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附近确实不能留了,后退退不得,入城入不成。那条河被污染了,外面也无良田,遇见野兽只有死的份儿,现在他们正在烧树枝取暖。
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准确地说是在所有人身上游移了一圈。那是个五十岁上的矮小胖子,五指粗短,手上也有茧子,不过不是持笔造成的,是持刀造成的。
蕙娘对上他的目光咧嘴一笑。(。)
一百零二。瞎子?逃兵?()
第三天了,这三天里他们抓过几只鸟,捡过两三个果子,运气不好的一无所获,每个人嘴唇上或多或少的干裂。
状况还好的只有她和那失明的男子了,将失明男子收留的老妇果然将他当成儿子般呵护,捡来的果子也先可着那男子先用。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也不是你亲儿子!”那名胖子,她在心里给他取了别号叫屠夫。屠夫把失明男子手中的果子抢了过来,那老妇人哪肯干休。
失明的青年男子一手握住老妇女的手腕,虽然是失明,但听音辩位却很精准。他开口说话了,虽然只有两个字。
语气不显得单薄。“不要。”
这声音并不喑哑,像是珠玉清泉,正打在老妇人的心头。是劝阻,要不是为了等死气,她几乎不欲再看了。
丑恶的难以入目,她心里难得升腾起了一股戾气。那股戾气告诉她,让他们全去轮回里吧,起码目前的苦不必再受了,要是运气好,出生时或许兵戈已止了。
她一人往树林里去了,做戏做全套,她也不能不吃不喝,有人跟过来了,还不止一个。
屠夫,还有读书人,后面还远远跟着那个失明的男子。
屠夫倒是很直接,眼睛里透出来的意图很明显,还和读书人商量着:“左右早晚要死,不如死前爽一爽,你来不来?你不来,我来了。”
“造孽阿,造孽。你到了阴曹地府可别告我的状,这年头我也是为了一口吃的。”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她听得很分明了,却指着耳朵,又摇了摇头,再对两人笑了笑。
读书人分明背过身去,屠夫讥笑道:“随你的便吧,到时候别后悔就行了。”
这句话说完他双掌其上,意欲将她扼死,她冷眼瞧着,拾起地上的一枝长棍,毫不留情的插入这人的眼睛里,不及惨叫声入耳她就拔出那树枝,再插入他的颈中。
“呃,呃”屠夫口中发出了两声短促而可笑的声音。
读书人转过身来眼见着屠夫死了,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我的妈呀”
她忍不住轻轻一笑,失明的男子还在缓步走来,而且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这双眼睛褶褶生辉,好像夜空里最亮的星子。
她俯下身子,对上读书人的眼睛。“怎么了,一肚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到了这会儿除了叫妈什么都不会了?”
那读书人的双眼瞪大,显然骇极了,忍不住站起身想要往回跑去,却意外的撞上了那失明的男子,何况他还睁着双眼。
读书人再度跌倒在地上,骇地爬不起来。
那人眼中黑白分明,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她口唇合动,说地是:“看我干什么?瞎子。”
那人面色平静,语气也很平静。“我只想看看你会怎么做。”
她没再理那瞎子,只是看了看那读书人。
“我不会杀人,也不爱杀人,也没那么多运气杀死人。”
读书人听得不明白。
“我是说我不愿意杀人。”
还是听不懂,她想了想。
“现在开始往南走,离我们越远越好。”
这回听懂了。
她迈步往回走,步到瞎子面前一下也没有停滞。
身后的读书人显然是吓坏了,竟将插在屠夫身体的树枝拔出来了,还不慎将树枝折断。
那树枝带着破风之势来到她背后,她没忍住噗嗤一乐。
风势停了,还有一声刀子插进肉中的声音,她回首挑眉看了看。
瞎子一身血渍,这一刀不声不响,真是行家。他或许是逃兵?
不干她的事儿。
回去之后众人的气氛再度诡异起来,瞎子的眼睛睁开了,但是谁都没有问出来。
他们心里各有各的猜测,但没有一个人往好处想。
又三天过去,许多人已经撑不下去了,不过剩下的这些人还没有一个动了歪心思的,死气的衍生物始终没来,她想要换个地方再试了。
她身上有辟谷丹,但救还是不救这些人,她根本没想好。
她瞥向瞎子,老妇人对瞎子很好,可是瞎子根本没有半分回报。
她首次靠近了瞎子,“他们马上就要死了,包括你的假娘亲。”
她笑了笑说:“你怎么办?”
“我会杀了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老妇人,这语气,她肯定他杀过不少人。
于是她看向瞎子的目光有审视,还有
“让她少受罪,不好么?”
她看向瞎子,“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瞎子提起了靴下藏着的短匕,这匕首和他那天用来杀读书人的并不是一把。
看来他是要动手了,他走到老妇人的身后,没想到老妇人突然回了头。
“好阿,活到这把岁数了,还有人送终。唉,没白活。”
刚才蕙娘对瞎子的行为举动十分不解,而且不屑。
他怎么能对老妇人下得去手?
现在她明白了,而且也赞同了,也许这真的是最好的决定。
瞎子点了点头,然后一刀结果了老妇人,别人的脸色已不重要。
他没有挖坑掩埋,老妇人阖目躺在地上,安详极了。
她发现她特别受不了这人的淡漠,但又不得不承认,埋葬了又如何?
人死有灵和人死无灵,埋葬或不埋葬,有什么区别?
虚伪的是她自己吧。
丹田中的元婴又开始凝视她了,她站起身往赵王的驻军大营走去。
瞎子就在她身后如影随形的跟着,一直走到天黑,她没忍住回了头冷冷道:“逃兵,我要去赵王的大营。”
“我不是逃兵。”瞎子还是平声平气的。
“你再跟着我,我可不客气了。”
逃兵笑了:“是吗?我想看看你不客气的样子。”
她盯了他一阵,认定了这个瞎子逃兵脑子有病,随他跟着吧,反正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他就跟着她十步远的距离,她坐下,他也坐下,不远不近。
很快她就发现问题出在哪儿了,她是修士,不吃不喝也不饿,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走到瞎子逃兵的面前,两人对视,准确的说,是他俯视她。
她看地很清楚,这人皮肤没有风吹日晒的痕迹,嘴唇苍白,但不干裂。
毫无预兆,她从袋子里拿出剑,一朵红莲在她剑尖上悄然绽放!(。)
一百零三。戏台。()
那朵红莲绽开的时候瞎子并没有闪躲,她一把把瞎子推在地上,淡漠地看上那么一眼,没有言语,继续往前走了。
看来他并不是修士,可能真的是逃兵吧。
“你在找什么?或许我能帮你。”身后的逃兵说话了。
她脚步一滞,“是么,那我需要给你什么做报酬?”
“水,还有食物。”
她步履未停,“我找的是死气。”
又过了几息,逃兵才说话了。“前几日的时候我在看过城中死气食人。”
蕙娘拿出一颗辟谷丹往后一抛。
逃兵仍然紧跟着她,“我知道死气食人的特征,死气喜食大奸大恶之人。也不全是大奸大恶,总之是罪人。”
她步履没停,逃兵继续说道:“比如你适才杀的那个人。死气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杀从军之人。”
这么说,她不能去赵王大营了。“常州城我还算熟悉,你想办法带我混进常州城,我就能帮你找到罪人。”
是欺骗或是利用,她停步了。“过来。”
逃兵依言向她靠拢,她凝视逃兵那双眼睛,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如果我知道你说的不是真的你知道的,没必要拿性命做玩笑。”
逃兵的眼睛没有一点眨动,御剑飞至常州的另一角,静等天黑时再入城门。
入城之后他将她带到一个戏班子门前,“这里。”
常州城内破败不堪,水源截断,此地又失了粮草,看来失守已经是注定的了。战争关乎凡人国运,有关战争的一切,他们都不能管
眼睁睁看着人饿死,却要把收割他们生命的死气寻找出来,可笑之极。天道,她是一定要更改的。
她将门推开,陈旧的木门上还粘连着蛛网,只是烽火两月,这里却已是如此了。逃兵跟在她身后,一步不离。
戏班子内却全然是另外一副模样,板凳整齐的摆放着,桌面上还有一些小食碟,里面放的是酥肉和瓜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们走到班台后,有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描眉,这人身着水红色戏服,头着凤冠,凤冠上镶嵌珍珠以及白色的毛球,若非其骨骼粗重,就凭这扮相,还真像是个女人。
这戏子没有因为有人闯入有半点触动,仔细描补着妆面,未几也不瞧他们,而是直登前台,他们俩也随到前面坐下。
只见戏子撩动水袖,开始唱起来:
“今宵灯火阑珊
我依然醉生梦死般
笑看世事似水变迁”
自戏子开腔后,他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虽然面上浓墨重彩,但依稀可见骨骼瘦小,那是另外一个人,而且是女人。不止如此,身上还多了妖气。
“君不见妾起舞翩翩
君不见妾鼓瑟绵绵
君不见妾醉消红减
君不见妾泣涕涟涟
君不见一缕青丝一生叹”
其辞哀怨婉厉,不仅如此,她的脑中还清晰可见一幅幅画面,正是面前的女子,还有一位男子。
这故事很普通,李府的二公子是个纨绔子弟,一如所有的纨绔子弟一样,身上沾惹的不良习性多的过分。听说城西的戏班子里有个扮相漂亮的戏子就来捧了。
这戏子不假辞色,卸妆后勉强算得上是清秀而已。偏偏在台上就好像入了戏一样,和戏里的人别无二致,绝代风华。
本来李二公子以为这是戏子以退为进的手段,不过是让他把手指缝洒的更大,再大一些。珍珠首饰,珠翠钗戴,他一件件的赏下去,也不见回应,终于恼怒道:“你当我是外面的毛头小子么?”
戏子将李二公子赏下的所有东西装在盒子里,请他拿回去。“生来莫做女儿身,百年喜乐由他人。做戏子非是我所愿”
李二听到她在台下的嗓子依旧是那么婉转动听,终于没有动气,但终究一月间也没有来了。直到有一日醉酒后,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彼时她正将耳上的珠玉卸下,却因为指甲养的长了,一时卸不下来。
李二走上前去伸手将她的耳坠卸下,她没有避。镜中的两个人年岁相仿,都只有十六七而已。铜镜昏黄,李二在她耳边说:“我不是别人,我叫李二。”他把指头放在妆台上,用食指一笔一划去写李字,又一笔一划地去写二字。
戏子眼瞧着李二醉态可掬,终于在唇边悄悄绽开一个笑来。生来莫做女儿身,就连这一颗心,从此刻起,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了。
从此后李二又常在戏台下听她唱戏,没有再赏珠玉,而是偶尔家中有开的盛的花,也带来给她一朵。
她在台上风流婉约,一句句旖旎词调从她口中吐来。这城中本就不是李家一人的地方,管他张三李四,总之王家公子也看上了她,并举止轻薄。李二和王公子大打出手,成为城中一时的笑谈。
自那之后王公子再没来过,李二也不曾来了。直到一月后,李二才再度出现在她的妆台前,李二看见戏子在镜前单薄的影子,终于十分恼怒兼有讥笑:“我给你的钱不够吗?还是你在这里钓着人,一个两个的远远不够。”
戏子身子一颤,没有回话。
李二终于看着铜镜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就是外面的毛头小子。”
这一句出口,戏子低了头,眼泪湿透了大红色的戏服,戏服上的鸳鸯交颈,越发刺人心目。
李二终于叹口气:“我迎你到李府。”
戏子摇了摇头,李二又怒。“你知道我为什么是戏子么?我娘就是妾,就是姨娘。我爹去后,大母一纸将我们赶出家门,一无所有,我娘年老色衰无处可去,只好把我放在这里,她自己究竟如何,我都一无所知。”
所以,她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在自己身上。李二张了张口,终于觉得什么都是苍白,而他毫无办法。
李二再次消失在戏子的面前,却又在某次的酒醉后再次来到这里。“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我不能。”(。)
一百零四。驰走龙蛇。()
那一夜李二是在她房中歇下的,战争近在咫尺,国家将有大难,儿女痴于情长。
李二醒来之后回到家中说是要娶戏子,没等李二作闹,李二的娘先上了吊,上吊是假意,阻止才是真。
“做了什么孽呀。”他娘的话与哭声他一句也听不真,就算他把她娶回了家,那她就有幸福可言么?
李二被家里人捆在房子里不准出门,“这城也不知守得住守不住,你还往外面走什么?!”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了家门,再跑到戏班子,却发现班子里的人少了一半儿,心上人早就变成了他人腹中之食,就连他在他们眼中也是送上门的美餐。
不知从何而来的孤勇,他将这些人全部杀死。在台上无师自通的唱着戏子生前的成名曲。
山盟海誓未曾有过,门第之见却把两人隔开。戏腔中唱的“只望郎心知晓妾意,才不错负韶光。”
李二已经在这里唱了一月余,水米未曾沾唇。那一声声君不见,敲在谁的眉间心头。你死了以后,我就成了你。
故事已经结束,戏子仍在台上唱着:“我轻叹,世人都沉醉”
这软声哝语让她头痛欲裂,逃兵在侧首看她,她突然很想毁坏面前的一切。
她抽出逃兵身上的短匕,狠狠地刺进他肩头。
然后在椅上大口喘气,“你是谁?你是故意给我看这些的对不对?”
故意让她看人性之丑,故意让她丢盔卸甲
她很想把逃兵撕入腹中,她要把他践踏、撕碎。
她有一腔疑惑却不能问面前这个人,她怕他的回答会让她心魔滋生。
她将冰刃剑抽出,将台上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东西拦腰斩断。
逃兵并不错目地看着傅蕙娘,“你这样死气就不会来了。”他的肩口处已经被鲜血晕染成深红色。
又喘息了片刻她方掏出了一粒止血的丹药丢给了逃兵,逃兵把短匕拔出来却不用止血丹,失血让他面色更加苍白,唇色接近于无。
“别再跟着我了,我怕我忍不住杀了你。”面对逃兵她像是中了魔障,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杀意。
“我不怕死。”逃兵如是说。
“还有哪里有罪人?”
既然要看,就一起看个够。
逃兵带着她到了另一处地方,低矮破败的房屋,远处就是乱葬岗。
从戏班子出来的时候太阳在正中,如今日头已经西斜,似乎有哪里不对,又说不出不对的地方。
乱葬岗一处的土踩在脚下特别松软,处处透露出诡异之色。
天色方黑,四周就涌现出一股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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