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个房子大概归我们所有吧?但我们真不知道它怎么来的,我们怎么会变成房子的主人!”她急促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这里没别的值钱东西,你要房契就拿走吧,不要伤我哥哥!”说到最后语声含悲,又转眼珠去看重泯,见他动了一下这才放心。
乌谬冷笑一声:“我怎知道你有没有骗我?重溪一向最狡猾了,不是么?”
重溪一脸茫然:“你,你说什么?”
乌谬低头凑近,两人面庞几乎贴在一起。重溪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天字第一号美男子离得这样近,脸噌噌噌红了,也不知是害羞还是被他按住了气管缺氧导致,眼神却有些涣散。
乌谬却在细细端详她的眼睛。
重溪那丫头千灵百巧,惯会骗人,他怎知这一回不是她故布疑阵要将他骗过去?
眼前这个“重溪”,虽然面貌、身材,甚至体感温度都与先前那个完全一样,眼中更是盈满泪珠,偏偏她的眼神却没了那样灵动而润泽的光彩。
眼神骗不了人。
那个玉先生一心想挖到自己麾下效力、那个乌谬派出去寻找孤木部落真相的重溪,尽管面貌平平却生得一双好眼。只看那双似乎装进了半壁山水锦锈的眼儿,就知道她心生七窍,玲珑剔透。
可是他面前的这个重溪目光微浊,竟和一般蛮人姑娘没什么两样。她的眼里有恐惧、有迷茫,甚至他还从中看到了一点点偷偷摸摸的爱慕,那是几乎所有女性望着他都难免的情愫。
然而“那个”重溪没有。
“那个”重溪看他的眼神就好像……唔,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花心的萝卜”。她从来避他唯恐不及,从来喜欢的只有重泯。
重泯!
他蓦地转头,去看外面挣扎着要站起来的男人。
自己不是对方一合之敌,心爱的妹妹又被人掐在手里,重泯眼中露出焦急的光,喘息道:“放她下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你找错人了。”
乌谬神念从他身上一扫而过,随即皱起好看的长眉:重泯的修为不弱,但也仅止于不弱而已,与那个守卫王廷的银刀卫“重泯”截然不同,无论是武力还是气势,两人均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不仅重溪是假的,连入宫值守的重泯都是冒牌的?
若在三个月前有人跟他说起这个荒谬的故事,或许还能博他一乐。可是现在,他笑不出来。
他一手捏着重溪的脖子,忽然凑近木桌,从房契底下翻出来一张纸笺。
上面写着四个字:
后会有期。
白纸,黑字。
字迹很工整也很眼熟,他一眼认出那是重溪的字。她写给他审阅的文书,通篇都是这样娟秀的字。
这张纸笺用一块红色的令符压住,晚风从墙上的破洞钻进来,吹得它轻轻晃动。
这块令符是他的,是重溪去帷幄楼查找资料之前,亲手从他手里接过来的。
显然这张纸笺也是留给他的,她知道他会查到这里来。
乌谬望着这张纸笺,俊面更加阴鸷,忽然垂首凑近重溪脖颈,轻轻嗅了一下。
这动作看起来像极了登徒子轻薄少女,乌谬脸上却露出说不尽的失望之色。
从前她身上总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每天不尽相同,却都令人心生愉悦。娜仁说过,她擅于调香。
可是重溪的体息说不上好闻,也说不上难闻,与先前那种静雅芬芳的气味截然不同。
只要是伪装,就不可能天衣无缝,总会有边边角角、难以顾全的细节露出马脚。
除非……
除非这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在她抵达王都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真正的重溪是什么模样,才会被她蒙蔽。如今她功成身退,才把真正的重溪推到台前。
而他连自己要找的人长什么样子、是何等修为都不知道。
他要寻觅的,是个没有面孔的鬼魂,是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成功潜藏了两个多月的隐形人。
现在她褪去了“重溪”的身份和伪装,重新潜伏在王都一千多万平民当中,他要采取什么手段,才能将她的真身给逼出来?
怎么想,这都是大海捞针!
乌谬缓缓松手,重溪捂着脖子大口吸气,而后奔去搀扶重泯了。
王都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先前他震碎青苗巷民宅的大门,这会儿城防巡卫已经急匆匆赶来喝道:“谁在里面!”
乌谬漠然望了他一眼,顺手指了指重溪:“将这两人收押。”
他的倾城之姿就是最好的金字招牌,城防巡卫怎会不认得,这时就悚然应了声“是”,赶紧上来拿人。
乌谬大袖一拂,从桌上卷走了字笺和信物。
“重溪”虽然走得洒脱,却不是没有留下蛛丝马迹的。首先,像她这等天资和才智的人,绝非无名之辈;天外世界有多少个女性强人,其中又有多少个是性情飞扬跳脱的?他和“重溪”也相处了两月有余,深知人的本性不会轻易改变。这般查起来虽然艰难,却不是漫无目的。
其次,她和冒牌的“重泯”关系非同一般,举止亲密,显然是一对璧人。如今细想重泯,大概这人完全敛了锋芒,才混得那般低调。
第2283章 永诀
可是能在大监国眼皮子底下假充一个普通侍卫却不招他疑心,天底下又能有几人?
像这样排除下去,或许很快就能得知她的真身了?
乌谬当然不会忘了当下最紧迫的任务追回神树。
这两人也潜伏了很久,莫不就是为了神树而来?可是仔细想想,这世上渴求神树的人哪有多少?除去乌谬自己,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神王,以及沙度烈的特木罕末。
这一对男女,是他们当中哪一个人派出来的呢?
好像都有可能。
二百多年前,神王为了补完自己的神弓才发动了剿灭孤木部族的战争,当时他未达成目标,这回很可能卷土重来。
至于末,乌谬已经知道他有毁掉神树的意图和动机,不难联想到二百六十年前向神王揭密神树功效的人,恐怕就是得到如今的特木罕、当年的厚土部大首领之授意!
站在目前已知的真相层面往回推导,很容易就明白,特木罕假手于蛮祖毁灭神树,可收一石二鸟之效。
首先,他不能亲自出手毁树,否则就是逼迫乌谬直接跟他翻脸,这与他维稳国势的初衷不符;其次,孤木部落可是骁勇善战的一族,英豪辈出,又与乌谬关系很铁,如果后面得此助力,锐金部会不会一家独大?作为上位者,一定要考虑各方势力的均衡,如此才能长治久安。为此,他是宁可折损整个孤木部族,也不想让乌谬获得它的帮助。
如果这一回神树也是他盗走的,那么乌谬与他之间,就是旧恨加上新仇!
想到这里,乌谬的呼吸都为之一顿。
便在这时,他的神国突然泛出波动,虽然轻微,却让他勃然色变:
身为沙度烈的最高掌权者,他当然饱受万民膜拜和敬仰,神国当中的信仰之力千丝万缕、数之不尽。可是现在,最牢固、最璀灿,也最受他重视的那一条,突然断了。
与此同时,他耳边似乎还听到了一声细弱而温柔的喟叹,似有似无,却带着无尽的依恋和不舍。
这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像是絮絮倾诉对他的爱恋,又像是悲伤的诀别。
这一瞬间就道尽了千言万语,而后信仰之力中断,无论他如何催动自己的神国,也找寻不到属于她的回音了。
那条信仰之力,来自于娜仁。
乌谬一下怔住,难以置信。
她只是去调查黑炉堡异变,怎会遇上危险!这一瞬间,什么算计、悲伤、愤懑和仇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只留下惶急和焦虑。
乌谬找准了娜仁的信仰之力最后消失的方位,伸手撕裂虚空,直接一步迈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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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的空气一阵波动。
末转身,恰好望见乌谬的身影自虚空中出现,而后变得清晰。
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不过乌谬随后就感受到了特木罕残留的威压,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连晚风也吹拂不尽的血腥气味。
他的目光落到地面,瞳孔骤缩。
矮灌木中露出蝎尾鞭的上半截鞭梢,下半截却不知掉去了哪里。鞭子旁边的草叶沾着淡金色的血珠,正在一滴一滴往下流淌。
他放开神念,当即感受到方圆十余丈内的草丛、枝叶、树干上,都沾染了这样细密而不成片的血渍。
他可以确认无疑,那是娜仁的鲜血!
“她呢?”乌谬开了口,声音不复动听,沙哑得像是沙漠里多日不曾饮水的旅人。
末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这时侧了侧头道:“到处都是。”
乌谬一下闭起了眼,声音更加沙哑:“为什么杀她?”
“她杀了,自然要血债血偿!”
乌谬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你对她作了什么?”
“你知道的。”末紧紧盯着他,“挫骨扬灰。”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儿也没有夸大的成分。特木罕本身就有一项神通名为“挫骨扬灰”,混元境及以下中此术者,肌肉和血液都会炸作血雾,连骨骼都被分解为细小的粉末,这样身体被分解为微尘的痛苦,世间无人能够道尽,真正将“杀人于无形”这几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是这项术法颇耗元气,如非结下深仇大恨,他很少使用。
所以乌谬在这里的树木、草叶上都能嗅到娜仁的气息,却寻不见完整的她。
两日前,她还与他交颈缠、绵,以自身的娇柔来抚平他的怒火,劝说他以沙度烈大局为重。她的呻|吟、她的香气、她光滑而柔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他的枕畔,流连不去,今日他却接到了这样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末好狠辣的手段,甚至没给她留下全尸。
乌谬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末暴怒的神色已经褪去,缓步走了过来,一边道:“我知道娜仁杀我儿子,是出自你的授意,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杀他!”
乌谬这才睁眼,轻声道:“你假神王之手灭尽孤木部落,毁坏古纳图,断我子嗣希望,这二百六十年里竟能行若无事,继续与我称兄道弟,让我替沙度烈卖命。”他凤眸中浮现淡淡血光,“末,你真是好算计!”
无论自己怎样遮掩,他果然已经查明了真相。末脚步顿住,长吸了一口气。
他呼吸之间,整个山林的风都烈烈作响,像是一下子变得暴躁起来。
然后他才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从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让你断了子嗣,但你也杀了我的独子作为报复。这事儿就算扯平了,天隙开启在即,你我重新联手,才能在南赡部洲创下千秋功业,让沙度烈后世子孙都铭记我们于心!”父子连心。被杀,他一时同样气恨如狂,可是杀掉娜仁出了胸中恶气后,他马上就将这些负面情绪都压了下去。
是他对不住乌谬在先,现在对方杀了他的儿子,一报还一报,是非都算了结。儿子虽然难得,以后或有机会再生,可是争霸南赡部洲的机会千载难逢,若再错失这次良机,沙度烈恐怕永无翻身之日了。
第2284章 爱别离
他身后有厚土部族,乌谬身后有锐金部族,这两大主流势力要是互掐,沙度烈又要陷入内战。
天下大势,已容不得沙度烈再生内耗!
舍小为大,这是他和乌谬一向以来的信条。他相信老伙计一定可以领会自己的用心,放下个人恩怨,重新齐心协力。
“扯平?不,我们没有扯平。”乌谬嘴角一扯,忽然笑了。这一笑竟然妖冶至极,如同王都的大河边绽放的紫色曼陀罗。“你杀了我的女人!”
“你的女人?”末微怔,立刻明白在自己闭关时,乌谬和娜仁之间的关系必定有所改变。唔,所以说这个结拜兄弟还是对自己的女卫下手了吗?
末与乌谬相识无数年,对他的神情举止了若指掌,这时就明白他怒火沸腾,不由得低声道:“我接到的死讯,也是太过气愤才用出了挫骨扬灰。不过国有国法,杀害王储的凶手必死,这一点望你理解。”
娜仁不过是锐金部一个小小孤女,被调到乌谬身边充作护卫而已,哪怕在沙度烈立国以后被提擢为一等贵族,但她低贱的出身始终摆在那里,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可是沙度烈王储,真正的特木罕血脉,身份何等尊崇?娜仁弑王储,当然必死无疑!他只要娜仁性命,却不再跟乌谬计较,一方面是由于二百多年前对孤木部落所作所为是他理亏在先,另一方面,却是因为他的大度和忍让!
他和乌谬都明白,哪怕不完全受到南赡部洲天道的制约,自己也很难再有子嗣了,否则这两百多年来为何末也未再生养后代?一死,他想再诞下一子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在子嗣这件事上,双方算是扯平了。他饱受丧子之痛困扰,却依旧愿意与乌谬冰释前嫌。这个好兄弟从来以大局为重,必能体会他的苦心。
乌谬赫赫笑了两声:“国有国法,家也有家规。你越俎代庖对娜仁下手,就是不把我放在手里。”声音变得更加轻柔,说出来的话却锋锐如针尖,“你那儿子蠢如猪狗,也配与娜仁相提并论?嘿,死得好!”他侧了侧头,“你还记得我身上的诅咒吗?别忘了,当时我们同时中术!”
最后几字出口,他的眸光已经变作了血一般鲜红的颜色!
当年他们杀掉的大巫凶临死前发出毒咒,要对方断子绝孙,不独是乌谬中了,连末也受到了波及。只不过末先前已生下一子,香火延续下来,对这诅咒自然没有乌谬在意。
可是现在,死了,现在再去想这诅咒的内容,那真叫细思极恐!
末面色一变,大声喝道:“你要为一个小小的女侍,葬送沙度烈的未来吗?乌谬,你可思量清楚!”
声若雷霆,有当头棒喝之效。
可惜乌谬不为所动,右手虚晃一下,即有黑气萦绕上来,化作一杆长戟。他手腕一抬,戟尖就对准了末:“我比你仁慈一点,待杀了你后,取你魂魄为我器灵。好兄弟,你照旧可以陪着我,完成沙度烈的丰功伟业。”
这时不远处的大树后方也转出来一个人,望见这场面重重地叹了口气。
乌谬对他的到来毫不惊讶,泛着红光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曹牧,你帮哪一边?”
后赶来这人,就是大巫凶曹牧。
他最忌惮的一幕,终于还是发生了。曹牧脸上慈祥的笑容早已撤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地站到了乌谬身边去。既然不能避免,那就听从自己的本意而为吧。
因为古纳图之事,他对乌谬有所亏欠,这一回就算补上了吧。
远处又有熟悉的波动传来,那是王都里面的混元境和神境即将到来的前兆。乌谬先前的长啸,已经将整个王都里潜藏的大能全部惊动!
乌谬伫立当场,戟尖直指苍穹,作了一个起手式。此时风雨无歇,刮到跟前却特地绕开了他,仿佛对他也心存敬畏。
末也缓缓执出了自己的本命神器。他知道,眼下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唯有战之一途!
昔日情同手足,今日操戈相向。
这里的气氛突然一下沉凝,双方气机感应交缠,如同巨网将所有人都黏著其中。
直到
直到半空中一记惊雷劈下,电光将夜空照亮如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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