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溶的,暖意熨贴着他全身上下每个角落,他不觉有些醺然,仿佛生命也因此有了价值。
他突然想要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假如没有了生命,他便什么都不能做。可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他又仿佛被人扔进了冰天雪地之中。自中了“招蜂引蝶”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会到死亡的恐怖。
“二叔……二叔……留下……不要走……”突然听见南宫寒潇喃喃喊了几声。云漫天侧头一看,见他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紧张,知道他正在梦魇。他心里一痛,迟疑着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哄道:“
我不会走……你安心睡罢。”
南宫寒潇茫然睁开眼,他神情迷惘,目光散乱,显是神智尚未清醒。他突然一个翻身压住了云漫天,开始狂乱地噬咬着他的嘴唇。云漫天惊得手脚一阵麻痹,鼻子间闻着对方喷出的浓郁酒气,神智渐渐恍惚起来。
朦胧间又听见南宫寒潇喊了几声“二叔”,他忽然清醒过来,正要推开他,桌上的红烛却在此时燃到了尽头,房里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这黑暗抽干了他全部气力,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可是此刻他的心却不近情理的明晰,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自己毁了他内心唯一的寄托,假如这样能让他好受些,那又有什么关系?然而隐约间他又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仿佛在这一刻欺骗了南宫寒潇的感情。
过了许久,云漫天支起身子点亮了蜡烛,感觉全身上下痛得快麻痹了。他突然觉得有些惶惑——这样大概并不能让南宫寒潇觉得快乐罢!搞不好会让他更加痛苦。他醒来后一定会懊悔,懊悔与毁了南宫忘忧骨灰的人上床。说不定他会因此更加恨自己。
这么一想急忙起身收拾了床上的狼藉。如果没有蛛丝马迹可循,他酒醒后顶多会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一个有南宫忘忧的梦,这对他多少会是一种安慰——云漫天稍稍放下心来。可同时他又觉得有些悲哀,难道自己力所能及的只能是这样的事么?
醒来时天已大亮,南宫寒潇已经不在床上。他穿好衣衫走到外间,看见南宫寒潇坐在桌子边喝茶。这时苏冉冉端着梳洗用品走了进来,云漫天草草洗漱了,又吃了一些苏冉冉准备的早餐。之后两人走到了外面,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云漫天正要去牵马,南宫寒潇突然道:“坐马车回去罢……太阳太毒了。”
云漫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他心里忍不住想着南宫寒潇果然是纨绔子弟的做派,原还以为经过这些日子的变故他会有所改观的。可是他却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因为他现在实在是不适宜骑马。
坐在平稳行驶的马车里,云漫天有些昏昏然,恍惚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际:难道他竟记得?他因担心自己的身体所以才说坐马车?
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酸的,甜的,苦的,辣的,一起涌上了心头。风儿掀起车厢的帘子,露出外面一角的天空,有五色的光晕在空气中流动,那是辗转红尘里的一个个传说。
刚进了府门,便有管家迎了过来,急急道:“二公子云道长您们回来得正好,表少爷请您们一回来速去清远斋。”
南宫寒潇想到清远斋正是南宫无极这几日的住处,暗里吃了一惊。两人匆忙赶到,刚进了外间,便听见里面有女子的哀哭声。谈怀虚一看见两人连忙迎了上来道:“漫天你快看看姑父是否还有救。”
(二十八)
两人走进房里,见床边坐着南宫夫人与碧月,先前的哀哭声正是碧月发出。再望床上一看,南宫无极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此刻他正急促地喘着粗气,显是只剩下一口气了。云漫天忙过去给他查验伤势,见那匕首正中心窝,若是旁人当即便会没命,也亏得南宫无极还能支撑。
“爹!”南宫寒潇大喊了一声,冲到了床边,他握住南宫无极的手嘶声喊道:“爹!这是怎么回事?谁害你的?”
南宫无极虚弱地道:“没有人……是我自己……”
云漫天吃了一惊,难道南宫无极竟是自杀?
这时听见南宫无极喊了自己一声,云漫天回过神来,南宫无极摸索着从枕头低下抽出一张纸递给了他,喘息着道:“……按这个……这个法子解开潇儿……潇儿的精|穴……”
南宫寒潇霍然抬起头来,颤抖着嘴唇看着南宫无极,眼中俱是不信之色。南宫无极看着他涩声道:“潇儿……我……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害了你……”
寒潇凄然看着他,眼泪忍不住落下,滴在南宫无极的面上。南宫无极摸索着抓住他的手,盯着他喃喃道:“我……我……”他艰难地侧过头朝站在床头处的南宫夫人看过去,枯涩的眼中渐渐柔情满溢,“秋……秋……我去了……我不……不怪你……昔年都是……都是我的错……让我……让我承担……一切……”他急喘了几口,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夫人!夫人!”碧月忽然大叫了起来,原来是南宫夫人软软晕倒在了她的怀里。谈怀虚忙过去扶着南宫夫人让她躺在窗下空着的锦榻上。碧月哭哭啼啼向谈怀虚道:“我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老爷听说外面都知道了……知道了他和少奶奶的事,这才……呜呜……我不是故意的……”
短几上香炉里烟雾袅袅上升,在半空中便散去了,不知飘向何方。那香气带着冰冷的况味,象是雪地里的梅香,却带着严寒的死寂,世界静得仿佛能听见落雪的声音,再仔细一听,却是血从血管里流出的声音。
回魂香!云漫天心里一跳,难道南宫无极恢复了记忆?到底是什么事令得他自尽?
片刻后他收回思绪,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薄纸。纸上写着的果然是锁精术的解法,看来昔年锁了南宫寒潇精|穴的确是南宫无极无疑。他稍想了想,便了解了南宫无极此举的动机:他大概是不愿意并非他亲子的南宫寒潇留下后代。锁精术虽然有些下作,可是比起阉割显然要好许多,也隐蔽许多。只是不知他临死前又为何会悔悟。
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南宫寒潇的经脉也是南宫无极挑断的?眼下看来并非没有这个可能。南宫寒潇剑术天赋极高,大概南宫无极担心他日后会变得难以控制。
夜里南宫寒潇留在灵堂里守灵,含笑阁里便只余下云漫天一人。他把近日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虽是千头万绪乱如麻,可或许关键不过是其中某一个结。只要将这个结解开,一切便会清清楚楚。
一转眼看到床头那本册子,那是前夜从秋达心那里抢来的,可巧这册子落到了一片荷叶上,要是真落进池子里只怕要彻底报废了。
他随手拿过,一页页地翻了下去,密密麻麻全是医邪看病的记录,上面不乏一些有名的武林人士。他一边看一边思忖:“到底爹是看见了什么才决定将我留在清修观,独自一人离开的呢?”
突然想起医邪曾经给南宫夫人治过伤,他心念一动,开始有目的地找了起来。翻到第八十八页时他终于找到了有关的记录,看后他先是迷惑,片刻后他突然一拍额头,喊道:“怪不得!原来那个‘苏’正是苏追风的‘苏’!”
因为天气炎热,次日南宫无极便下葬了。由于最近四大世家频频死人,所以并未互相奔丧,来的只限于附近的一些小门派。云漫天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出去送殡。
趁着府里闲人不多,他悄悄去了南宫夫人的后院。白日里看起来这院子虽然萧条,大体上却还干净。含笑花与白兰花均有些败了,落得满地都是,有几只毛毛虫在雪白的花瓣间爬来爬去,让人忍不住觉得肌肤生痒。
这里不过是方寸之地,除了几棵树,一张石桌,几张石凳,一口枯井便再无它物。虽然是在日光之下,空气里依然带着阴森的气息。
目光突然被那口枯井所吸引,他缓步走了过去,见井上盖着铁盖子,还上了一把锁。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割断了锁链,掀开铁盖子,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隐约还有些草药的香气。朝黑洞洞的井底看了一阵,里面有一些稻草,还有几块破损的布料以及一些食物的碎屑。
云漫天思忖了片刻,心里渐渐有了眉目。他正要起身,突觉腰间一麻,顿时动弹不得。
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阴恻恻响起:“不知云道长私闯入这里,是为何事?”
云漫天定了定神道:“你心知肚明,何必再问?”
女子冷哼了一声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在南宫忘忧身上留下了太多线索,我这才怀疑他被杀之地其实是这里。如果真是这里,那么显然你的嫌疑最大。”
“这么说来你早就怀疑我?”
“正是。原本我揣测你的杀人动机,以为你一来是想要阻止南宫忘忧与南宫寒潇陷入不伦之恋;二来是顺便可以除去南宫忘忧这个正当的家业继承人之一,所以仿效谈风随被杀的情形杀死了南宫忘忧。可是即便是同样的招式,两个不同的人使出来也会有些区别才是,而南宫忘忧、谈风随、姚瑞以及秦均成心口的伤口根本无甚差别,所以我认定凶手是同一人,从而否定了先前的揣测。”
那女子沉默了一阵,又问道:“那后来你又怎么断定是我?”
“主要有四点:其一,南宫忘忧临死前咬破了表示数字五和六的手指,‘六五’的谐音正是‘流舞’;其二,月落星沉中的是幻毒教的毒,而昔日与苏追风一起坠入悬崖的女子正是幻毒教之人;其三,你不认得属于谈流舞的贴身血玉;其四,我在师父的行医记录上看见他曾为坠崖后毁了容的南宫夫人整过容。我将这些串在了一处,一切便是清清楚楚——你并非真正的谈流舞,而是当年与苏追风一起坠崖的女人。你的杀人动机是为了替苏追风报仇!”
南宫夫人默然了一阵,突然笑了起来,道:“好……好……果然是证据确凿——不过那又怎样?你已经没有机会将实情告诉他人了。”
云漫天也跟着笑了起来,道:“可是我已经告诉别人了。”
“谁?”南宫夫人一惊,厉声喝问道。忽听见身后有些声响,她迅速回过身去,正看见一个人从含笑花树后走了出来。
(二十九)
南宫夫人面色陡然大变,颤声道:“寒潇,你不是……你不是去送殡了么?”
南宫寒潇缓缓摇头,哑声道:“云漫天说如果我不去送殡,便能查出真凶,所以我在中途就折返回来了。想不到……娘……竟是你……”他面色灰败憔悴,望着南宫夫人的眼神也是极为痛楚。这些日子来他勤练武功,为的便是为南宫忘忧报仇,想不到凶手居然是自己的生母。杀了母亲为二叔报仇?他不可能做到。
这时云漫天插口道:“南宫寒潇,我已经帮你找到了杀害你二叔的真凶,该怎么处置便由你自己决定。此事既然与我不相干,我也不会告诉旁人。南宫夫人,你可以解开我的|穴道了么?”
南宫夫人沉默了一会,答道:“好啊!”突然回身对着云漫天用力踹了一脚,将他踢进了枯井里。
南宫寒潇惊呼一声,疾步冲到了井口边。见云漫天蜷着身子躺在井底动也不动,情急之下他急得大喊起来:“云漫天你怎么样?云漫天!”见他没有回应,转过身来正想去找绳子下井去救他,未曾料到南宫夫人忽然将一把白色粉末对着他撒了过去。南宫寒潇猝不及防吸进了不少,摇晃了几下后跌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这时碧月正好急急走了过来,见到南宫寒潇闭目躺在地上,她愕然问道:“二公子他怎么了?”
南宫夫人面上显出烦乱之色,道:“他知道了真相,所以我迷昏了他。”想了想又道:“我向他用了‘千年梦’,千日内他会昏迷不醒,你对外只说是他得了怪症。另外再把云漫天住处收拾一下,做出他不辞而别的样子。”
碧月答应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于是道:“碧月在围观送殡队伍的人群里看见大公子与云知暖。”
“果然回来了么?”她静默了片刻,隔了一阵她道:“你送封信给云知暖,告诉他说上次他逃离苏州的事我不与他计较,反正如今该死的人也全部死了。可是既然走了,就该走得干净。你让速速远走高飞,永不可返回,如今他儿子在我手中,等他走后我自会放出。若是他胆敢向任何人透露半点有关我的事情,就等着替云漫天收尸罢!”
碧月迟疑着道:“难道夫人就这么放过他了?”
南宫夫人阴恻恻道:“怎么可能?他一日不死,我一日难安。”她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碧月,又道:“将这个飞鸽传书给南宫嘉炎,不过不要用南宫家的信鸽,以免被他发觉。”
碧月迷惑不解地接过字条,正要离开时南宫夫人又叫住了她,吩咐道:“云漫天被我困在了井里,你下去将他脚筋挑断,以免他逃出来。另外切不可对云知暖提及云漫天已查到部分真相,否则他会猜出我决不可能放过云漫天。”
次日清晨谈怀虚才刚起床,便有家人过来禀告说南宫嘉炎派人传话给他,让他速到西山临风崖见面。
谈怀虚有些愕然:南宫嘉炎不是和云知暖一起离开了苏州了么?再转念一想,南宫无极病逝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江湖,他多半是赶回来奔丧的。
谈怀虚策马赶到西山临风崖,远远看见一个黑影在崖上飘飘欲坠。见山路难行,他索性丢了马,从小路抄近朝崖上疾奔而去。
快到崖上时南宫嘉炎忽然转过了身来,谈怀虚见他面色灰白,眼神悲愤凄苦,不由一阵惊愕。他扬声喊道:“嘉炎,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杀了他……”南宫嘉炎涩声喃喃道,“我把他打下悬崖了……”
谈怀虚一怔,下意识问道:“哪个他?”
“云知暖啊……”他忽地狂笑了几声,嘶声喊道:“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射月教主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是杀害所有人的凶手!所以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可是我心里好痛!真的好痛!我怎么能杀他?”
谈怀虚大吃了一惊,喊道:“ 你如何知晓?是他亲自告诉你的么?”
“昨夜有人飞鸽传书告诉我的,后来我问他他也供认不讳!”他的面上显出悲愤之色,歇斯底里喊道:“怪不得这些年他死活不肯离开苏州,原来是为了报仇!他一直在利用我——他根本就不爱我!我对不起爹,对不起二叔,对不起谈伯伯——我对不起所有的人!……”他突然纵身一跃,跳下了万丈深渊。
“不要!”谈怀虚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奋力冲了过去。他的声音透过数里的荒草回荡开来,那惊惶随之一波波放大,山间的风儿仿佛也陡然冷冽下来,他只觉一股凉意冷透了他全身。
他茫然站在悬崖边沿俯身望着,崖下云雾翻腾,隐约有一个黑点愈来愈远,渐渐消失不见。山风呼呼吹着,他呆呆站在那里,天地间只余下惶然凄凉。
云知暖真是凶手么?难道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谈怀虚恍恍惚惚想着,突然觉得精疲力竭。他找了块长形的石头在崖上替南宫嘉炎立了个石碑,碑上只写了“南宫嘉炎之墓”六个字。想到南宫嘉炎生性孤僻冷漠,唯一一次动情,甚至不惜为之与父亲决裂,到头来却是一场骗局,他不觉替南宫嘉炎伤心难过起来。
这日午后谈怀虚坐在床边,看着床上沉睡不醒的南宫寒潇,他不由叹了口气。三日前南宫寒潇突然昏迷了过去,而云漫天也几乎在同时不辞而别,他虽觉得这两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却怎么也参不透。这三日他多方差人去找寻云漫天,一边又请来苏州城最好的大夫给南宫寒潇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