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婷一脸苦楚,却磨磨蹭蹭,不敢举步。
“怎么了?”任盈盈伸出一根玉指,轻轻抬起欧阳婷的下颔。“害怕了?说什么死生相随,这就撑不住了么?”
她的语声越是轻柔,欧阳婷颤抖得就越厉害。“你知道的,我为了你,什么也能做。只是……”她终于流下泪来。“圣姑,我总觉得,我们不可能斗得过教主的。他是神,他不是人!”
“哼,关在水牢里的神么?”盈盈冷笑。“你莫总停留在五年前的记忆里。我告诉你,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他了!你若害怕,就随我去水牢,我将他一块一块撕碎给你瞧!”
任盈盈自然知道,五年了,东方不败不过就是一个替身而已。
他藉着爱,绑住了那个替他练功的孩子。
也藉着爱,束缚住最有可能找他报仇的人。
任盈盈已经长大了。不是曲非烟那样的小姑娘,小女孩了。
她的身边,也聚集了被对她的爱束缚的人们。
而她对他的爱,早已经消散在洛阳城日出日落的岁月里。
尤其是,遇见了那个人以后。
那个人面貌丑陋,嗓音暗哑。
那个人却教她,如何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如何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事。如何拿回一切应该属于她的东西!
虽然,东方不败对她很好。给她很多。地位,权力,荣耀,财富。甚至每年生日,必有不远千里而来的礼物,一串珠子,一盒胭脂,一罐香料,一块衣料——任盈盈总是在珍藏和烧毁两个极端当中摇晃,摇晃。
然而,那个人告诉她,东方不败对她好,只是因为他欠着她。他给她的一切,都原本属于她,都是从她的手上抢夺而来。现今,还债的时候到了。
水牢。
一股污秽的味道扑面而来。
任盈盈沿着阶梯下来。
“小心。”水牢内忽然有人低低叫了一声。
任盈盈一惊,脚下一滑,竟然踩上了一片青苔,几乎跌倒。
欧阳婷赶紧扶住了她。
水牢中人叹了一声。“我已经叫你小心了。”
“若你不忽然出声令我分神,我又怎么会跌倒?”任盈盈一刹那间怒火上头。
就是这样。
这个人就是这样。
明明是他害了她。
却还要装得好像是他在关心她,对她好,在救她。
“东,方,不,败!”他的名字从她的唇间费劲地挤了出来。“你永远这样,毫无悔改,绝不屈服……”她阴笑着,咬牙切齿,不知自己在骂,还是在赞。“落在我的手里,不知道你有什么感受?”她放肆地嘲讽。
“对长辈不可如此无礼。”东方不败的眸子淡定。“东方叔叔,不是东方不败。”
“长辈?——我操你妈!”任盈盈狠狠地骂了出来,将欧阳婷也吓了一大跳。
任盈盈心中却觉得无比的畅快。她想骂这一句,已经很久,很久。
东方不败叹口气,摇了摇头。“……我本应该将你留在身边教导才对。”
两人当中隔着一小片肮脏的水。
生锈的铁链浸在水里,铐住东方不败的手脚。
任盈盈若是举剑,可堪堪碰到东方的脸庞。
东方若是退半步,盈盈便碰不到他。
——可是他没有退。
任盈盈撤出长剑,一剑刺向他的鼻尖,东方不败没有退。
剑尖生生地刺入他的鼻梁。
却只有一点点,真真一点点。只是割破了鼻梁上的皮肤。
任盈盈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尽力,而不及。
东方不败却看到,她的肩,她的手臂,至少还能向前三分。
足以使长剑入脑,性命断绝的三分。
她却看起来力尽。
甚至她自己心中,可能也真的觉得力尽。
——不是遥不可及,只是心不能够。
水牢外蛤蟆聒噪。
任盈盈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13)
天光晦暗。
“向左使,你来啦。”任盈盈每次见到向问天,都觉得可以放下心中大石,郁闷一扫而去;可是每次见到向问天,却也同时觉得心中某些轻飘飘的明媚角落逐渐逝去,被黑云所盖。
“令狐冲已经到了黑木崖脚下。你怎么还不去?”向问天行踪诡异,任盈盈连欧阳婷也遣走,才来与向问天秘密相见。
“上官金城估得不错,东方不败果已不在山上。”她甜甜笑。
“哦?”向问天丑目中精光一闪。“大小姐摸到了他的行踪?”
“不仅摸到。还抓到了。”任盈盈颇有些得意。
“抓到?难道……”
“就在水牢里。先前我正在向他问话。”
向问天周身剧震。“大小姐,赶紧拷问出教主的下落啊!”
“我知道。”任盈盈的目光凌厉可怕。“其实下落我知道,估计仍在杭州。只是要叫他说出路途如何走法,我每次都是被点晕了带进去,再点晕带出来,实在难以记忆。唉。”她垂目叹息。“不知阿爹是生是死……”
“教主福与天齐,一定不会有事!”向问天激动得双拳紧握。“问出之后,即刻……”他做了一个杀的手势。“黑木崖上有上官金城操控一切,当无可虑。大小姐,成败在此一举!……对了,既然人已到手,那么是否还要按照原计划引令狐冲上山呢?”
任盈盈想了半刻。令狐冲这个名字,在她如昙花一般的眼底激起一些怀有愧疚,却也有柔情的涟漪。“我们几人终归武功有限。令狐冲是个很好的帮手,上官金城再有把握,却也未必能将那个西贝货料理干净。我还是即刻去和他碰面吧。拷问一事,就交给向左使了。现今局势明朗,向左使也可不必再掩藏身份。我这就叫婷儿协助于你。”
“欧阳婷可信得过?她与那雪千寻不是换过帖的金兰姊妹么?”
“她们暗香早年人人结拜,并无什么过命的交情。更何况……她绝不会背叛我。”
向问天古怪地看了任盈盈一眼。
任盈盈傲然一笑。
陡然,水牢方向传来一声惊呼。
任盈盈同向问天同一时间飞掠了出去。
牢门洞开。
地上还有水渍点点。
“启禀圣姑,曲非烟原来是诈降……她杀了我们两个姐妹,闯入水牢救走了人质……大姐已经追去了……”
任盈盈跺了跺脚,循着地上水渍便追了出去。
那水渍映出天光。
任盈盈追了半日,水渍似乎无穷无尽,向着漫无目的的远方蔓延。
任盈盈越追,越是心悸。
为何没有踪迹?莫说东方他们,连欧阳婷也是不见。
“大小姐,不必追了。”向问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的身后,长叹一声。
“向左使……”
“东方不败是何许人也?他怎么会留下地面水渍这种线索,供你追踪?”
“难道?”
“你与欧阳婷之间,可有联络工具?”
任盈盈恍然,急忙从袖中掏出彩箭,射向天空。
东方不败根本没有走远。任盈盈奔出追人之时,还堪堪掠过他的藏身所在。
只是曲非烟拿着他的湿衣裳一路留下水渍向西折了一大圈,再弃衣悄然潜回,带走了东方不败。
欧阳婷则安静地卧在东方脚下。
暗香搜身的技术已经算是不错。东方却仍然留下了一些足够防身的迷|药。
“叔叔,他们果然追岔了。”曲非烟立在东方身后,嘴角微微上扬,抵消了些眉目间的煞气。
东方也笑,却笑得落寞。
盈盈,原来是盈盈。
“叔叔……”曲非烟不知道该劝说点什么好。
他们双双诈降,不过就是为了引出幕后主使之人而已。
“……盈盈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东方不败拾起欧阳婷的外衣,用力擦干自己的头发。长发不再滴水,却仍然有着湿漉漉的光华。
“怎么会?”曲非烟有点惊讶。“圣姑姊姊漂亮了好多好多。”
“却仍是一样的单纯——她实在不是块行走江湖的材料。明明不懂,却争强好胜地跳出来说,她全懂。”东方悠悠回头。
曲非烟抿嘴一笑。“烟儿呢?是不是行走江湖的材料?”
“你同盈盈正是两个极端。你看似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顾,其实你心中,什么都明白。”
“叔叔高看烟儿了。”曲非烟的神情忽然散发出孩子气的快乐。“烟儿只知道,叔叔说什么,烟儿便做什么。拦在面前的,就要去除。站在身边的,就是朋友。”
东方不败凝视她片刻。“你不仅习武天分极高,对于人事,也是睿智通透。烟儿,你若是男儿之身,必可闯出一番不凡事业来。”
“烟儿不想闯出什么事业。五年前,大哥对烟儿说,他身为神教之人却不能为教主分忧,心中十分愧疚,于是将一身所学,平生所悟,尽皆教给了烟儿。大哥一早便料到,烟儿能代替他陪在教主身边。”她甜甜一笑。“烟儿活着一日,便陪叔叔一日。等烟儿死去,便到仙境去寻大哥。”她明眸中坦然无畏。
东方不败却心中一痛。
地上欧阳婷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她睁眼,怔了片刻,立即又闭起眼睛。
她宁可欺骗自己,是梦,是梦。
“喂,别装死啦。”曲非烟走过去,踢她一脚。“你叫欧阳婷罢?”
地上只穿着亵衣,身材惊人的女子紧紧闭口,一语不发。
“欧阳。这些年,你同盈盈走得很近?”东方低头,看着她。
欧阳婷浑身一颤。
她早知道,没有那么容易。
五年前,不止,不止五年前。
在暗香还是独门独户,受人委托去刺杀日月神教堂主东方不败之时开始。
在雪千寻义无反顾地背叛门户,东方不败亲自逼降自己那时候开始。
这个男人在她心中已经留下了神一般的印象。
“你是不是很喜欢盈盈?”东方不败又问。
她仍然闭着嘴。
东方不败摇摇头,叹口气。“烟儿。”
曲非烟点点头,会意。
欧阳婷忽然心中一片雪亮清明。
脖颈一点点麻。一点点冷。
好渴。
欧阳婷猛然睁眼。
恰好这个时候,天空中开出如烟花一般的箭花,如此眩目,如此耀眼。
再下一刻,她看见自己的身体,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么远。
曲非烟杀了欧阳婷之后,只是冷漠地偏了偏头。
她很小心,却仍沾了一身的血。
十四岁的眼睛里,一层无所畏惧的坦荡,一层漠然绝然的企盼。
一身血气的飘飘欲仙。
(14)
杨莲亭很忙。
他知道黑木崖上出了一些事情。
但是他不想理会。
他没有那个心思去理会,也根本不想理会。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京师那边,如果那个老太监那里不出问题的话,至少可以将明朝水师的反应拖慢三日。三日时间,不知道对扶桑那边来说够还是不够……那个顾长风,究竟是真心投靠我们,还是朝廷的反间计呢?……盐运生意不能再与他人分成了,否则届时开战,如何应付钱粮消耗?但是要甩开旁人的话,不是那么容易可行之事,得要派出高手干净利落的解决。有谁是最好的人选呢?……”
他将一条一条事项全部仔细清楚地写下来,标注上自己的意见。将必须要东方不败做决定的部分用朱笔圈出,其余部分则附录在后。
东方不败将这些事情交给他。
他就好好做。
至于其他东西,既然东方不要他操心,他就不操心。
盲目到几乎在破罐子破摔,却依然盲目地不亦乐乎,信心满满。他对东方不败的信任中,有奇怪的成分,信仰?或者信念。
杨莲亭因为忙碌而快乐着。
因为快乐而不小心哼起了歌。
“杨总管。”属下来报,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杨莲亭一惊。
圣姑在山下求见教主。同行的还有两名身份可疑的男子,一个是江湖上风头正劲的少侠令狐冲,另一个则面目丑陋,难以辨认。
“拖着。”他简单地给了一个命令。
这是他的智慧可以给出的最好命令。
三个时辰之前,杨莲亭看到,东方不败带着一个小女孩,匆匆地从他窗前经过。
两个时辰之前,马小二含着惶恐和恨意,奉了召唤似地,也从他窗前经过。
他们没叫他。
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绝对地信任他的爱人。
于是他只有坐在这里,不动,也不想,努力将精神投入到案上如山的事务中去。
没什么了吧……没什么自己可以拍板的,没什么自己可以左右的。
他咧了咧嘴,幻想了一下任盈盈在山下,同她的情郎在一起——小女孩的小情郎?还是小女孩已经彻底长大?
这个小女孩,从前可是喜欢他的东方的。
谁都知道。谁都看得出来。
可惜东方不喜欢她。东方还带了新的小女孩回来。
杨莲亭觉得很甜蜜,很想笑。
想着想着,他就将手伸入了自己的裤子里。
东方……小东东……小方方……
手动得很急。
不一会,杨莲亭便停了动作,脚步轻快急促地向茅房而去。
茅房里有些冷。这帘子该叫人换换了。
杨莲亭一面想,一面脱裤子。
忽然他停了动作。
裤子从腰间坠落下地。
沾了极其污秽之物。
飕飕的冷风吹得他胯间之物陡然疲惫——
一柄剑透过茅草,从他身后穿入了来,抵在了他的背心。
杨莲亭不是武功平庸之辈。
纵然在自家地方缺少提防,然而一剑,只是一剑,就能死死制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这是什么样的武功?什么样的高手?
准确,沉静,无声无息,惊人的控制力,以及高深的内功。
帘子掀起来。
任盈盈花一样的脸蛋露了出来。
半个光溜溜的身子,在她眼里不过是一片白花花的眼神。
“杨总管。”她笑得妩媚,神秘。“我要见教主。”
背心那柄剑一动也不动。
胸前又抵上了第二把剑。两面一夹,杨莲亭就将葬身粪坑。
没有人愿意这样死。于是杨莲亭说,“好。”
沾了屎尿的裤子提起来,穿回身上。茅坑的味道挥之不去,如蚁附骨地跟着,跟到了阳光底下。
杨莲亭不想死。
三日究竟够不够,顾长风可不可信,盐运生意如何独霸,这三件事情必须要问过东方才好。其他钱庄之事,练兵之事,人才提拔之时,都也要给他过目一下自己做的决定。
好,还是不好呢?好,可以得到夸奖。不好,要回去改过。
不知道是否因为昨夜一个人喝了点小酒,杨莲亭脚步轻飘飘的,一点害怕紧张也无。只是被打断了的性欲憋在下腹,有点难受。
剑尖隐去,剑气却一直顶在他的背心上。
现在,黑木崖大主管杨莲亭,与黑木崖圣姑任盈盈,便看起来交情很好的样子,肩并肩走在通往东方宅的路上。
远处校场传来“文成武德”的声音,孩儿们操练正酣,日进千里。
背后的剑手,忽然一分神,尔后又准准回来。
那分神之间的空隙,杨莲亭叹,他能够感受,却远非他的能力可以把握得住。难怪人家可以如此托大,闲庭信步。
令狐冲,果然名不虚传。任盈盈这丫头,很会挑男人。
“杨总管?”诗诗从楼上下来。“啊,是大小姐来了啊!快快,里面坐。侍女们刚好不在,我叫千寻给你们蒸茶。”
黑木崖之花娇艳得浑然天成,刹那间将任盈盈端着拿着的成熟姿态比了下去。
剑气不散,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美人。
顶在杨莲亭背心的剑手,似一个在空气中游曳的幽灵,却带着天真的习性。
杨莲亭苦笑着入去,坐了下来。
杨诗诗掩鼻,却若无其事。“好久不见,大小姐愈发明艳了。”
任盈盈眼神犹疑而紧张。“东方叔叔不在这里么?我有要紧事情求见他。”
杨诗诗同杨莲亭紧急碰一下眼神。“在啊。他在密室。我去找他出来——你们先坐。”
任盈盈眯着眼睛,顿了片刻。“劳烦诗诗阿姨了。”
她坐下来。
桌上有一碟酸梅。
很正常的东西。杨诗诗一直爱吃这个,任盈盈也爱。
五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她来这里玩耍,就经常从这个小碟中抓酸梅吃。
她下意识地伸手,拈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