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谁来听呢?它连个浮云都不是,浮云会化风化雨,它却只能化成一阵烟,风一吹就散,无影无踪。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说不好就成了海市蜃楼,流光溢彩的天上人间,却转瞬即逝。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河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获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鸟骛,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它不能说没规矩,而是规矩大杂,虽然莫衷一是,也叫她们嫁接得很好,是杂读的闺阁。也不能说是掺了假,心都是一颗诚心,认的都是真。终也是朝起暮归,农人种田一般经营这一份闺阁。她们是大家子小家子分不大清,正经不正经也分不清的,弄底黑漆大门里的小姐同隔壁亭子间里舞女都是她们的榜样,端庄和风情随便挑的。姆妈要她们嫁好人家,男先生策反她们闹独立,洋牧师煽动她们皈依主。橱窗里的好衣服在向她们把手,银幕上的明星在向她们招手,连载小说里的女主角在向她们招手。她们人在闺阁里坐,心却向了四面八方。脚下的路像有千万条,到底还是千条江河归大海的。她们嘴里念着洋码儿,心里记挂着旗袍的料子。要说她们的心是够野的,天下都要跑遍似的,可她们的胆却那么小,看晚场电影都要娘姨接和送。上学下学,则是结伴成阵才敢在马路上过的,还都是羞答答的。见个陌生人,头也不敢抬,听了二流子的浪声谚语,气得要掉眼泪。所以,这也是自相矛盾,自己苦自己的闺阁。
午后的闺阁,真是要多烦人有多烦人的。春夏的时候,窗是推开的,梧桐上的蝉鸣,弄口的电车声,卖甜食的梆子声,邻家留声机的歌唱声,一古脑儿地钻进来,搅扰着你的心。最恼人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琐细之声,那是说不出名目和来历,滴里嘟啃的,这是声音里暧昧不明的一种,闪烁其辞的一种,赶也赶不走,捉也捉不住的一种。那午后多半是闲来无事,一颗心里,全叫这莫名的声音灌满,是无聊倍加。秋冬时节则是阴霾连日,江南的阴霸是有分量的,重重地压着你的心。静是静的,连个叹息声都是咽回肚里去的,再化成阴霾出来的。炭盆里的火本是为了驱散那阴霾,不料却也叫阴霾压得喘不过气来,晦晦涩涩地明灭着。午后的明和暗,暖和寒全是来扰人的。醒看,扰你的耳目;睡着,扰你的梦;做女工,扰你的针线;看书,扰的是书上的字句;要是有两个人坐在一处说话,便扰着你的言语。午后是一日里正过到中途,是一日之希望接近尾声的等待,不耐和消沉相继而来,希望也是挣扎的希望。它是闺阁里的苍凉暮年,心都要老了,做人却还没开头似的。想到这,心都要绞起来了,却又不能与人说,说也说不明的。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也是看不得的。人家院里的夹竹桃,红云满天,自家窗前的,是寂寞梧桐;摩希尸罗城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一架前南咯咯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漩的四季调,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排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了有种箭在弦上,初在区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幻觉,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质,程式化的,虽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推的人,笑是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
第125章 :谈判()
周禹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怀抱工作簿,半信半疑地推了推眼镜框。“要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咱能不能用比较通俗的方法,让我‘理解’……理解你、你说的话?”在尹卓冉面前,他觉得自己的言行和智商,都被拉低了。
尹卓冉抬了抬眉毛,“好吧,用更直观的方式——你先把我的工作簿比较平滑的一面向上,”他说着走了过来,周禹突然站起来,提高戒备。“别紧张,我只是需要打开它。”他双手高举做出投降者的姿势,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
他让他把工作簿粗糙的背面对准床的位置,周禹又依言点触正面的控制键后,工作簿的背面射出几条光线,以周禹的床为“舞台”的全息影像,开始了他有关网络红人的诉求演示。周禹这才彻底对这块不起眼的“黑瓷砖”所体现的智能性心生敬畏。
投影像是一个微电影式的广告,用四个立体串联的视觉空间,缓慢旋转地向周禹虚拟展示了他的日常生活片段、成为网络红人之前的焦虑和卑微、实现愿望的概念提案、成名之后忙碌的生活、假定的网络事件和因此产生的效应与文化现象、媒体的报道和周禹借助网络平台获得的收益、未来可能性发展的评估和预演、公众评价与反响的正负面剖析……当然还有最后以周禹的样貌为蓝本的女模,对着现实中的周禹,露出满足而惬意的笑容。
信息量巨大的八分钟展示,以一个奇异的符号而终结,这正是尹卓冉任职的荷尔默思兑换所的logo。尽管周禹知道这些演示只是基于虚拟,但他渴求已久的梦中场景突然直观地出现在眼前时,还是令他热血沸腾起来,他甚至被激发出想为刚才展示的细节中,多提一些增补、优化建议的冲动。
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尹卓冉睁开双眼,以高素质专业人员的姿态,走到他面前,把周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哪儿拿出来的一个东西,递到他面前,胸有成竹地说:“如果你愿意成为我们的客户,那么请你收下它。”周禹接过那个纯银色金属质感的盒子,打开之后看见里面是一枚黑色的戒指。
微|博上流行一个梗,博主发一张纯黑色的图,配以“你会看见最应该关心的人”“最该爱的人”之类的文字。周禹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看黑加仑那边的反响,而是在凯瑟琳以字行的首页,不知道第几次遇见了这个万年梗。
这次他点开了,看到漆黑屏幕上,像鬼影似的自己。刚才袭来一阵困意,这会儿又没了,大脑疾速运转、身体极度疲惫的这种感觉,特别让人沮丧。他机械地打开一个文档,选了几条未来两天用以吸引眼球的文字,又从一个文件夹挑出几张照片,编辑好后用凯瑟琳以字行的账号设置了定时发布。
他曾给微|博客服打过电话,定时发布的功能只能预设两天,这样太少,建议他们能改为提前七天或者更长。后来当然也没得到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周禹深入饭圈之后,每次定时发布引起的话题,有时连自己都会忘记,在预设的时间突然看到它被发布,能让他以一个路人的心态揣摩某些角色。
设置完后他只是呆坐着,尹卓冉的出现和今晚的经历太真实,并没有让他觉得恍惚。古人常说相思无凭据,人对很多真实的事,需要有一点具象而实在的东西,时刻拿来提醒自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中的自己,不是假的。放在桌上的戒指和名片,就是那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人,真实存在的证据。
他突然萌生一种想法,作为第一个,揭穿那个世界,让他们暴露的人。但他随即想到,既然尹卓冉称他为客户,那必定还有人也成为了他们的客户。而且尹卓冉临走时的叮嘱,更像是警告。面对严肃的事件,决不能轻举妄动。他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一边打消了这个让他内心深处觉得不太道德的邪恶想法。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认为的那种道德,基于什么。
翰翰在睡梦中呜呜叫了两声,这让他更加心烦意乱——那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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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狗是两年前别人转送的,一开始翰翰的到来为他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不少陪伴和乐趣。那时候狗还处于要接受训练的阶段,经常满地乱拉乱尿,没有形成基本固定的排泄习惯。周禹训狗的方式太过粗暴,从一开始翰翰对他的怕生,变成短暂的其乐融融,最后又变成对他的害怕。
这让周禹特别沮丧恼火,所以之后每次训狗都是拳脚相加。渐渐地,他在训狗中找到了某种“痛苦的快感”。发展到后来,他在心情不好或者在外面受气之后,恰好翰翰闯了祸撞枪口上,他会拿各种东西狠狠地打这只无辜的狗。翰翰身上当然也带着萨摩耶天性中的淘气,它在周禹时而极好时而极坏的对待下长大,那种木质晾衣架都不知道打坏了多少。
起初周禹还只会打它的身体,几次之后他觉得没有作用,就直接敲打翰翰的头颅,这会让翰翰一边狂吠,一边对他呲牙,他觉得被打急了的狗,像狼,已经丧失了狗的温顺和可爱,于是打得更狠。他抓住翰翰把它的头狠狠撞到地上的瞬间,脑袋里经常出现一个画面:小时候他爸爸也经常这样抓住他妈妈的长发,把妈妈的头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那个记忆片段直到现在仍清晰无比,他甚至恍惚间觉得自己手里抓住的,是后来弃他们母女而去、从此再也没了音信的亲生父亲。
“爸爸,谢谢您!亲爱的爸爸,谢谢您!”他常会这样在心里对着眼神惊恐的翰翰说。
再后来,莫晓琳看不下去了来劝他,也被邻居投诉过几次,他就在每次“教训”它之前,先用香肠把翰翰骗过来,然后用一条旧床单整个包裹住它,以防自己被它挣扎的爪伤到,进而再用胶带缠住它长长的鼻梁和嘴巴,这样翰翰只能在挨打或被强行撞头的时候发出歇斯底里的呜呜声。
还有一个让他对翰翰态度发生从天堂到地狱逆转的诱因,就是某次在微|博上发了几张翰翰的照片之后,有路人评论“寂寞的女人和抚慰寂寞的狗,女(尸吊)原来真的喜欢大狗!”起初他并未理解,后来随着那条评论点赞的飙升,他刻意去搜索了一下,才明白那些人说的真实含义。这些怒气也转移了到翰翰的头上。
他带着报复、挑事儿的心态,把自己的“心得”发布到微|博,制造一些话题和热门。比如“狗很贱,打到半死,给一根肠就爬起来了,所以养狗的人也很贱,当老板的最喜欢啦。”之类的内容,还有“吃辣的人都是下等民工,吃甜的人才是上等白领”“过农历生日的都是农民,过公历生日的才是城里人”等等,这些话题引发的骂战,让他从发布者的刺激心态,转变为一种旁观并凌驾于世人之上的成就感——每逢此刻,他眼中的自己,就是站在百家讲坛上的于丹,尽管这种臆想中的画面,仅仅是一部默片,但他乐此不疲。
翰翰第一次病发,是在三个月前遛狗的时候。周禹带它出门,突然没有预兆地,就在电梯里倒地抽搐,翻白眼吐白泡,尿了一地,还吓哭了电梯里的一个小女孩儿,接着又被小女孩的母亲数落了几句。他带翰翰去附近的宠物医院看了一次,他当然没有告诉医生自己对翰翰的所作所为,而医生的诊断是寄生虫侵入大脑,并给他开了一大堆昂贵的药,并建议他带狗去隔壁做一次美容。
从这之后,那种痛苦的煎熬开始了,只要看见它、想起它、听到它的叫声,他都被一种长久而沉重的愧疚和愤怒折磨着。但庆幸的是,他从那时起,就停止了对翰翰的虐待。奇怪的是翰翰从此出现三种状态,有时它莫名地兴奋,对周禹和任何去遛它时遇到的陌生人过分亲近示好,这种状态下它的眼神天真、诡异,像个在黑夜中看见了花海的诗人;有时又长时间躲在床下、角落,充满敌意,但当周禹无意间拿出那条旧床单,就会令它全身发抖,这时翰翰的眼神,又像一个对世界充满质疑和畏惧的孤儿;最后一种状态,就是病发时令他无能为力的抽搐。
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通道,来疏散自己的痛苦,于是他把对翰翰的“教训”,换了另一种方式转移到微|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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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从回忆中抽离的周禹,用凯瑟琳以字行的账号,发了一条新的微|博,只有三个字【对不起】。这是他对翰翰说的,也是这个周末,继悼念尹卓冉那条微|博之后,发布的第二条,让路人不明所以的微|博。他大概能猜测得到这一条将会引来的评论,但不重要了,现在只想洗个澡睡觉。
起初他在微|博世界里,四面八方挑事儿的时候,那些咒骂会影响到他的心情,但后来渐渐习惯了,反而变成一种比刺激更刺激的刺激,比好奇更好奇的好奇。那是对这个虚拟世界的观望,对这个虚拟世界中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