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另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
“——大地啊。化为坚壁,守护吾等!”
城墙上骤然拔起一面岩壁,横于那道虚影之前。它升向空中,避开横亘于前的障碍,却终究降低了速度。继而尉风跃上城墙,右拳破开空气,直击前方的蓝色身影。
笼罩着青色光辉的手臂与另一具兵器相碰,发出金石般的刺耳交击。「土之王」稳若磐石般立于原地,而蓝色的身影闷哼一声,向后翻滚出十几尺,才将那一拳的冲击卸开。
身影迅速跃起,与不远处的尉风对峙,没有再次攻击。
那是一名褐色短发的少女,仅有四尺多高,身穿便于行动的,不似伊尼斯风格的深蓝色礼服,握着一柄与她身高相仿的金色剪刀。繁密的魔力符文篆刻于那柄‘武器’之上,仿若一道盘绕着它的银色荆棘。
少女的背景迅速从记忆中浮现。「人偶师罗真」的女儿,青金石。年龄不详,最早的相关记录在帝国历三十七年,但亦有帝国建立前的目击传闻。平时四处旅行,以收集、培育和售卖珍奇花木为业。手中的‘苍之蔷薇’虽是园艺工具,却可以轻易击破大多数方术——
那些都不重要。仅论实力,尉风足以压制青金石;她检查过附近一名昏迷的「霜组」成员,确认对方亦没有生命危险。目前的局势仍未超出掌控,但水云心中再次升起隐隐的不安。
「人偶师罗真」向来不问政事,不必担心她的插手。可是,那名人偶少女的到来,是否预示着‘意外’的存在——?
轰然巨响从城墙下方传来,巨大的铁闸坠至地面,再次将开启的通路封锁。本已逼近城门的「民众」被迫停下脚步,队伍一时间乱作一团。
水云眯起眼睛,在心中盘算着对策。尉风被青金石引开,便给了守军放落闸门的机会。这种阻碍同样拦不住「土之王」,只要先排除掉那个蓝色衣服的「麻烦」——
然而下一刻,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另一群人。
八名披着灰袍的身影走上城壁,迅速排成约十尺直径的环形。那是礼部的方术士,除去研习法术,平日主要负责占卜吉凶,主持祭典,或是祈愿风调雨顺。他们亦是些擅长仪式法术的老家伙,有能力呼唤降雨解除干旱,或是改变风向以阻止山火蔓延。
可无论哪一种,眼下似乎都起不到作用。
她的目光穿过长袍的缝隙,落在圆环当中的「阵心」身上。通常来说,那应当是一位祭司长,以金色滚边的长袍作为标识。可现在位于那里的,是另一名娇小的,裹着翠绿长裙的少女。
“……孔雀石?”
她的不安更重了。无论对方想要做什么,都肯定不是为了帮助她和尉风。水云无声地张开嘴,双手在空中无声交握。一枚枚透明的图纹浮在空中,构成一道强大的,足以摧毁眼前这个仪式的法术。
就在此时,孔雀石忽然转过头,仿佛早已看到了她。
翠绿的人偶少女挑起嘴角,碧色双眸流过一抹微光。水云的目光不自主地被吸引过去,结出法印的双手也停止了动作。但她立刻反应过来,用力一咬自己的舌尖,用疼痛将对方浅显的魅惑效果破除。
下一刻,她的右肩传来柔软的触感,而一股灵力——或者说魔力,从那里一直蔓延到她的全身。水云猛地回过头,看到被尉风称作「变数」的两人之一,名为琳的金发少女,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圈套,她想——可是太迟了。
还未等她做出回应,轻微的晕眩感中,金发少女、孔雀石、方术士们、乃至整面城墙,都从视线中消失不见。
……
(一一六)执念(水云,IV)()
“这是哪里?”
眼前缓缓恢复光明,晕眩感也已散去。水云迅速环顾着周围,想要找到敌人的踪迹。
她似乎身处一座破败村落。那些建筑的式样与布局相当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村落之外是枯干的荒原,看不到一丝绿意。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她的头顶,以及脚下荒凉的大地。
一些人从粗陋的屋舍内走出,环在她的身旁。水云翻找着记忆,逐渐与几张更为苍老的面孔对上。颜启,父亲最为信赖的亲卫长;中流,教导她识字读书的老师;还有颜青,她幼年时最好的玩伴——
这不是真实的,她想。因为害怕看到他们的目光和样子,她已经数年没有亲自与族人见面;可那片狂暴无序的荒原,始终刻在她的记忆当中。幻象终有局限,哪怕是那里的绿洲,也绝不会如眼前这般平和。
她抬起手,吟诵出咒文。水雾在她面前卷起,凝聚成数十柄冰霜的利刃。它们雨点般飞射向前,将那些记忆中的人,以及她眼前的荒原刺穿。画面很快碎裂成片,消逝于一团黑暗。
幻景改变了。
暖和的风从壁炉里吹来,火光跃动着,映出屋内的温馨。她缩在柔软的被窝中,母亲披着长裙坐在床边,为她讲述睡前的故事。父亲则坐在椅子上,借着炉火阅读当日的公文。一只鸟笼挂于窗边,红喙白颊的灰文鸟上下蹦跳,不时短促鸣叫两声。水云抬起手看了看,它们柔软而玲珑,是她不足十岁时的样子。
那也不是真的。因为来自帝国的威慑,彼时的齐国已开始动摇。父亲常年忙于政务与军务,身为方术士的母亲,亦很少有空留在王宫。眼前的一切美好景象,向来只存于她的幻想,从未化作现实。
冰制长剑浮现在小巧的掌心,水云从床上站起,用力将利刃刺向母亲胸口——母亲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鲜血。
父亲朝她回过头。她避开幻象的视线,双手握住长剑,横斩那具身躯的脖颈。
“你们早就死了!别再来缠着我!”她大喊。
利刃无声无息地切下头颅,世界再一次从她眼前破碎。随着下一个幻象出现的,还有她似曾相识的声音。
“不,他们还活着。”声音平静地说,“在你的记忆里,一直都是。”
她再一次打量四周,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繁茂的灌木错落有致,环绕着视线当中的一幢单层楼阁。它主体为木制,没有飞檐与斗拱,屋顶由黑色筒瓦铺就,和帝国当今的风格略有不同。一串串绿色的果实点缀在灌木中央,它们初尝很酸,渐渐却能品出些许甘甜——记忆中的味道涌上舌尖,她咽了一下口水,忽然想走近去采摘几颗。
“还有那些真正活着的人哦。”另一个声音传来,“一直在等着你的。”
水云努力甩开名为思乡的情绪,将视线投向话语的来处。尤菲与琳站在庭院的另一端,手牵着手,对于眼前的境况似乎早有预期。越过两人头顶,现任帝王的宫殿位于不远的高处,于正午阳光下闪耀金辉。
又是个幻境,她想。新安城不可能存在大齐的建筑。这个漏洞太过明显,意味着幻境已经濒临崩溃。
她猛地抬起手,魔力循着心意流转,最终汇聚于掌心。凛冽的寒风环绕着她,发出哀嚎般的呼啸。这是她最强的攻击法术,足以笼罩整座庭园,把幻境彻底撕扯殆尽——
粉色的少女同样抬起手,指尖划出银白色尾迹,有如优雅的精灵。
她没有理会少女的动作,咒文已近尾声,只差一步即可完成。但十数枚银白色符文瞬间浮现空中,继而化作一片光矢,刺入她身周的风暴。
魔力顿时陷入混乱,不再听从她的指挥。尖利的啸鸣迅速转低,继而狂风散开,只吹落了一捧树叶。
白衣女性的手僵在半空,一瞬间有些难以置信。
作为优秀的幻术师,水云从未听说,幻境有能力反制法术——这一点都不魔法。大概是内心动摇,以至对于魔力的引导出了差错,一定是这样。既然如此,换一个更简单的,她更加熟练的方术即可——
她再次合握双手,结出咒印,打算召唤一道落雷。可这一次,对面的少女只是将目光转向她,法术便顷刻化为乌有。
一只宽厚的手掌按住她的肩头,阻止了她的第三次尝试。
“冷静点。”尉风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这不是幻境。”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仍是原本的景象,心中却奇异般平静下来。直至此时,她才感觉到周围传来的更多信息——微风吹拂树丛的轻响,脚下来来去去的蚂蚁,草木与泥土的气息,以及从楼舍一侧传来的桐油味道。
眼前的建筑仍令她不解,但幻术做不到如此精细。水云终于确信,这里是真实的新安内城,对面的两人亦非幻象。
“谢谢。”她谨慎地注视着前方的两个身影,低声说道。
名为尤菲的少女似乎松了口气。“所以,水云,尉风。”她眨了眨眼睛,“有些人想要见你们一面,有兴趣么?”
水云记起她们之前的行踪,大致猜到想要见自己的人是谁。这让她有些迟疑,两方面都是。首领给予的任务尚未完成,继续拖延下去显然很不明智;可另一边,留在荒原的族人们,她同样十分在意。
她瞥了一眼尉风,男人面无表情。与族内的年轻人会合以后,她仅仅确认过那里仍有存活者,没敢去询问具体情形和真正关心的那几个人。
“没有。”宽厚的手掌抓住她的胳膊,甚至让她来不及多想片刻,“告辞了。”
泥土再次泛起波纹,化作液体——然而同一时刻,尤菲将双手叠于胸前,轻声念出短暂的词语。
无数银线以她为中心扩散,瞬间遍及整座庄园,让脚下重归坚实大地。
(一一六)执念(水云,VI)()
“也就是说,某些人的打算要落空咯。”琳笑眯眯地望着她,“你们俩别太固执啦,一根筋不是坏事,可至少该弄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去做的事情啊。”
“复兴齐国,或是消灭妖怪,都只是手段。”粉色的少女平静地接口,“水云,以及尉风。你们想做的,从一开始就是保护你们在意的那些人吧。”
水云闭上眼睛。她不知道尉风做出了怎样的回应,但她微微点了点头。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极细的雨丝落在头顶与手臂,带着一丝清凉,抚平了她内心的波澜。远方的喧闹似乎也已淡去,四周归于宁静,只余下细雨摩挲树叶,敲打屋檐的轻响。
不知多久以后,雨声渐止。随着卷起的轻柔雪片,一群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围绕到她的身边。她依次看过眼前的面容,将它们与记忆中的人们一一对上。
向她投来的目光没有责备,亦没有抱怨,而只是信任与关爱。无数话语从胸口滚过,然而最后,一切都凝聚成短短三个字——
“对不起。”她不忍再与那些目光对视,“父母的期待大家的期待我没能”
瘦削的老人缓缓走近,张开双手,将她轻轻拥在宽广的怀中。那感觉有些像父亲,是她成为雾之王以来,再不曾有过一次的温暖。
“辛苦你了。”她听到老人轻叹了口气,声音稍许低沉,“所以,也是放弃的时候了,水云。”
她咬着下唇,不知应当说些什么。老人的意思她能够明白,却无法立刻接受。
“那之后呢。”水云喃喃道,“你们会怎样,其他的族人要去哪里我不能就这样”
老人向后离开了一步,再一次与她对上目光。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他低声说,一如还在父亲身边时那样认真而严肃,“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另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昔时好友的面容憔悴,神情仍有顾虑,眼中隐隐有水光滚动。
“我们会试着留在帝国。”颜青看了她一眼,又稍微移开目光,“去能够接受我们的城市,努力生活下去”她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情,“也许那需要很久,但那不是你的错,水云姐姐。一切都是我们的固执,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水云没有回答。她感觉胸口堵满了石块,却强迫自己看着好友的脸。今日之后,这里和尚在城外的许多族人,或许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
直到有人拍了她的肩头,力气有些大,刚好让她清醒过来。
“事情还没结束啦。”金发少女认真地说,“放弃错误的执念是好事,但谁说要你们听天由命的——那我们不就白忙活了么!”
“那你们打算”她似乎猜到了什么,又不敢确信,“怎么做?”
琳左右张望了片刻,抬起手,指着碧蓝如洗的天空。
“看那里。”
水云同样望向天空。阳光有些刺眼,她眯起眼睛,感受着洒落面颊的暖意,在心中无声祈祷。
起初那里什么也没有,十几秒以后,一个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它迅速靠近,逐渐变大,看起来像是金属构成的一具圆筒,从两侧和尾部伸出宽而薄的铁翼。
它发出尖锐的轰鸣,飞越新安的城壁,闪电般掠过众人头顶,然后盘旋着逐渐放低高度。
“呜哇。”金发少女开心地感叹道,“看起来真不错诶,我们要不要也做一个?”
“慢慢来。”尤菲笑起来,“说起来,等再次见到阿尔冯斯,还要告诉他以后”
两个人从圆筒的下方现身,缓缓降落到地面。她认识——亦见过她们:罗真的另一名女儿,常年居住在联盟的满天星;以及妖怪们名义上不,或许已经是实际的王,安雅。
披着礼服的年轻‘妖王’向满天星轻声道谢,然后越过她,径直来到土部首领的面前。
“好久不见,尉风。”她真心实意地说,“解除他们的法术吧,尤菲,谢谢。”
粉色的少女依言而行。尉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安雅。
“你想说什么。”男人目光冰冷,看似毫无悔意。
安雅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我了解过你的过往。”她说,“三十三年前,破散会袭击玛瑙领的紫晶镇,杀死了村里超过一半的居民,其中包含你的所有家人。”
一只小猫从她的怀中跃下,化作看似年幼的孩童,有些胆怯地望着尉风。
“他叫伏原,曾是破散会的成员之一。”安雅没有在意男人骤然变冷的目光,如同在讲述一个童话,“而他加入那里,是因为通灵后不过六年,养育着他的‘父母’,就死在了人类的手中。”
尉风握紧拳头,似乎想要挥向眼前的妖怪,可最后只是轻轻摇头。水云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听到少女接下来的话。
“不过,破散会已经不存在了。”
“在联盟的所有长老,以及许多人的帮助下,我们摧毁了它。大部分的核心成员都被关押在西阳城,只有确保不再引发事端,我们才会逐渐释放他们。”她的声音更轻了些,却依然坚定,“那些仍打算坚持复仇的已经回归了自然的怀抱。”
水云轻轻吸了口气。少女的话语轻描淡写,可雾之王很清楚,在极短时间内做到这些,需要怎样程度的决断与力量。
“今后仍有妖怪杀死人类,也有人类将攻击妖怪。那都不是让整个种族对立,或是发起战争的理由。需要受到制约和惩罚的,无论人类或妖怪,都只是个体而已。”
白衣女性望向尉风,看到男人坚如铁石的神情中,终于有了一丝动摇。
“或许这样的想法过于美好,以至于让人不愿相信——”安雅轻轻呼了口气,凝视着尉风的双眼,“但是,体会过别离痛苦的你,和莱亚一样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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