阵阵叮当。
他答应的一件事,已经做完了。
陆百川神色骤冷,“好,那我便亲自来会会你这天生地养的邪物。邢铭,你可知死人复生,本为六道大忌。自旱魃出世的之日起,三年一灾,十年一战,每逢百年天下大旱。旱魃成道之日,就是天下大劫之时,你活着就是这世间的罪过!”
字字诛心,无不是邢铭当年得知自己身世时几乎崩溃的动摇。
然而现在他不动摇了。
他说:“天道生我,与我何干。惟愿千罪尽归我身,人我同罪当斩!”
涅盘枪如燃着烈火的乌龙,咆哮着冲向陆百川。邢铭拼着以肉身硬扛陆百川的火法,一□□中他的肩胛。
云想游睁着眼,被身后的看守洞穿了心脏。
临死之时,他笑着。
没有任何遗憾。
第162章 死狱下场(上)()
人的一生当中,有很多别离是突如其来的。
在你喜悦时,在你平静时,在你筹谋时,就那么直愣愣的砸到你面前。
甚至看不见血的影子。
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就突然离你而去了。
伴着昆仑玉牌凄厉的悲鸣,闻人无罪身后的断龙闸终于缓缓升起。
众人紧盯着升起的石闸,和闸后露出来一地尸骨。人的极少,多是奇形怪状的兽骨。
但仍看得出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得人怪大战。
犬霄默数着地上的尸骸,“古存忧被困在第几道闸后面?”
闻人无罪盯着地上的尸骨,每一个他都认识。
每一个都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他记得他们的相貌,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了解他们干架的小习惯。古存忧魅力非凡,东区前一百的高手尽归其麾下。一战,皆殇。
背叛者闻人,排名第六十八。
“我不知道。”
犬霄一愣:“怎么会?”
闻人无罪没有回答,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个血腥之夜,耳边充斥着兄弟们挣扎的嘶吼:
“跑啊,都往回跑!别回头!跑出一个是一个!”
跑!
跑!
每一个人都在喊,可追在身后的死神,却不是那些狰狞可怕的怪兽。
与死狱流传的说法不同,他们并不是在出征时遭遇了背叛。而是在回程。
他们已经与怪兽大战了七天七夜,没有合眼,没有休息。
食物吃尽了,法宝用光了。
身后还缀着几头口水横流的怪兽撤回来,每个人都遍体鳞伤。
可是胡山炮拒绝开闸。
古先生威胁了他,用洞口镶嵌的双面镜。
“胡山炮,你想好了,不放老子进去,老子也可以顺着怪潮反杀出去。万一被老子杀出去了,昆仑那边知道你干了什么,我保证你死得销。魂!”
胡山炮把闸门打开了,可是没等众人走上几步,闸门就开始下落。
十八道断龙闸间隔长度,并没有那么快通过。
巨兽的脚步震颤着大地,鼻间可以问道浓重得腥风。
没有月色的死狱里,古存忧在一片漆黑中说:“都往回跑,老子给你们挡着怪。跑出去一个是一个,我还不信东区这点血脉今天就要绝了!”
所有人拿出了生平绝学拼了命的往回跑,多跑出去几个,就有了资本干掉胡山炮重新接管死狱。
那就是个瘪三,古氏手下这千百的高手自命英雄,没人瞧得上他。
可惜生死的定律,从不因瘪三或英雄有丝毫动摇。
古存忧一人拦不住所有的怪,不时有兄弟反身杀回去,给前面继续跑的人争夺时间。
身后的断龙闸,一道道落下,从容不破,淡定自如。
远处合拢一半的闸口露出一线微光,越来越渺茫。
闻人无罪当时心里就憋着一股很劲儿,一定要冲出去宰了胡山炮那瘪三。到了后来,人几乎是从闸缝里一个个滚出去的。
最后背上不知被哪个猛推了一把,闻人无罪眼前骤然宽阔起来。
出来了?
回过身,却见最后一个兄弟的手臂,压在断龙闸下,正在微微的抽搐。
只有……我出来了。
闻人无罪跪在闸门旁,握着那只抽搐的手,直到它变得冰冷,彻底僵硬,再没有温度。
闻人无罪睁开眼,地上的情景和当初跑出去的并不一样。
显然事后胡山炮伙同点擎苍又开过后面的闸门,往里面放过新的怪兽。有活着的兄弟跟着怪兽一起撤到了这道闸门下。
可这最后一道闸门,始终没有打开。
“是我无能……”闻人无罪的双手微微颤抖。
犬霄的双手也在颤抖。
他不是自愿进的死狱,甚至不是被仇人追杀逃进来的。他是被自己的亲爹,以“行事无状,丢尽了家族颜面”扔进来自生自灭的。
暗无天日的地方,他爹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他从小就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个亲爹会让儿子在家族的刑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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