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威信,那样的目光却再也没有了——我变成了他的商业伙伴,他的明星雇员。
也许是踢球太久了,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巨大看台,有时会有幻听,仿佛7万人的欢呼仍在轰隆作响。我们就像古罗马竞技场的角斗士,一脚踏上来只能向前,你怎么可以叫这么多人失望?怎么能又怎么敢?观众决定着你的命运,是他们选择拇指向上还是向下——没有人永远胜利,但是永远不能失去球迷的心,埃芬博格终究不过是个傻孩子而已。
恢复调整是艰苦而单调的,却绝对必要,如果你想在35岁依然留在一流联赛里,就得知道10点半上床睡觉、每天坚持枯燥的体能锻炼和服从队医建议有多么致命的重要性。
老古董的可怕之处在于自知之明和不动声色的自律,情况似乎在一天天好起来,在尤尔根•;克林斯曼终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甚至能够做带球跑动练习了。
他捡起了球,穿着很正式的黑色风衣,金发在寒风里猎猎飘动,既有点萧瑟又温暖。
我望着他的皮鞋,“弄坏草坪俱乐部会罚款的,尤尔根。”
斯瓦本人笑了起来,“你先替我付,以后在我的薪水里扣还给你好了。”
第 24 章
“你怎么同意了?”
话是在问我,可他抱着双臂,有点别扭地盯着桌上那支精致得矫情的古董蜡烛台,拜仁的餐厅过去不爱搞这一套,不知是谁,别出心裁地认为我们应该为欢迎意大利人特拉帕托尼做点改变。
这些笨蛋,老特拉帕从来不到球员餐厅吃饭。
“佛朗茨想要你来,我不同意有用吗?再说我干嘛要反对?”
他手里把玩着酒杯,嘴角漾起了不满的微笑。
“你还是那么口是心非,洛塔尔”,他抬起眼睛,“卡尔告诉我了。”
“卡尔说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同意了没有?”
我没有作声,慢慢抖开餐巾系到脖子上,他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我想,大概我也是。
我不需要问,贝肯鲍尔想要的,一定会得到,无论是大力神杯还是比他足小了20岁的太太。
“谢谢你。”轻轻一碰杯沿,他把葡萄酒举到面前。
突然心中一动,我伸手挡住酒杯,吓了他一跳。“先别谢我,现在我也有件事要你帮忙。”
他看着我,慢慢把酒杯放下,眉头微微皱起来,过了一会儿,几乎察觉不出来地叹了口气。“我知道。”
“有问题吗?”
他抬起头来,静静看着我。
“福格茨早就知道世界杯上的事儿,洛塔尔,你不该说那么多话,特别是对记者。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你带头反对他的战术,你叫他怎么摆平那么多功臣元老?”
我一下子紧紧握住了酒杯,心开始下沉。
什么?难道因为几句话,他想把我摒在国家队门外?马特乌斯?!
难道他忘了,我因伤缺阵的时候,国家队在瑞典欧洲杯是怎么被丹麦小子戏耍的?
“萨默尔的状态现在不错,主教练还没有压力……”
“你呢?”
“我?”
对,我紧紧盯着他,盯着那双镇定的蓝眼睛,我好久没看见它们了,那里面曾经明亮得连瞳仁上我的影子都闪闪发光,可是现在我看不透它们……
鬼使神差,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你的状态也不错吧,尤尔根,现在你终于是国家队队长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了,残雪堆在街角,慕尼黑到处都是相似的街道,几百年的转弯,几百年的墙,墙底踢球的孩子,弄脏的裤腿,通红的脸……“洛塔尔,再摔破衣服就别想进家门……”倔头倔脑的傻小子,没人相信他打算踢球,木工场上甚至也不像个好工人……你不够高,你不够灵巧,你跑得不够快……他以为已经忘了那些人,那些记录簿那些秒表,那些髭须那些笑容和脸。不,都还在,都没离开,所有脊背上交汇的目光,别回头,别回头,向前走,只要快一点就好——可是前面怎么也扑过来这样一张脸,平板的、讥笑的、无动于衷的脸——
尖叫,凄厉的急刹车声,愤怒的中年男人砸着车窗,刹车踏板上的脚背剧痛,上面压着尤尔根重重的皮鞋,他在向我喊着什么……
他拉开车门下去,我趴倒在方向盘上,一滴酒没喝,可是我想睡。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把手插到我头发里,不说话,静静揉着我的头发。……没人对我这么做,小时候母亲没有,妻子们也没有,这很不好,很不好……我想抗议,但是倦意那么浓重地袭上来,我连抗议的力气……都没有
车停了,终于认出在自己的家门口。“我送你上去”,驾驶座上的人在我耳边低声说,有趣,他的声音仿佛比我更悲伤……
“医生没告诉你不能这么开车?”
他蹲在在刚刚燃烧的壁炉前面,没有回头,他点炉子很在行,至少比我好。为什么是医生?啊,对了,我向沃尔法特博士要了镇痛针、神经镇静剂,还有一堆乱七八糟,我想看起来更好点,只要比实际上稍好一点,在关键的时候——现在或许用不着了。
“洛塔尔,洛塔尔——”他依然蹲在地毯上,火光熊熊,照亮他的侧面,火苗的影子就在头发上跳跃,在蓝莹莹的眼睛里跳跃,“为什么,洛塔尔,为什么?”
他突然飞起狠狠的一脚,踢在壁炉墙上,风声带起一块迸出火星的木头,跳了几跳,险些掉出来,火苗一下子蹿高了。
他向我回过头来,在噼啪作响的燃烧声,烟囱呼呼的风响里,我努力想听清他的声音,可是我怎么能听见——其实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长时间地看着我,看着我。
“别走,”我想是我在说话,我怎么会是这种声音?一定听错了……“现在别走,别离开我……”
第 25 章
北风哐啷撞击着窗棂,屋里没开灯,壁炉融融的火焰是昏暗里唯一的光源,烤得脸颊皮肤发烫,可坐在炉前地毯上,我居然还觉得冷,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我做了什么?两支杜冷丁不会糟成这样,周三有第一次季前测试……我并不经常需要安眠药,除非那天没有达到要求运动量。
在体育给我的所有礼物中,心灵的安宁超过体能。
钥匙转动的响动,开门的声音,他回来了,伴随着烤培根肠和汉堡的热气与香味,黑色毛线帽子上的雪花在晶莹地融化——这帽子是我的,不知哪年俱乐部的小礼品,被他刚才从衣帽间翻出来,戴在头上倒挺合适,仿佛拜仁早就给他预备下了一顶似的。
“饿了吧?”他凑过来,伸手试了试我的额头,“怎么这么热,真是发烧了?”
“是你自己手太凉。”我有点粗鲁地躲开。
真别扭,“饿了没有、“手太凉”,这些琐碎的话我自己都很久没说过,也没听见了,更不用说是跟他之间。
他叹了口气,想了想,“要没胃口就过一会儿,我去烧点水。”
他脱掉风衣,迟疑了一下,却转身披到我身上。呢绒上还沾着冰凉闪亮的水珠,他的体温和独一无二的清香立刻包裹了我,这记忆如此熟悉,圣西罗体育场的一切从遥远的空间里向昏沉的头脑飞扑而来。
逝水年华,历历在目。
他端着盛了热水的脸盆走过来,胳膊上搭着毛巾,毛衣袖子很老练地挽在肘部,看上去比我更像屋子的主人,其实在任何地方他都比我更像主人,潇洒自如、安之若素。
我没有办法躲开,我需要热毛巾的温暖、需要有人照拂的安心,至少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寒夜里无法抗拒,何况,来自于他。
他小心地解开我的衬衣领子,慢慢向下,一颗一颗解开扣子。似乎是感到了我的僵硬,他停下手指,微微一笑;“这没什么,你不是也帮我做过吗?”
他是指前年国家队集训时的那件事,可是,实际上……我们还做过更多……
对夏天那一夜,我们心照不宣地从没再提过,事实上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怎样看待这件事?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复杂又古怪,经验和逻辑都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要再说。
可是不再说,未必就不再做。
距离太近,什么时候都是危险的。
把头深深埋在他温暖的颈下,我不能抑制浑身颤抖,盆打翻了,地毯上都是水,没人管它。
他的气息在我耳侧轻轻刷过,无限温柔,怎么可以这样,这样的盈盈漫溢,到末了如何收拾?
可是眼下,我们都顾不了该如何收拾。
“她是谁?”
问得很冷不防,我把手撑在他腋下试图爬起来,酸软而欣快的余波还没完全散去,几绺被汗水浸透的金发粘在他额头上,他茫然失神地喃喃回答,也许根本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她?”
“对,”我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一个球员不该这么漂亮,这个俊美的男人——对,是男人,这是微妙而精准的感觉,他已经失去了过去那种介于男孩和成年男人之间类似禁欲的混合气质,在这半年里他有了改变。很难发现,但是在耳鬓厮磨间我终归比他有经验。
“她”的成果,一个女人造成的痕迹随处可见。消失的青涩,增长的耐心,更敏感的反应,更温柔的动作和恰到好处的热情……对一个强壮的盛年男子,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只是,这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他眨了眨眼睛,好像要用力思考就得皱起眉毛,这样子有点孩子气,像我的小女儿为自己偷吃了巧克力辩解时的神情。
“这有什么呢,你又不是孩子——”我端详着他,火光给面庞轮廓勾勒出融融的金色边缘。毫无疑问,女孩子会为这样的眼睛疯狂,更不用说他在球场上跑动和射门的样子,摄影师给他抓拍的动作比我们都好看,像一匹从山顶冲向平原的年轻的骏马——也许弗朗茨觉得太花哨,可姑娘们永远不会。
他突然翻身坐起来,直盯盯地看着我,慢慢展开一个狡猾而无邪的笑容。“真的吗,洛塔尔?”
我熟悉的尤尔根又回来了。
我有点尴尬地挪开眼睛,哈,我能怎么想?我能指望他什么,看看我自己吧。
他从后面慢慢抱住了我,仿佛后悔了,想要弥补什么,在耳边不连贯地轻声呢喃,“洛塔尔……我那时候处境……很艰难,而且……你明白,我有点怕,怕失去……”
怕失去什么?男性气质还是球场上的运气?
这一行有很多难言的禁忌,尤其在这方面。即使聪明如他,到底也不能完全释然。
我怎么不明白,到底我还长他几岁。
“洛塔尔,你知道我最恨你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没头没脑的问题,什么时候?他刚出道时我轻慢呵斥他不计其数次,就是后来成名了,我挑衅的也不见得少。是那次冬训把他整到脱力?是在全队面前对他呼来喝去?
“刚到国际米兰第一场比赛,我们的主场,对那不勒斯。我特别想进个球,想得要死,一路拼命跑,马拉多纳带球我都死缠着去断。你过来了,把球抢下来,我赶紧往前跑去抢点,盯着你过了两个后卫,我使劲叫你的名字,你听见了——你明明听见也看见我了。我清清楚楚看着你犹豫了一下,起脚远射,射高了!”
我目瞪口呆,我真的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我好像要说什么,抢着打断了,“不是那样的,我知道一些球员喜欢粘球或者不好配合,但你不是,你是最优秀的中场,你那么做仅仅因为不信任我——这是真正伤害我的地方。”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能沉默。
“可问题在于,”他的语气里有奇怪的幽暗,“即使你传了,也未必能进。再说,我跑得太急,很可能造成越位球。”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瞧,恨一个人多么简单,不需要道理。”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尤尔根?”
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的声音仿佛从黑暗的那边传来。
“我决定不了比赛的胜负,我甚至决定不了能否进球。可是你必须选择——选择信任我,还是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