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罗莉塔,“洛塔尔,今天我在艾达这里过夜。行李已经打好包,明天我们机场见好了。”
她连最后一夜都不愿和我在一起度过了,我无奈地想。可是,这最后一夜,我翻来覆去想的又是什么呢?
放下电话,我怔了一会儿,回来拿起烟盒,向外走去。
电话又响了,罗莉塔大概忘了什么东西需要我带到机场。
“喂,罗莉?”
没有声音。我又重复了一遍,“是罗莉吗?”
依然没有声音。
“是哪位?请讲话!”我皱起眉头,家里的电话只有密友和俱乐部高层知道,不太可能是球迷骚扰。
但是,我听到的声音让我的心脏几乎一时间停止跳动。
“洛塔尔……是我,尤尔根•;克林斯曼。”
生活的河流并不是匀速流动的。当我回首那些岁月,鲜花、汗水和嘘声交相辉映的年代,常常如同面对一张雷同的脸,就像在突然从镜子里审视自己,总有片刻的陌生与疏离。只有一些片断,不知何时从河水里沉淀下来,很久以后,蓦然在远方的沙砾里闪耀着神秘的光辉。
那天晚上的对话,场景,天气,每一个语气、停顿和细节,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仿佛是记忆违背我的意志,自作主张地筛选了它们……
“对不起,这么晚了,可能打搅你了?”他很轻柔地说,这样的语气我很熟悉,只是绝大部分时候,不是用来对我说话的。
“嗯……”我忽然忘记了该怎么应答,怎么寒暄,“没有。怎么?你在摩纳哥吗?有什么事?”
我没想过,这样的单刀直入听上去其实不太礼貌,但他好像没注意到。
“的确有点事。”他也沉吟了一秒钟,“而且……我不在摩纳哥。”
“你回国了?在斯图加特?”
“洛塔尔,我很抱歉,我知道已经很晚了。安德雷斯只给我了这个电话,我没法提前联系到你……我回来了,不过现在不在斯图加特……”
“你是说……”
“我是说,能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如果方便的话?”
即使联邦总理现在通知我突然到访,都不会比这个更吃惊,我的下巴半天没有合上,等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已经奔到了窗前:
皎洁的月色下,院门外停着那辆眼熟之极的甲壳虫。
那个人,悠然靠在车身上,一手撑着车顶,另一只手拿着移动电话,半垂着头,若有所思,淡淡的月光把他的金发漂成了浅白金色。
“喂……”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想起出声,然而手里的听筒悄无声息,原来早在一跃之间被拉脱了电话线。
第 10 章
我走下楼去,一路伸手把身旁的壁灯都拉开,一盏一盏连成片的明亮随着脚步飞快延伸下去,直到漫溢开,融入花园的夜色……好像在迎接一脚出人意料却美妙无比的,从中场远射到禁区里的精准长传,充斥着不确定的喜悦、震惊和茫然。我从没去过教堂,但如果这时有人说天使正落在我的屋顶上,大概我也会相信吧。
他站在那里向我微笑,身上仿佛还带着法国南部海岸和高山的气息,在月光里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新。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停住了,不敢冒险在头脑冷静之前走得更近。仅存的理智在提醒我,慢一点,今晚你太不像自己,太不像洛塔尔•;马特乌斯……
但总不能互相看着傻笑吧,实际上现在我看上去已经足够傻了。如果面前是安德雷斯、沃勒尔,甚至穆勒这个小混蛋,我大概会迎面来上一拳,跟着一个巴伐利亚式的拥抱。可是他,似乎半年前那次负气的较量之后,我们就没有单独面对面相处过。
我们当然拥抱过,那是在赛场上……
“好久不见,洛塔尔。”没等我做出反应,他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这个快30岁了,时常在球队里扮演年轻人的兄长的尤尔根,像个大男孩一样,大大方方向我伸开了臂膀,金色的长发拂过我耳边,海水般的眼睛里绽开的是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他的衬衫,永远都带着阳光干爽的清香……
我在他肩头重重拍了拍,无言的如释重负。
知道罗莉塔不在,他似乎更放松了一些,“我本以为准挨女主人骂的。”他挑挑眉毛,有点孩子气地说。
我把他带上楼,从冰箱里拿啤酒给他。“我还没吃饭呢,永远别相信公路指南——开车到慕尼黑,一路上他们推荐的饭馆都是最难吃的……”
我在厨房搜索了半天,只找出一磅装的意大利面条和几个鸡蛋。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在国际米兰踢球的时候,这是我们懒得出门吃饭时的标准配备。在这方面,喜欢讲究饮食的意大利人总是很难理解我们,称之为斯巴达作风。
通心粉很好弄,他也不挑剔,只是放了加倍的番茄酱。我看着他低着头狼吞虎咽,需要扭头才能掩饰嘴角边浮上来的微笑。为了叫他吃得自在些,我捡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漂亮的夜间新闻女主播出现了,这是罗莉塔的一个同事……画面切换,广告牌……新闻发布会……运动鞋的秋季新品……
突然,我的脸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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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下楼去,一路伸手把身旁的壁灯都拉开,一盏一盏连成片的明亮随着脚步飞快延伸下去,直到漫溢开,融入花园的夜色……好像在迎接一脚出人意料却美妙无比的,从中场远射到禁区里的精准长传,充斥着不确定的喜悦、震惊和茫然。我从没去过教堂,但如果这时有人说天使正落在我的屋顶上,大概我也会相信吧。
他站在那里向我微笑,身上仿佛还带着法国南部海岸和高山的气息,在月光里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清新。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停住了,不敢冒险在头脑冷静之前走得更近。仅存的理智在提醒我,慢一点,今晚你太不像自己,太不像洛塔尔•;马特乌斯……
但总不能互相看着傻笑吧,实际上现在我看上去已经足够傻了。如果面前是安德雷斯、沃勒尔,甚至穆勒这个小混蛋,我大概会迎面来上一拳,跟着一个巴伐利亚式的拥抱。可是他,似乎半年前那次负气的较量之后,我们就没有单独面对面相处过。
我们当然拥抱过,那是在赛场上……
“好久不见,洛塔尔。”没等我做出反应,他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这个快30岁了,时常在球队里扮演年轻人的兄长的家伙,像个大男孩一样,大大方方向我伸开了臂膀,金色的长发拂过我耳边,海水般的眼睛里绽开的是一个毫无芥蒂的笑容。他的衬衫,永远都带着阳光干爽的清香……
我在他肩头重重拍了拍,无言的如释重负。
知道罗莉塔不在,他似乎更放松了一些,“我本以为准挨女主人骂的。”他挑挑眉毛,有点孩子气地说。
我把他带上楼,从冰箱里拿啤酒给他。“我还没吃饭呢,永远别相信公路指南——开车到慕尼黑,一路上他们推荐的饭馆都是最难吃的……”
我在厨房搜索了半天,只找出一磅装的意大利面条和几个鸡蛋。我们互相看了一眼,都笑了起来,在国际米兰踢球的时候,这是我们懒得出门吃饭时的标准配备。在这方面,喜欢讲究饮食的意大利人总是很难理解我们,称之为斯巴达作风。
通心粉很好弄,他也不挑剔,只是放了加倍的番茄酱。我看着他低着头狼吞虎咽,需要扭头才能掩饰嘴角边浮上来的微笑。为了叫他吃得自在些,我捡起沙发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漂亮的夜间新闻女主播出现了,这是罗莉塔的一个同事……画面切换,广告牌……新闻发布会……运动鞋的秋季新品……
突然,我的脸色变了。
“以简洁、明快和年轻化为标志的设计,是我们主要用于配合明年的世界杯足球赛的风格。我们曾征求专业人士的意见,包括国家队的部分现役球员……”
“格劳内先生,据说‘金色轰炸机’尤尔根•;克林斯曼是您的朋友,您正力邀他成为这一季的广告代言人?这个计划能否成功?”
“国家队有自己的官方赞助商,球员在个人的广告合同上受一定限制,不过我们目前也正在争取这个地位。好消息是我刚刚得到他的同意,在一项赞助少年足球项目上担任我们的合作者,无疑我们将为他制作很出色的广告……”
那张微笑的脸,与报纸上神采飞扬的脸,停车场上惊惶失措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声音在继续嘈杂流动。
我回头盯着他,他从盘子上抬起头来,看见我的目光,深深叹了口气,居然又低下起头去狠狠扒拉了两口面条,然后把盘子推开,做出一副“你问吧”的神情。
但我只是盯着他。
“洛塔尔,”他终于开口了,“我知道,早就应该向你解释那天晚上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找机会,最后总是和你吵起来……坦率的说,这就是我今晚赶来的目的,我想你肯定会在媒体上看到格劳内,说不定还有我的传言。我觉得应该向你——”
“不必要。”我打断了他,锐利而冷静——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讲过的话,“你的事,用不着告诉我。”我淡淡地说。
他瞪着眼睛,慢慢解下餐巾,似乎一时不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刚才牛奶一样融滑的气氛,在我们俩的沉默与对视中慢慢凝结了,直到我突然在他脸上发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正在绽开。
“好。”
他居然说好!
“真感激你这么体谅,洛塔尔”,他的笑意荡漾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有捉弄人的促狭,“你真是个君子。让我如释重负。”他大大咧咧地打了哈欠,“我可以轻松地到你的客房去睡觉了吗?”
第 12 章
那间客房里面空空荡荡,很是简陋,几件罗莉塔筛选下来的行李零散在地上,他笑了笑。尤尔根•;克林斯曼是这样的,无论走到哪里,哪怕只住几天,都尽可能把环境布置得舒服些——为这个我们还曾经发生过小小的不愉快:他刚到米兰那年,和我同住的室友刚好搬走,我建议他和我分享这套位置方便的公寓,开始他很高兴,可是一看到卧室窗户正对着一间广场比萨店,马上改了主意。
上帝没有给我们一个更愉快的开端,我有时想,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似乎也顺理成章。
“要不然你到我房间去住?”话已出口我才发觉不妥,“我是说我在这里好了。”
他眨眨眼睛,似笑非笑的表情又回来了。“没关系,反正这次不用你帮我糊弄佛朗茨。”
看来他也想起了佛洛伦萨的那个夜晚,我有一点突如其来的尴尬和奇怪的……欣慰,是因为,他也象我一样,深深记住了这件事吗?
抱着干净床单回来,正撞见他在床上做俯卧撑和体侧支撑,虽然意外也不奇怪,我放下东西,没有打扰他,但是没过一会儿就皱起了眉头。
“尤尔根,法甲的体能教练有问题吗?”
肩头一颤,仿佛被我的唐突刺伤,他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下去。
最后一组动作明显有些走形,我忍不住走过去,象平时训练中那样去压他的膝盖,用力之下,他终于忍不住呻吟了一声,瘫倒在床上。
“你受伤了?”我很吃惊,国家队正式备战的集训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松开他的小腿,低头正碰上他的目光,蓝眼睛里一闪即逝的痛苦和焦虑,他把头转开了。“最后一场联赛里和后卫冲撞,大腿出了点问题。”
我叹了口气,“屠夫后卫”是每个前锋的噩梦,而大腿内侧的肌群拉伤是最隐蔽而麻烦的问题。
他垂着睫毛,看不出沮丧,但是我知道这对一个以速度和技术见长的前锋有多大打击,我不知道该不该安慰他,因为上一次幸灾乐祸地说“你不再是唯一的射手”的人,正是我。
彬彬有礼而完美快乐的他,总是激起我伤害的冲动;此时此刻,他是个忧心忡忡又无能为力的大孩子,曾经无数次和我并肩在赛场上站斗的孩子。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其实我还是觉得应该生他的气,多么任性而狡黠,把弱点藏得那么深那么完美——
但是我做出来的居然是,伸臂揽过他的肩膀,在那灿烂柔软的发丝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想他甚至未必能感觉到这个轻得近于不存在吻,但的确被我的动作和神情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猛地向后一躲,伸手挡开。冷不防用力之间,似乎又拉动了刚才疼痛的肌肉。“啊!”他呲牙咧嘴抽了一口凉气,惊疑地瞪大眼睛,样子可怜又可笑。
“有这么夸张吗?”我放开他,忍不住取笑,“你应该把这副表情好好留在草皮上给裁判看,让撞你的那家伙去见鬼。”
“你……”
“听着,尤尔根,过去我们之间是有些事儿,可我不是恶魔。”我坦率地说,“我并不指望你的友谊,但是你的确是个好前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我收回过去的评价。好好加把劲儿,伙计。”
我轻拍了他肩膀一下,转身离开,不知为什么,我有赶紧逃走的冲动。
“洛塔尔。”
我的手指还搭在门沿上,柔和的壁灯从身后弥漫过来,在墙壁上幽幽投射出他的影子,我的影子……
“还需要什么东西吗?”
过了很久以后我曾想过,如果那天我回头直视他的眼睛,将会看见什么,发生什么?那几乎是我们一生里对彼此最平安而信任的时刻,也许会有一次微笑,一番长谈,甚至,我不敢期待的……
都过去了,所有历历在目的一切。
不知停了多久,他在我背后说,声音很安静:“没有了。谢谢你,洛塔尔。晚安。”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发现院子里的甲克虫不见了。推开房门,床和地面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床头柜上唯一的一本摊开的《圣经》里,夹着张纸条:
“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凝视着你。
言语总是灰白,而生活之树青葱不易。“
第 13 章
12.
世界杯的正式集训开始之前,在FIFA举办的一次足球慈善活动上,我意外遇见了迭戈•;马拉多纳。
在漫长的职业生涯里,我得到过很多荣誉,甚至包括国际足联的首位世界足球先生,但是我最为珍视的荣耀,仅仅来自于这个结实的矮个子阿根廷人的一句评价:“马特乌斯是我遇到的最强对手。”
一般来说我是个骄傲的人,但是这话却叫我只感到受宠若惊。
我常为年轻的球员遗憾,他们错过了与马拉多纳同场踢球的时代。尽管我们整整一代最优秀的球员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可我每一想起与他交锋的时刻,还是激动不已,伟大的对手造就伟大的比赛,所带来的光荣远远超过胜利。
我仰慕他没什么特别,看过他踢球的人都不例外,倒是他对我的另眼相看,大概更多是源于:我每次对他的防守动作都很干净。
在背后铲脚乱飞,“屠夫后卫”当道的时期里,马拉多纳每一上场必然遭到伐木般的轮番粗暴侵犯,最极端时曾踢断过他的腿。在我看来,用这种方式毁掉马拉多纳的进攻,就像靠暴力强迫一位没有本领去征服的绝代佳人,既无能又可耻。
我曾经把这个比方告诉马拉多纳,阿根廷人骨碌碌转着眼珠,想了片刻哈哈大笑,以南美方式狠狠搂了我一下:“嘿,老兄,你把我比成女人吗!”
他对名流显要,包括弗朗茨和贝利都不太客气,但却成了我的朋友……克林斯曼也非常佩服他,甚至说在场上见他如老鼠见猫,而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