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到来之前,曹、玉两人已经下过一局了。她得长天熏陶,棋力虽然不深,起码的格局还能看得出来。黑子老成持重,白子攻势绵密,直到图穷匕见时方现狠辣,一击致命,两人风格迥异。
玉先生手里执着的是白子,曹牧也承认自己方才输了,所以盘上的主攻方是玉先生?
宁小闲暗暗吃惊,下棋最见品性,玉先生洒脱不羁,看起来像方外高士,下起棋来却步步心机、杀伐狠厉,几乎不逊于长天。这人的心性……
曹牧捋着自己的长须,打断了她的思路:“小姑娘,让你先手。”
宁小闲一笑,重新清理了棋盘,将黑子拿到自己面前:“好,承让。”
两人一来一往,开始落子。
玉先生自己挥手招了张锦凳坐到一边观战,先是含笑不语,后来以手支颐,看得甚是关注。
这女子下起棋来,初时还未觉得有甚特别之处,甚至起手还有几分稚嫩,可是越往后就越发风生水起,连最先的几步废棋到最后居然都起了作用。
曹牧每见老朋友嘴巴一动,就知道他要说话,当即喝止:“观棋不语真君子!”
玉先生本想点醒他,这时也只好作罢。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越下越慢,胜利的天秤却倾斜得越发明显了。
若无意外,他至少输上四到五子,这差距不算明显,但的的确确败局已定。曹牧扔下白子,长叹道:“罢了,我认输。小姑娘,你学棋多久?”
三百多年啦,只是她棋艺其实还远远不如这个老头子。宁小闲嘿嘿一笑,正要开口,曹牧却摆了摆手,一脸颓然:“算了,你还是莫要告诉我。”输给玉先生还好说,连个小姑娘都赢不过,他也无话可说了。
“运气罢了。”宁小闲一推桌子就要站起来,“我得去了。”天色渐黑,长天也该回来了。
曹牧的赌品却好,取出自己的钱袋子,数出一块墨晶、二百墨玉放到桌上。宁小闲也提出一个储物袋放入他掌中,曹牧一数,确是还有九盒玉膏。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墨晶,只觉得黑黝黝地,色泽质地都很通彻,像黑水晶,只是有淡淡煞气环绕。这点儿煞气对她不构成威胁,宁小闲随手收了,转头就要告辞。
曹牧却指着玉先生:“你和他来一局。”
玉先生笑骂道:“你到底是要我俩谁给你出气?”
曹牧冷笑一声:“我赢不了你,小重溪可要加油。”最开始是玉先生挖坑给他跳,他不趁机打击报复怎行?
这两人是不是忘了征询她的意见?宁小闲轻咳一声:“还是您二位慢慢玩,我先行一步。”
她现在身怀巨款,一门儿心思只想溜走。曹牧却道:“就着残局下完,条件你开。”他一生淡泊,唯好此道,偏偏水平一般。
玉先生不满道:“你都输了,却叫我接盘?”
条件由她开?“无论输赢?”
“对。”
宁小闲想了想:“我后头要收些药材,曹老便宜卖我?”这老头子好像是开药铺子的,有几味药或许真可以找他买呢。
曹牧想也不想:“好,就这么办。”将玉先生推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玉先生无法,只得坐下来执起白子。
他真正开始凝神思考,周身即泛起淡淡的肃杀之气。宁小闲就知道,这人绝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安全无害。
两人这一次放子,又和方才宁小闲与曹牧对弈截然不同。
刚才那一局还有几分谦谦之意,可是玉先生接到手的残局已经是江山破败,不得不大刀阔斧,力图绝地反击,其凌厉狠辣,令曹牧在一边也看得头晕眼花,这才知道老友从前与自己对弈,实在是留了不知道多少手;反观小姑娘这里,一上来确实有些措不及防,她不知玉先生狠辣至此,先被他以命搏命的打法抢回去大片地盘,连大龙都让对方围了。
曹牧知道自己每回到了这时,都是江河日下,要被杀得片甲不留。哪知道这小姑娘沉吟半晌,忽然作出一个让玉先生都吃惊不已的决定:
她直接将大龙弃了,令它倒在玉先生的屠刀之下。
可是这么一来,她的棋路突然活泛,局面也豁然开朗。
曹牧击掌大喝一声:“精彩!”浑然忘了自己方才还喝斥玉先生“观棋不语真君子”。
玉先生也自动容,喃喃道:“大龙也弃之?”
宁小闲头也不抬:“审时度势,如何不可为之?”虽然是狐假虎威,声势却造得很足。
玉先生想了想,不由得失笑,宁小闲总觉得他好像在自嘲:“说的是,如何不可为之!”
第2189章 好不容易输了
最后两字,咬音坚定。宁小闲狐疑地盯他一眼,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玉先生像是想明白什么,神态一下变得轻松:“无他,下棋。”
再接下来,他的棋势如猛虎出柙,大开大阖,比起之前还要奋勇狂放,可见方才真有所得。曹牧在一边只看得头皮发麻,暗想自己来应付却该如何是好。宁小闲也没比他强上多少,这一下失地连连,眼看就要败北了。
玉先生忽然抬头望她一眼,沉声道:“尚有余力,何必隐藏?”他眉心一皱,面相就变得格外严厉。
这人眼力太好,居然看出了她有意求败。
再这样下去,即是对对手的大不敬了,那就不是下棋,而是得罪人了。她呶了呶嘴,果然改变了出手的方式,其避强而击弱,居然和曹牧又有些相似了,落子如绣花,针脚绵绵密密,要将对方的攻势都罗在软网当中。
玉先生点头道:“这才像话。”对方的落子时而持重,时而轻飘,时而老辣,时而稚嫩,倒像是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同时与他下棋,顿时变得诡谲难测,根本无从预判。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这一局残棋用的时间,居然和方才曹、宁两人对弈相当,最后以宁小闲不支败北而告终。
放回棋子一刹那,宁小闲长长舒一口气,脸上的疲惫一点儿也不掺假。
曹牧却向她一竖大拇指:“小姑娘,厉害!”
宁小闲苦笑道:“输了还叫厉害么?”对方可是一手接过了曹牧的残局来跟她下棋的,开局不利啊,这样凶狠的棋风比起长天也不遑多让了。
“你能赢就怪了。”曹牧一脸的理所当然,捋了捋自己的长须:“你知道王都多少人想和他下棋吗?输在这家伙手底,其实不冤。”
他们自然不知道,神魔狱里这时有个人重重哼了一声,怒道:“找我来作弊也就罢了,她偏还要自作主张落子,简直胡搅蛮缠!她想输干净,自己上场就好了,何必找我!”
穷奇干笑一声:“这不是对方中场换人吗,女主人要赢前一个,又要输给后一个,又不能棋风突变输得太干脆。”
这人从鼻子里轻嗤一下:“学了几百年棋,居然没半点儿长进,长天这个当老师的不会羞愧欲死吗?”
“墨叨没完啦?”穷奇沉下脸,咳了一声,“算你有功,女主人说了,减去你每日一次雷刑。”
这人遂化作黑烟,重新飘荡在水晶球内,不再言语。天外世界的蛮人又已经如此强大了?后面与宁小闲对弈这人,实在不容小觑,别说宁小闲故意放错,其实就算他放开手脚,恐怕也要厮杀到天地无光。
宁小闲这时却苦着脸望天:“都这么晚了!”输个棋都这么不容易,人生太艰难了。玉先生对她早就存疑,她有预感,今晚她要是赢了,那才是后患无穷。
今儿乌云漫天,头顶上漆黑一片。
玉先生站了起来:“夜深了,我也得回去,送你一程吧。”
这话说出来,曹牧不由得看他一眼,略现讶色。
宁小闲摇头:“不用,我自己走。”
“你身上揣着不少钱,若信得过我,且让我顺你一程。”玉先生笑道,“我也正好经过青苗巷。”
他已经知道她的住处!宁小闲目光一凝,望见玉先生依旧笑得人畜无害。
她后背上有些儿发凉。
“好吧。”宁小闲心上转过十几个念头,最后只得慢慢道,“劳驾了。”
两人告别曹牧,走出了白屋。
一路无语。
走了好一会儿,宁小闲突然道:“玉先生住在哪里?”这家伙事后必然调查了她,否则怎会知道她的地址?幸好当日离开龙牙堂时,将那守门大汉的记忆给洗掉了,不然她持有监国府令牌之事被外人知晓,必定遗祸无穷。
他往北部一指:“送你到家后,再往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了。”
北部,靠近王廷的位置。也对,他是王都权贵,理应住近政治中心。像慕积那样的,才会被分配在王都南部的宅里。
玉先生接着道:“那一日你在龙牙堂用的小料味道很好,这几天我都未找到相似之味。重溪将方子卖我如何?”
“好。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宁小闲想也不想即道,“我不要钱。”
他奇道:“那你要什么?”
“香榭米的种子。”香榭米也是天外世界的特产,严格说来其实并不是大米,形状和味道却都很像,吃起来更加软韧,煮熟以后每一粒就有指甲盖那么大,晶莹如玉。它香气不如上好的大米,但营养却远远超过,饱腹感也越强,成年人只要吃上十几颗也就饱了。
最最重要的是,它的产量巨大,是普通水稻的四倍有余,并且耐虫害、耐灾害,好活,是经济效益很高的作物。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物种,而是蛮人撤回天外世界以后,为了适应这里贫瘠的土壤和频繁的灾害而调制了无数代才出现的。
玉先生一怔:“你要那个作甚?”他神通广大,王都不知道多少人想求他办事而不可得,这小姑娘居然只管他要一袋种子?
“听说那东西的产量很大,我要带回老家,能活人无数。”她心水很久了,想想这东西能养活多少凡人,因此在她的必买清单里列在第一位,但是市面上只出售脱了壳的香榭米,这种即使在息壤上也是种不活的。她知道这要求对玉先生来说太过简单了,可是她每次面对玉先生,后背都微微发凉,这是第六感示警的结果,所以她实在不想和这人再有瓜葛,赶紧一刀两断最好。
玉先生当然以为她说的“老家”指的是合仰部落,微微动容道:“不忘本。好,我择日差人送去给你。”
似他这等身份,平时怎会带着种子在身上?
“韭菜花碾碎,生姜磨蓉、苹果切碎、搅拌加入盐、辣粉调匀密封……”她也不拖泥带水,直接将小料的配方念了出来,反正对方的神念强大,必不会忘记。
第2190章 闭门羹
她念出来的材料,本身都存在于天外世界,不怕穿帮。
玉先生默默记了,这时前方有个三、四岁大的孩童举着糖果小跑,奔到近前时一个踉跄,直扑在他鞋面上。
以那前扑的力度,恐怕会撞掉小牙。不过他还没触着玉先生,已经有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起,随后玉先生将这孩子抱起,递给了后面急步赶过来的小童母亲。后者连连谢过,抱着儿子走了。
宁小闲在一边看着,总觉得他此时格外和气,下意识问道:“玉先生可有孩儿?”
他摇了摇头。
正因如此,才特别喜欢吧。宁小闲笑道:“看来曹牧大巫医的医术,也不怎样高明呢。”
“若是他听到你的话,恐怕要气得翘胡子。”玉先生轻笑两声,“不过这与他医术无关。我早年中了仇家的死咒,他诅咒我断子绝孙。”
“呃,抱歉。”毕竟这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伤痛,“曹大巫医也解不掉?”
“那人毙命之前,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发出了诅咒。”玉先生声音里都没一点儿波澜,仿佛说的不是自己,“无人能解,至少到目前为止。”
那也即是说,他的仇人境界同样强大。
玉先生见她面色,反倒笑道:“这也没什么,我圣族新生儿的数量逐年下降,普通蛮人也有我的烦恼。”
所以送子汤才流行,宁小闲嘿了一声:“是,好像连监国都没有孩儿。”算是以身作则了。
“是的。”玉先生瞥她一眼,“你也喜欢监国?”
“拉倒吧。”她伸手在面前拂了两下,“花心萝卜,招蜂引蝶,不喜。”像乌谬那样的,像汨罗那样的,摆在家里都不安全,自带桃花属性,还是她家长天最让人有安全感啊。
她面上那表情,好像是不屑。
不屑……
花心萝卜是什么意思?玉先生摸了摸鼻子。
两人脚程不慢,这会儿已经走到了青苗巷,往黑漆漆的巷子里再走过五、六扇门,就到她和长天的住处了。
天上的乌云终于散开,月光洒下来,在她家门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影子的主人抱臂在前,斜倚在门边,冷冷看着他们。
长天果然能听到他们回来了。
他的身形修长、他的姿势潇洒,目光却不友善。
“什么时辰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宁小闲缩了缩头,虽然两人这时候还处在冷战期,但长天每次拉下脸,她都由衷害怕。
唉,她就是个没胆鬼。宁小闲嗫嚅道:“我,我谈成了一笔生意,这位是玉先生……”
“进去。”
“……哦。”她转头看了玉先生一眼,不敢说话。后者目送她背影,发觉先前谈笑风声、机变多巧的小姑娘,这时乖得像刚过门儿的小媳妇,低着头匆匆经过长天身边,走进门里去了。
长天微一侧身,将他的视线阻断。
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相互沉默。夜里的冷风吹过,咻地一声,透体的寒凉。
好一会儿,玉先生才道:“我是玉琳琅。”
他说了这几个字就停下来等着,可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玉先生只好接下去道:“令妹……”
话未说完,长天即出声打断:“离她远点。”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闭门羹。
玉先生很有些惊愕,他都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吃到闭门羹是什么时候了。
他似是有些恼怒,不过望了大门几眼,眉头舒展,还是转身走了。
跟这样的小人物计较有什么用?不过是自掉身价罢了。
他离自己的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此时夜色深沉,连闹市的大路上都冷清下来。此时却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笑个不停:
“这对兄妹真有意思,妹妹只管你要一点香榭米的种子,哥哥直接让你吃闭门羹。哈哈哈,都是奇人!”
笑声中充满了幸灾乐祸,玉先生脸色沉了下来:“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忙?”
“你都能百忙之中拨空陪一个小姑娘回家,我还有什么可忙的?”曹牧说到这里,的确也有几分好奇,“你从来喜欢千娇百媚,这回难不成要换口味?”
“当然不是。”玉先生悠悠道,“我不喜欠人情不还。方才下棋,我得她之助,想通了一事,就护持她返回。如此,两不亏欠。”
“哦?”曹牧很是惊奇,“是什么?”
这一回,玉先生却不答话了。曹牧捋了捋自己长须,然后想起玉先生看不见自己这个动作,才放下了手道:“对了,她拿出来的玉膏品质上乘,最重要的是收取的日期特别新鲜,最多不会超过三日。”
能拿出玉膏的人都不简单,首先要有玉种,其次要有五色神石。在天外世界,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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