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惟愕然地与他对视了几秒锺,当最终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时,就挣扎著想要从床上坐起来:“不需要这样,我很好。”
“不用多说,我已经决定了。”谨之强硬的口气和轻柔按住他肩膀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惟顿了一下,还是无奈地放弃了抗争,安静地闭上眼睛,然後突然想到什麽又倏地睁了开,很认真地说道:“卞念未来很可能不再管理卞氏的通讯产业,你知道吗?”
这个突兀的话题让谨之讶然失笑,他只好点点头,也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你快点睡吧!”顺手为他拉好了被角。
这时程惟终於放心地再次合上眼睛,不过他预想自己在黑暗中那两道迫人目光的注视下一定会不得安眠,可第二天早上他才意外地发现昨晚睡了个好觉。
现年三十岁的程惟人生经历远远丰富於普通人,惊险刺激的情况他经历过无数次,但凭著沈著的心态和熟练的技巧,以及幸运女神无条件的眷顾,他每一次都能够化险为夷,所以这次的车祸受伤对於他来说可谓是一个陌生的体验。感官上并没有尖锐的疼痛,却始终带来一种显著的虚弱感,心跳在略显迟钝的身体内部变得分外突出,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忐忑,好像自己的身体并不能完全被自己所控制,有点脱序的无力和惘然。这种反应让程惟感觉就好像是──陷入爱情,人在几乎是盲目、麻木的状态中跌跌撞撞地投身於某个未知的漩涡,上升下沈统统任凭摆布。
不过幸好他有良好的健康基础,再加上伤势并不严重,很快就恢复到了平常状态。
而谨之则利用这几天的时间积极主持车子的修复工作,车架和轮胎束角进行了校正,右侧的车门整个换掉,重新喷漆,一系列浩大的工程过後,车子终於焕然一新。
再次从谨之手中接过钥匙,程惟仍旧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谢谢,然而心情却已经和当初有了很大不同。
11
结束了每周的例会之後,程惟回到办公室直接拨通了莱恩的私人电话。
“嗨,迪安,你怎麽样?”
当莱恩浑厚的嗓音在话筒里响起,程惟立刻觉得体内被注入了一股无形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放松地在高背椅上转了半圈,笑著回答道:“还不错。我明天飞去东京。”
“日本方面我已经交待过了,到时会有人与你联络。”
“好,一切按部就班速战速决,除了低级乏味的社交活动之外,我会全力配合。”
莱恩也笑:“放心,他们知道你一贯的行事原则。”
“分公司的事情有新进展吗?”事实上,设立JC在亚洲区第三家分公司的计划就是程惟此次香港之行格外漫长的原因。
“现在全球范围内零售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亚洲的情况还有待商榷,我等你从东京回来提供进一步意见。”
“好,希望到时候带给你的是好消息。”
“这件事情需要从长计议没必要急於一时,下次你来纽约我们再好好谈一下,然後把相关内容确定下来。”
“没问题。”
“那就这样了。”这对老友之间的对话一向简洁明了,说著莱恩就要结束通话。
“等一下,莱恩,我──”这时程惟出声略微急切地阻止了对方挂断的动作,然而随後却又没有了下文。
“你有话想说?”莱恩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寻常的欲言又止,立刻关切地询问道。
最近一段时间程惟真的有很强烈的倾诉的欲望,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也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进行自我整理、冲破眼前的困顿。然而当那个能够与自己分担一切的人在电话的另一端耐心等待他的心情告白时,程惟踯躅了半天,却非常挫败地发现根本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来表达。
最终他也只能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算了,没事。”
由於深知这个人的性格,莱恩并没有放弃追问,而是换了个口吻温和地暗示:“迪安,我早有猜想你可能是在香港遇到了什麽事情、或者什麽人,你这次的工作节奏明显放慢了。”
“你是埋怨我的效率变低?”程惟口中跟他开著轻松的玩笑,心里却在认真地反省:难道说每个人都看出了我在刻意拖延滞留时间?。
“不是说这方面,我只是有某种感觉。”
“看来你的直感失灵了,莱恩,我什麽事都没有。”不想再多说的程惟就这样与莱恩道了别。
墙壁上的时锺显示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
程惟靠坐在写字桌的边缘,手中香气弥漫的咖啡并不能捕获他的注意力,他的目光始终透过敞开的门口注视著斜对面那道紧闭的房门,正等待著迟归的主人来亲自开启。
无意识地搅动著杯中的小匙,程惟不禁又想到几天前接到的那通芝锦打来的电话。
原本信誓旦旦说要尽快回国的芝锦两个月前有幸在彼国觅得如意郎君一位,於是留英的日期被无限期延长,至今也能没能成行。
在以车祸为主要内容的闲聊之後,芝锦为程惟带来这样一则资讯:“对了,有个内部消息要告诉你。”
“什麽?”程惟随口问道。
“下个礼拜四是我哥的生日,我不在家,你陪他一起过?”
“你哥男朋友女朋友一大堆,怎麽轮得到我?”
芝锦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一定要把你的这句话告诉他。”随後话题就不知不觉转移到了代为剑桥校友传达对程惟的想念上去。
虽然当时非常随便地回复了芝锦,但事实上谨之生日这件事还是被程惟暗自记在了心上,今天早上正犹豫著要不要开口询问,谨之就主动告知说晚上不必等他一起吃饭,并且没有说明具体的理由。那一刻心里不是不失望的,但对於程惟来说,只是一个自然转开的眼神已经足够把一切情绪掩盖。
正胡乱地想著这些有的没有的,院子里终於传来了车子引擎的轰鸣,接著是大门被开启的声音、钥匙相互撞击的叮当声,以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程惟侧耳细听这一系列让人熟悉的声响,直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午夜的二楼整条走廊都是漆黑的,只有程惟房间里释放的一处光源,此刻正全无保留地投射在谨之身上,形成了光与暗的强烈对比,视觉效果十足。
感应到背後涌动的蠢蠢空气,谨之回过头去,看到正靠在桌前静静凝视著自己的程惟。
“还没睡?”他主动开口打招呼。
“嗯。”淡淡的回应。
“那我先休息了,头有点痛。”谨之用手指指太阳|穴的位置。
很显然,谨之喝了酒。面色有些微的潮红,头发比平时凌乱得多,周身散发著一股醺醺然的落拓气质。虽然已经有过多次受到冲击的经验,程惟还是再一次被他那过於明亮的眼神震慑住,其中闪烁著的奇异光彩能够在注视著你的时候清澈地反射出你的倒影,然而一个瞬间的微妙流转之後,那双深邃的瞳仁就会化成神秘的黑洞将你的全部身心都吸入致命的最深处。
“我有礼物给你。”这时程惟放下咖啡,起身向前走去,脚步在门口停住。
“哦?你知道?”谨之在原地转身,表情很惊讶。
程惟在对方赤裸的惊喜目光中居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默默然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样东西,隔著一米多远的距离向谨之轻轻抛过去。
“作为生日礼物,它未免太贵重了。”谨之看了看手中的男士钢带腕表,没有镶钻,却已经足够名贵。
“我没觉得。”程惟只是微笑。
谨之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滑向程惟的手腕,他当然没有忽略这块腕表与对方一直以来所戴的是同一款。
仿佛猜到他的想法,程惟说:“我一向只送自己喜欢的东西给别人。”如同一种解释。
谨之低头一笑,没有说话,除下自己原来的表换上刚得到的礼物,然後举起手臂展示了一下。
“非常不错。”程惟点点头。
“谢谢。”
“……生日快乐,庄谨之。”程惟有些突兀地用很认真的口吻说道,随即就转身想要关上房门,却被人在身後拉住了手臂。
一回头,赫然跌入谨之直直望著自己的滚烫目光中,简直带著能够灼伤皮肤的热度,程惟的心跳陡然加快,如此近距离的逼视让他无法回避,原本打算开口说些什麽打破这诡异的尴尬,没想到嘴巴还来不及张开就被结结实实地堵截了。
因为惊讶而瞪大的眼睛盯住谨之那张在面前被放大数倍的脸,正痴迷地合拢著双目,陶醉地辗转变化著吮吸的角度……有什麽东西在那一秒锺断掉了,脑袋里听到一根抽紧的弦崩溃的声音,回应的动作下意识地就做了出来。
打开牙关的同时,谨之湿滑的舌头夹带著口腔内混合的酒味一同钻了进来,如同一条花纹美丽但不知道有没有剧毒的蛇,让人一边向往一边又难免怀著一点忐忑与不安。然而当下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程惟多想,谨之用他不加掩饰的狂热激|情,直接揽著程惟的腰把他带到门边上抵住,嘴上的进攻丝毫也没有放松。对方灼热的气息在鼻腔周围吐纳,每次吸入的气体中都带著属於另一个人的味道,程惟简直觉得自己也被熏染得醉了,完全脱离了清醒的状态,此时支配他的只剩下男人的身体本能和内心欲盖弥彰的热望。根本不知道这种彻底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况是怎麽发生的,根本忘了是谁先开始的,根本分不清在过程中究竟哪一个人更为主动热烈……只是单纯享受这一刻的美好已经足够占据程惟的全部思想。
当一只火热的大掌撩开宽大的家居服从腰际肆无忌惮地潜入时,程惟的全身都为之剧烈一震,终於勉强撑著脱离开谨之的唇齿──在厮磨了无限久之後。
程惟压下一直在身体两侧桎梏自己的双臂,轻轻推了谨之一把,淡淡地说了句:“你醉了。”
程惟深呼吸了几次,试图通过换气来带走全身的火热。毫无疑问,谨之的身体对於自己来说具有超乎想象的能量磁场,情欲濒临全面暴动的边缘,如果没能及时抽离,这个如此漫长的拥吻还不知将怎样收场。太多隐讳的情愫被注入到了刚刚的亲昵之中,无论是程惟还是谨之都不禁有种失控的感觉。
程惟那没什麽力道的推拒居然让谨之接连後稍了好几步,直退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他伸手用麽指擦了擦唇角残余的暧昧的湿迹,说:“我的确喝了不少,但并没有醉。”
两个人就这样倚在各自房门边上隔著不宽不窄的走廊静静对望,前进一步也触碰不到对方,後退一步也不会疏远多少。
首先打破沈默的人是程惟:“我明天要去东京。”
“为了工作?去几天?”谨之的语气还算自然。
“一个星期左右吧,例行的视察。”
“几点的航班?我去送你。”
“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
我习惯一个人。就是这几个字让谨之立刻放弃了争取,他默默地点点头,说:“那麽早点休息吧。”
“晚安。”说著他们同时转身回房。
12
就在程惟离开的第二天,谨之也出差去了星加坡,三天之後才回到香港,时间已经是晚上,於是前来接机的公司同事直接将他送回了住处。
推开大门的同时,谨之就察觉到家中的气氛似乎与往日不同,那是一种久违的宁静感,很明显这栋过於宽敞的房子如今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轻浅地吐了一口气,他没有多想,脱掉外套上楼洗澡。
虽然短途的行程并不会带给人太多的疲惫感,但从浴室出来的谨之仍然觉得自己需要一点酒精来调剂一下,在厨房的恒温酒柜里搜索了半天,终於挑选出其中一支红酒。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它该是程惟最喜欢的一瓶酒,这就不难解释为什麽暗色的瓶子里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液体。想到这儿,谨之的嘴角微微勾了起来,提著杯子来到客厅。
随手打开电视,用遥控器浏览了一番却始终没有发现什麽能吸引眼球的节目,最後只得任画面停在了某个旅游频道上。
手中握著微凉的杯子,把打开的双臂架上沙发靠背,抬头半眯起眼睛出神地盯著天花板,一种陌生的情绪渐渐从胸口深处浮出,像细丝一样轻柔而密实地缠绕上谨之的身体,以及灵魂。
他有些困惑地蹙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得以想出了此刻心情的代名词──寂寞。
“原来我也怕寂寞……”他拍著自己的额头苦笑了起来。
长年一个人生活,谨之当然也有觉得无聊孤单的时候,以往这种情况一张剧情DVD、一杯年份上佳的酒,或者干脆呼朋引伴一起出去happy就可以轻易解决,然而这一回可能有所不同──感觉好像是填不平、补不满,无论如何就是缺少点什麽……
是从何时开始,程惟变成生活中至关重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这个问题谨之没有答案,但他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只要闭上眼睛,那张总是温和淡定的面孔就会清晰地出现在脑海中,不费任何力气就能再现那个人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和神情,熟悉得让自己都吃惊。
在有意无意中,他早已将这个优质室友的点滴一一收藏。
谨之是个对自己的外形颇为自信,而且比较注重衣著品味的人,所以穿衣风格独特的程惟首先在这一点上就吸引了他的注意。程惟向来鲜少穿浓烈的颜色,以纯净的白色、温和的米色、内敛的灰色,或者低调的褐色居多,以致於当他某天突然穿著一件纯黑的半长风衣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时,一回头正好看到他的谨之当场就惊得无语,的确,那时程惟周身散发的遗世独立却自在随意的气质,不能不让人惊心。
想到初见程惟时他随身携带的那只小小的旅行袋,谨之几乎觉得他如同一位魔术师,每天早上都能披挂上一身无懈可击的造型出现在自己面前。对此,谨之有问过,而程惟则坦白说他从很多年前起就锺情於欧洲某个私人设计师的作品,作为老主顾,对方定期会寄当季的衣服过来。这时谨之才想起程惟在月初总会收到来自国外的包裹,他还代为签收过。
“难道你的size都不会变吗?”谨之调侃的问话换来程惟故作得意的一笑。
由这件事,谨之懂得面前这个人绝对是那种看似十分随意,但实则挑剔到了极点的人,不过这算不上什麽缺点,他反倒喜欢程惟身上那种有意将自我和他人区别开来的隔阂感。
虽然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两个月,但谨之和程惟之间并没有太多促膝而谈的机会。经历和阅历都十分丰富的程惟并不很健谈,他不喜欢对於自己的所见所闻高谈阔论,也没有太多的所谓人生哲学,但偶尔说出那麽一句两句富有深意的话却能让谨之一整天都心心念念。
渐渐地终於发觉,程惟就是这个庞大的物质社会中的边缘人,在许多不同区域的临界点附近游走不定,带著动物一样的坦率执著以及一点野性不羁的危险,又拥有文明人群的温文尔雅成熟沈稳。他是自相矛盾的个体,却又在矛盾中显露出不可思议的迷人和谐,两种几乎完全相反的力量在他身上彼此辉映。通过程惟的人生经历看,他有时工作,有时玩乐,既不无理放纵,也不轻易妥协,常常漂泊流浪四海为家,却又随时可以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停留下来安静生活。这绝不是大多数人能够做到甚至想象的,而他一直在其中发挥得游刃有余,仿佛天生该这样生活,与这个世界融合却又超脱。
这段时间,程惟对待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