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样来感谢你,我……”井口抚摸她的卷发,说:“你不要担心,我看你
有些紧张。其实我五十多了,年轻的时候有过很多女人,日本男人嘛,都是这样,
到老了,女人在我眼里好像只是被欣赏的风景了,我对你没有什么肉体上的奢望,
这些不知道你懂吗?男女之事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不勉强任何人。”春春靠在井口
的颈边,他的皮肤显出一些老态,有点像春春的爸爸,和这样的男人接触,说实话,
要从心里爱起来障碍一定是存在的呀,不能怪我,春春抱歉地想。
虽然我们过去和现在都没有做什么逾越道德规范的事情,可是,小刘他理解吗?
从他电话里淡漠的口气来看,他不在乎我到杭州做过什么,至少在他有权力反对我、
禁止做什么的时候,他不说。他和我同居了这么久,生育了儿子,他等于是我的丈
夫了,可是他还是没有当我是妻子啊,他能够保护我、督促我的时候,他不担起责
任来,他任我自己决定,看起来是让我自由,其实个中滋味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春春哀怨地,眼泪从腮边淌下来,流到井口先生睡衣的肩袖上。
七
徐春春是周六去的杭州,讲好了星期天晚上会回来,小刘5点钟光景要了一辆T
AXI从弹子房出来,直奔樱BAR,想替春春值会儿班,也可以将昨晚上早早离开店的
过补上。
樱BAR的门由莉已经开了,她正唱着歌旋转在桌子椅子中间擦灰,听见小刘来到,
高兴地叫了声“老板”,小刘究竟是不是樱BAR的老板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但是由莉
要这样叫他,而且不是在徐春春面前,小刘当然也不反对。
“老板,等会儿我想请假。”由莉的脸上露出些微的羞涩,小刘猜到一定与小
花农有什么关系。果然,由莉接着说:“他说7点钟来接我去南汇玩。”“怎么?这
样快就上门看公公婆婆了?”小刘觉得奇怪。“不是,看你乱猜八猜的!”由莉嗔
怪道。“是小花农新盖的花回落成,听说非常现代化,很漂亮的,他约我们一起去,
还有崔桑、曹胖。看了花圃以后是去他们家,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没有关系的,他
们家不会当我是上门熄妇吧?”由莉解释以后有些不放心,问小刘道。
小刘呵呵一笑:“那是,脚长在你身上,一个不对头,跑就是了,怕什么!”
“不过,小花农很诚心诚意的,上海男人不会这样对我的。”由莉像是自言自语。
“你才多大?见过几个男人?真是的。”小刘反唇相讥。“你不要小看我,就算我
没谈过几个男朋友,男人总是见过的,坏的多!”后面这句,由莉说得很轻,说完
更轻地嘀咕一句:“像你!”
“男人坏总有坏的道理,对你们女人不能宠的,越宠越不得了,爬到你头上来
了。”小刘走到吧台里面,打开冰箱看看要添什么货,高声对由莉教导说。由莉
“哼”了声,不服气地撇撇嘴,朝那边翻了翻白眼。
傍晚时分的酒吧生意基本是没有的,开着也是为了透透空气,打扫打扫。附近
有一家电影院,散场时偶而会有没有说完话的情侣进酒吧来喝杯茶,那些情侣照崔
桑的说法基本上是不合法的,他们喜欢钻到比较暗的角落里粘糊。樱BAR的里间都是
厢式的位子,高高的后背可以挡住别人的视线,按小刘的设计,中间摆放了几棵塑
料的棕榈树之类枝叶繁茂的假植物,使环境更加让人想入非非。
说话间,“出溜”一下,果然有这样的客人进来,也没让人看清面目,先是个
五十来岁的男人,夹个公文包,紧跟着又来了个三十多岁的少妇,都熟门熟路地便
朝小间里跑。小刘朝由莉无声地怪笑,(目夹)了(目夹)眼睛暗示她送茶水进去,由
莉朝他看看,做出一副“瞧!坏上海男人拐骗良家妇女”的表情,扭着臀进去了。
6点45分的样子,崔桑和曹胖都来了,小刘略带讽刺地说:“你们真空啊,陪着
由莉当电灯泡去啊!”崔桑阴阳怪气说:“你也不要装忙得要死,谁不知道你在忙
什么!”曹胖问:“他忙什么啊?”“忙……和体育有关,对吗?阿哥。”崔桑滑
头地说。“哦,做体育用品生意啊?是高尔夫球棒吗?”曹胖最近很想试试打高尔
夫。“不是,是台球棒,懂吗,落弹?”小刘骗骗曹胖很拿手,说着和崔桑一起笑
起来。
曹胖被他们笑得莫名奇妙,胖子是不肯多考虑的,怎么舒服怎么做,他说:
“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车上正好还有位子,把店关掉,又没客人来。难得休息休息,
做做人!”崔桑也说,反正春春马上就要回来了。小刘被他们三讲二讲心动了,他
看看时间快到7点钟,招手在由莉耳朵旁吩咐了几句,由莉连忙点头,到小间门口,
把电灯开关全部打开,“哗”地一下大放光明,不一会儿,里面那个男客就叫结帐,
由莉忍住笑赶快把早准备好的单子送进去,把唯一两个客人打发走了。
徐春春下了火车和井口搭了辆TAXI,先把井口送到宾馆,然后春春直奔桂花街,
火车在嘉兴站停车的时候她买了10个嘉兴肉粽,提在手里还是热呼呼的,想到店里
后给大家吃。春春快步来到樱BAR门前,推了一下橡木门,没有发出预想当中的门铃
响,她愣了一下,抬手看表,指针在8点上,身后有不少吃完了走出饭店的客人,打
着饱嗝挺着鼓胀的胃回家,也有像小老鼠找水喝似的人在寻找到哪里再坐一坐的。
春春再一看,不禁火冒三丈,那个只在春节年休的时候拿出来的牌子赫然挂在门把
手上,写着:欢度佳节,暂停营业。
樱BAR很多经营方式都是从日本酒吧引进的,所谓“年中无休”就是一年365天
几乎天天开门,除了春节实在是没有客人会到酒吧来才关门休息几天。日本人把酒
吧这种行当叫“水商场”,说的是客人像水一样,不知道何时会流到你这里来,有
时候像涨潮一样,客人都朝你店里流;有的时候滴水没有,门前再开沟挖渠也没有
用,客人硬是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凡“水商场”性质的店,服务是最关键的,
你的服务要使客人能够源源不断地像百川归海一样地朝你这里流,每天每时每刻敞
开大门、备满笑脸当是必然的享增。
春春想不到小刘会这样和她捣乱,一个大男人竟然这样不懂事!她“哒哒哒”
跑下楼梯,打开灯,看见营业的准备工作倒已经齐全了,吧台上放着张纸条:“我
们一起到南汇去了,很快就回来。”是小刘的笔迹,由莉在下面签了个名,又歪歪
斜斜地加了3个字,对不起!
春春气哼哼地坐下来喘气,店堂里电视机没开,音响也没放,安静得令人匪夷
所思。一呆就是半个小时,春春平静下来以后把音乐开了,却是更奇怪,今天怎么
就是没一个人影儿下来呀。她跑到楼梯口,朝上一看发现了一个疏忽,原来樱BAN门
框和门楣的霓虹灯根本没有打开!灯不开,谁会朝黑洞洞的门里撞啊,才是见鬼!
人要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春春一气之下回身把“吧洛吧洛”放着歌剧CD的音
响关掉,灯灭了,提了10个肉粽子回家去了。不干了,谁管得着,大家放假“欢度
佳节”!
井口先生什么也不知道,按时回日本去了,上海这点小生意可不能影响日本公
司正常运作。春春和小刘照旧过日子,春春不主动,小刘也不和她亲热,小刘没提,
春春不便讲在杭州旅游的细节,家里气氛怪怪的,每天除了互相交待几句儿子的事
情,两个人不多说话。
幸好小刘最近忙起来了,听说他一心想做的融资生意有了苗头,结识了一位怀
中揣有美国金融权威机构颁发融资证书的“大人物”,“大人物”其实是小刘大学
里的同学,出国留学8年,现在飞回上海做生意了。“大人物”离开国内久了,不熟
悉人际关系圈子,虽然有红派司,要融资一时半会找不着方向,而小刘却是不一样,
他因为早就觊觎这般好赚钱的行当,手里已经有了山东某国营大企业的客户。见了
几次面,两个男人一拍即合,跟着“大人物”,小刘随即感觉自己也大了起来,春
春和井口先生那点暖昧对于他根本就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了。
星期二晚上,平时客人不多,这天樱BAR却坐得满满当当,春春很奇怪,去墙上
看日历,没看出什么节日。她问坐在吧台前的曹胖:“你们嘉芯今天怎么有空的朋
友来呢?她不是晚上有课吗?”“她下海啦!”曹胖眯细眼睛很得意地说。“下什
么海?做生意吗?”春春看和嘉芯坐在一起的那些朋友都是些长头发、黑汗衫、戴
银戒指的艺术型男人,不像是聚集在一块儿讨论金钱之类俗事的。果然曹胖告诉春
春,他们出版社新创办一个时尚刊物,是和日本人合作的,因为曹胖是从日本回来,
社里决定让他负些责。开始曹胖不愿意,他这个人懒惯了,不想累着,可是嘉芯兴
趣十足,无论如何不让曹胖往后退,她说,反正自己当老师有空,她不要钱,帮助
他策划组稿。
“你看,都是她约来的朋友,上海滩艺术精英。”曹胖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
样。春春看嘉芯的眼光有些妒忌,她说:“你不怕你的女人以后比你强?”“怕什
么,本来就是她要跟我,我对她是‘台胞政策’来去自由。”曹胖答。春春联想到
自己,心情暗淡下来,扭头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小刘也领了一批人聚在酒吧,那都是些明显的粗胚,打山东过来的大汉,刚在
饭店里喝了白酒,嘴巴里除了直喷酒气还喷粗俗的黄色笑话。小刘喝得有点多了,
把衬衫纽扣解开五六个,赤裸出变得血红的胸,那个长得小公鸡似的“大人物”脸
色苍白,颇有些紧张地夹着个皮包不肯放下,似乎里面有百万英镑,春春“噗嗤”
笑了,她估计皮包里藏的就是那张珍贵的、美国发的融资证书。
小刘没有和嘉芯他们那群人打招呼,他完全是客人的定位。店堂里不像平时那
样安静,虽然有些气氛,却不是酒吧的气氛,春春皱皱眉头,想了想,总要给小刘
点面子。她拿了几个烟缸,笑盈盈地走到小刘那一桌,“哦,老板娘来了。”“老
板娘好漂亮……过来陪我们喝一杯……”那几个山东炼油厂的厂长、经理之类的男
人愈加露出丑态来,有一个黑红色的男人还伸出爪子捏住春春的手,抚摸着不肯放,
“嘿嘿嘿……”小刘和他们一起笑,虽然有些尴尬。
春春不能拂人家的面子,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这些年来,在日本,在
国内,不知过碰到过多少无礼的酒客,都被她巧妙地挡过去,她说:“哎呀,老板,
你让我敬酒吧,多喝点,难得来我们店,一定要留下好印象,以后到上海来,才不
会走错门哪。”“听说你留洋回来会说日本话,讲几句给我们听……哈哈哈……八
格牙鲁,哈哈哈……米西米西……”男人不肯放手,缠着她,还腾出另一个手竟然
摸到春春的大腿上去了。
春春被男人碰到肌肤的时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使了点劲抽出手,移动了
几步,脸上还堆着笑,手里忙着为桌子上换烟缸,又回头叫由莉道:“再给这里开
瓶‘黑方’!”说着,急忙离开。
回到吧台里面的简易料理台,春春那口气渐渐平息下来,这种人!要不是小刘
领得来,哪里会跑得进樱BAR!春春的心底其实还有些骄傲的,这个酒吧,是她花了
多少心血的,在上海,不说最高,至少还是比较有文化品位的,不像有些专靠坑、
蒙、骗、淫的黑店,钱赚得墨里黑。春春当然要钱,但是与其失掉良心,还不如少
赚些,春春是相信因果报应的。
曹胖旁边新坐了崔桑,崔桑过几天就要回日本拿“归化”证书,“归化”就是
入日本籍,以后是外国人了,到上海呆3个月必须回日本一次,崔桑为此十分苦恼,
他说有点“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感觉。春春拿出酒吧老板娘便是心理
医生架势,劝他说:“好事情,人家还争取不到呢,中国人要留在日本定居,至少
要呆满8年,多亏你妈妈在日本,一下就搞定‘归化’。”
崔桑说:“我在日本觉得像废物一样,人家都忙忙碌碌的,我能做什么事情?
又要去料理店打工,实在不情愿。”春春看到崔桑苦着脸,一支支地抽烟,好像马
上要去日本服苦役,便温和地告诉他,井口先生和他妈妈一样也在名古屋,不如到
日本以后去找找他看,他的公司说不定有事可以帮忙。崔桑急忙滑下高脚凳,感激
说:“我叫你声姐姐吧。”“真肉麻!”曹胖和春春同时说。“肉麻不要紧,只要
感情真”,崔桑朗声接过。春春赶紧用手扇扇鼻子底下的空气,拿出通讯录把井口
先生的地址、电话抄给崔桑,由莉达小姑娘没头脑似地挤过来看究竟,崔桑说:
“去去去,呆一边去,一点规矩都没有!”把她赶走了。
八
名古屋这个城不大,就像中国的苏州,既有古代建筑保留着,又有很新的街道
和现代化的大厦。崔桑在东京的法务省办好“归化”的手续以后,果然一时找不到
合适的工作,原先聘用他的公司在上海业务开展得不好,把营销计划全部改向广州,
已在当地找到能胜任的人员,所以对崔桑非常冷淡。崔桑没办法,只得另择树枝栖
息来到名古屋城。
崔桑回到名古屋他妈妈那里,做了几天寄生虫,实在无聊才想起来打电话给井
口先生。井口先生听见在上海樱BAR里结识的崔桑来了自己的城市,非常高兴,当晚
约在“伊藤家居酒屋”碰头续旧。
崔桑由于在日本呆得久又加上有语言天赋,日语说得非常地道,有些俚语和俗
语应用起来如鱼得水,刚开始接触一下子觉不出他是中国人。崔桑和井口坐在榻榻
米席位上,盘着腿喝日本清酒,一盅一盘的“2人份”不知不觉喝下8盅,日本酒的
劲是后起的,像和日本人接触一样,先是客客气气你礼我往地好一段时间防备着、
警惕着,不知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非得经过反复接触,程度加深以后,在一
定的气氛中才开始露出真相。
崔桑喝了这么多清酒以后话多了起来,他大讲在中国,酒吧应该如何如何经营。
井口问他:“你为什么对酒吧经营这样有研究?”崔桑告诉他,以前曾经在东京的
“斯那过”里做过3年的店长,里里外外都是由他操持的,连招聘陪酒的姑娘也由他
面试而定,客人都和他混得很熟。而他自己也由此养成了每晚泡酒吧的习惯,回上
海后不知换过多少店“蹲点”,真是看不惯一些上海人的经营手法,后来逛到樱BA
R,觉得那里的气氛最舒服,最后才“落了户”每晚必去泡一泡。
说话中,他流露出对樱BAR的留恋和对妈妈桑徐春春的疼借。井口先生开玩笑地
说:“爱上妈妈桑了吗?”崔桑连忙招手说:“不敢不敢,君子不夺人之爱,我知
道社长你的心思。”“不不不,你错了,妈妈桑就是让客人爱的。在日本人心目中,
最好的妈妈桑永远是客人可望不可及的,哈哈……”井口狡猾地说。“可是……”
崔桑欲言又止。“怎么了?来来来,再喝……”井口还没尽兴,鼓励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