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遮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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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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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书,过去统统忘了吧,跟我重新开始。” 

                    身下的人从来没象此刻这般驯服安静过,喏喏地说: 
                    “假如你是中国人,又或者,我是日本人……” 

                    假如,人生只是一出戏;假如你我在戏里相逢,缠绵悱恻,再去分离;假如唱完一出,卸了粉墨,又可以全无痕迹地开始下一出;假如一辈子都活在故事里,喜怒哀乐全不必出自真心;假如……假如……,我们或许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仰恩接受首次提审的那天,是个大阴天,雾茫茫地,天气一点也不清亮。先前断续纠缠的害怕,此刻却不觉得那般厉害,既然躲不过,不如咬着牙挺过去。子渔并没有出现,审问他的是个中年日本军官,狭小的室内,还有个书记员,负责记录,大概早就习惯了刑讯的场面,连头也不抬,低头写字。 


                    “我只有三个问题,你回答我,便送你回家。” 
                    日本人说着很标准的国语,想来跟子渔一样,是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侨民。 
                    “说来看看。”仰恩坐在椅子上,手上依旧戴着铐。 
                    “原尚文在上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现在人在哪里?他手上的那批货又藏在什么地方?” 
                    “我只能回答其中的一个问题,他是‘养和集团’的董事长,其他的两个,我听不懂。” 
                    “上海滩鼎鼎大名的恩少爷,会听不懂那两个问题?告诉你,我们知道的,恐怕比你预期的,多很多,还要我提醒你么?” 
                    “你这么说,全无原由,我是确实不太明白,不防说来听听。” 
                    “好,既然你想听,我给你分析一下。”那人说着,站起身,朝仰恩走过来,又绕至他的身后,似在偷偷观察他,停了一下,才说,“原尚文是共产党在上海底下工作的头目,他手里的一批货,确切地说,是两批,其中一批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帮他运出去了,还有另一批依然藏在上海的某个地方,我们对这批货势在必得,跟你折腾多久都不介意,你好好想想。” 

                    说着,用手指轻轻扣了扣仰恩的头。 

                    仰恩心中一冷,考虑着尚文偷偷藏了一批货却没跟自己说,又不能给日本人看出自己在琢磨,只草草地说了句: 
                    “我跟原尚文没有联系,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 
                    “别急着回答,”那人做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模样,“慢慢想。我的任何一次提审,从来不接受空手而归的结果,所以,今天你必定要给我些什么情报才能结束,否则,我跟你耗,也会让你知道,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我根本没有你想要的情报,难不成要我编造一个以求脱身?” 
                    看着仰恩没有就范的趋势,那人终于忍不住威胁: 
                    “你自幼娇生惯养,能挺过这里的各种刑罚?怕是一道两道下来便求饶,又何必受那些苦遭那些罪?告诉我,原尚文在什么地方?” 
                    “果真是蛮夷之邦,终是要露出真面目了吧?”仰恩直视着他,心中清楚今日这一劫是躲避不过,骨气如何不能丢,务必保留的,是对尚文的支持,和自己的品质。那人看来有些怒,盯着仰恩目光透露着凶暴,转瞬又吸收了些外露的残忍,阴森地笑了起来: 

                    “吉野君说,你是特殊犯人,要特殊对待,不能留下伤痕,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帝国的军人不能动感情,吉野君犯了大忌,怕是他那嗜好,引得他看上你了吧?才会对你诸般照顾。” 

                    “你们的日本人的语言真是滑稽,把朋友送进虎狼之地,任人蹂躏算是照顾?那我也很想照顾照顾你呢!” 

                    动作快得象是闪点,仰恩还未看清楚,那人已经欺身上前,抓着他胸前的衣服,向上一提,再狠狠撞在金属椅子背上,硌得他腰背处“咯咯”地响。 

                    “别试探我的耐心,你再不是叱咤风云的肖仰恩,现在不过是个阶下之囚,别以为吉野君的袒护能拯救你,不留痕迹?我也照样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知何时,左手的尾指已经落在那人的手里,他却没有立刻下手,而是几近变态地观察着: 
                    “真美,这手恐怕是不事重务,自小保养的吧?每根手指长得都漂亮,那我们……”他故意放慢语速,给仰恩充分的时间去消化这种恐怖,“我们从这只指头开始,好不好?” 

                    见仰恩看也不看他,再问了一次: 
                    “原尚文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小指猛然向外一掰,发出“咔嚓”一声响,仰恩疼得向后一挺身,那疼痛瞬间袭来,如同电击引起的窒息,好长一段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已是憋得头昏眼花了。对上那双邪恶的,似乎非常欣赏他吃痛表情的眼睛,仰恩张口说话,声音已带颤音: 

                    “关于原尚文的一切,我无可奉告,你若要继续,我奉陪到底,只是劝你给自己留条后路。” 
                    “无可奉告是因为苦吃得不够,我说过,今日你不透露给我点东西,我绝不罢手。原尚文还在上海么?他的家人呢?” 
                    仰恩已没有力气开口,只摇了摇头,那人不再保留,从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向外狠狠掰着仰恩的手指,持续地,不急切,感觉着手下的骨头开始承受不住外力,渐渐地崩在断裂的边缘,心中竟升腾起一股说不出的兴奋。吉野君是对的,这完美得象件艺术品,与其弄得伤痕累累破坏了美观,不如折断他身上每一根骨头,悔了他每一个关节,又能挺多久?看你又能挺多久? 


                    十指连心。感觉断裂的不是关节,而是细长的指骨,骨膜上丰富的神经挣扎着,叫嚣着,导致疼痛象海浪一波接着一波,越是往后越是强烈。仰恩这一生没受过这般大疼痛,直觉耳边似有千万丝竹杂乱做响,又似夏日午后一阵一阵绵延不绝的蝉鸣,疼得竟似要疯了。轻微的断裂的声音,却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仰恩没抵过最后一刻,椎心刺股的巨痛,眼前断续闪过耀眼的几道光芒,终于,黑暗昏然降临。 


                    意识弥留的那一刻,仰恩嘲笑自己,果然如人所说,还是娇生惯养,吃不得这般苦头,可尚文,我总算对得起你。 

                    第十章(上) 


                    子渔在公寓的铁门前,用日语问两个士兵玉书今天是不是还在砸东西,得到“今天很安静”的回答,感到一阵错愕。开门进了屋,玉书仰面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回来,瞅了一眼坐起来,脸色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带着点儿嗔怪地说: 

                    “家里没吃的,我饿了一天了。” 
                    玉书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子渔欣喜: 
                    “我让人送上来,想吃什么?” 
                    “出去吃行不行?”玉书说了又后悔,皱眉显得不耐烦,“随便什么都行,你去叫吧!” 
                    子渔脱了外套,挂在门后的衣架上,他是不敢带玉书出去吃,一是怕四爷的势力报复寻仇,虽然虹口是日本的地盘,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还是小心为妙,另外一个顾忌,他怕玉书逃跑。他怎会不知道以玉书的水晶心肝,早把自己这点心思猜了个明白,才会显得烦躁。 


                    餐厅吃饭时,玉书虽然没说话,但态度缓和了很多,问他些话也有简短的回答,子渔心中不免高兴,以他对玉书的了解,这人终是自私,看来也是仰恩死去,悲伤一阵,还是会维护自己的利益。即使放了心,嘴上还是问出来: 

                    “怎么想开了?” 
                    玉书横了他一眼,筷子在碗边儿划着圈,说道: 
                    “我跟仰恩不同,他是自己能站直的一棵树,我不行,我就是那缠藤,自己站不起来,总得依附着别人。小时候是小船儿,小船儿跑了以后,跟了北平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丁崇学没成,倒找到你。现在仰恩也不在了,这世上除了你,我是什么也没剩下。乱世道一个人怎么活?不靠你又靠谁?” 

                    说完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转头又问: 
                    “那天你说的话,就是,带我回你家乡,过一辈子那些的,可当真么?” 
                    灯光下幽幽的一双眼,带着埋怨,也显得绝决。 

                    自那以后,子渔看玉书不如以前那么紧了。玉书自己似乎也明了现在在上海的处境,极少出门,在家里闷得慌了,便没好气地跟子渔为些小事吵个不停。不久之后,心口疼的毛病也犯了,子渔上前安慰几句,询问要不要看下医生什么,他却不领情: 

                    “你少气我一些就好,看什么医生? 你不怕给四爷他们找上门,我还没活够呢!” 
                    “那怎么办?”子渔看玉书的脸是一天比一天白了,“以前在霞飞路那里的一间药房开的方子不时很好用么?” 
                    “去那里买药不是找死么?”玉书长叹了口气,“方子我留着呢,明儿我去附近的药房开了就好。” 

                    玉书出门也是小心,总带着两个人,瞻前顾后的不敢大意。日子久了,子渔见他不再闹腾,凡事也挺小心,给他的自由也渐渐多了。子渔觉得自己还是把玉书认识得很透彻,这人确实真心喜欢自己,况且这种情况,全上海都在搜他,只有自己能保护他,他是识时务的,不会为了些便宜而不值钱的气节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幸福,那时候,子渔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人活一世,总不会事事看得清楚。 


                    仰恩明明看见了窗外一片灰色的天,却又不能肯定自己是清醒还是昏迷,只觉得那一片暗淡的灰,象是坠进清水盆里的一滴墨,渐渐堙散开,成就的那一种让人垂头丧气的色彩。已感受不到哪里在疼,一只手指而已,连累着整只手,整条手臂,整个身体都象给夹板夹过一样疼痛。并没有任何医治,醒的时候看见形状奇怪的手指,一直肿到手腕。脑袋里跟被棍子搅过一样,什么也想不了,费了半天的劲,努力地拼凑着,拼出一张即使微笑时候也给人严肃感觉的脸,想起那人粗粗眉毛,在握住自己的瞬间,快乐地,跳动了一下。他带着枪茧,却永远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自己的时候那般无懈可击地温柔,从额头到双颊,到下巴,到颈窝……仰恩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嘴里喃喃地呼唤出一个名字,很轻很短的: 

                    “崇学……” 

                    “你果然跟他有一腿。” 
                    冰冰的话语响起,象是迎面泼来冷水,仰恩只觉得混沌的意识激灵了一下,整个人瞬间清醒了!面前扩大的一张脸,并不陌生,方文华,鬼魅般出现,此刻正笑得邪恶。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仰恩的脑筋飞快地转着,在把事情想明白之前,只探索地望着他,什么也没说。方文华半晌也不吱声,两人对视着,无声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最终还是方文华先开口,语气里已带了亵渎: 

                    “你昏迷的时候叫‘崇学’,那神态真是诱人。” 
                    “你也知我神智不清醒,何苦出言不逊?” 
                    不料方文华并不理会,独自打趣道: 
                    “没想到我们八面威风的丁将军还有这不为人知的嗜好,不知道明日若见了报,人们是否还会拥他如故?这拯救万民于水火的英雄,竟然是个兔儿爷?呵呵,这事说出去,可真不好听啊!” 

                    “你投降了汪伪,一心打击抗日力量,明白人都知道你是在利用流言中伤他而已。不信你就试试,看你那捕风捉影的小报是否卖得出去。” 

                    “那我们就赌一赌,这世上是明白人多,还是糊涂人多。” 
                    说着,忽然低下头,逮着了仰恩的双唇,嘴里的话越发乱了: 
                    “你是极品,据说上海好这口的,多少人嚷嚷要试你,今日,恩少爷让我开个洋荤,怎么样?你伺候我舒服了,我就不提丁崇学那事。” 

                    仰恩连忙侧头,严厉地说道:“方文华,请你自重!” 
                    他知道方文华并不是这种人,之所以这般说,这般威胁,不过是因为先前自己因为崇学的利益为难过他,这会儿报复回来,侮辱自己,想让自己难堪罢了。 

                    “我不自重么?”方文华目露刻薄,在仰恩耳边清楚地说得一字一句:“你用屁股伺候男人的娼妓,有脸这么说我?四爷看来也是老当益壮,定不肯落在丁将军的后头吧?你给多少人插过?嗯?”他的手紧抓着仰恩的下巴,逼迫仰恩看着他,“还差我一个么?” 

                    仰恩这一生也没给人这般肮脏下流地数落过,在他苦心维护的自尊上踩了再踩,碾了又碾,那种难过甚至盛过给人折断手的疼痛。他只感到一口气闷在胸里,眼前一阵阵跳着金星,正在这时,门口传来洪亮的一句: 

                    “方部长!你怎么进来的?” 
                    是子渔。方文华连忙从仰恩身上爬起来,好整以暇,装作一切都未曾发生地说: 
                    “哦,吉野君。我有上面发放的通行证。”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信件,递上去。 
                    子渔大概看了一遍,极端不留情面: 
                    “这是准许你巡查的通行证,不是强Jian的。方部长再去重新申请吧!” 
                    方文华的脸“刷”地红了,心中无限懊恼,本来今天说是日本军官都去开会,他才敢胡来,不想给抓了正着,顿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连忙告辞了。 


                    “方文华这败类,也是你拼了命维护的国人?他的气节真是可敬啊!” 
                    子渔坐在仰恩身边,看着他灰败的脸色,语气满是嘲讽。 
                    “你不能因一人歧视一国。” 
                    与方文华周旋这一会儿,仰恩已经觉得疲惫不堪,加之身上的病痛,左手钻心的疼,神智开始恍惚,与子渔的对话,也不似先前那般锐利。他的痛苦没能逃过子渔的眼睛,意识到仰恩可能随时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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