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还有虚头,事实上马牛之战前后不过十三天,只是黑山阳的人们得到的实信迟了
些,才晚回了两天,但基本上没有耽误收麦子,虽然一些麦子熟过了一点,割的时
候小心一点,不会有太大的糟踏。据说,马牛之战并未决出胜负,各死伤二百余人,
只是马彪子和牛黑脸因为看到麦子慢慢地变黄了,熟了,要收割了,才互派信使,
订下协议:为便于收麦之故,暂且休战,各自回寨,等麦子收过,锄过二遍秋之后
再开战局,一决雌雄。双方于签订协议的第二日便卷旗鸣金速速撤兵。于是黑山阳
人便像大群的黑蚂蚁,潮水般涌出母猪峡,漫过十八里川,回到了黑山阳,又如蝗
蜂一样忽地一下散开到各自的麦田里,收割、收割!于是五十里平川的黑山阳无论
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在日头下还是在月光下,无论是在山坡上还是在沟川里,
到处都回响着镰刀与麦杆相接的嚓嚓声,石磙碾麦的吱呀声……那声音汇合在一起,
响彻了黑山阳的村里村外、山川沟壑,甚至飞上蓝莹莹的天空,传到了黑山阳之外,
连五十里外马头桥的人们都听得见。马头桥的说书艺人杨瞎儿抱着大弦,拉着小孙
女,领着他那只瘸腿狗于五月初五端阳节如期而至,一踏上黑山阳的土地就大叫道:
“我在马头桥就知道黑山阳今年是个好收成呀!那割麦声响的……我的天!”他双
眼塌陷,却面带微笑,用黑山阳人听惯的沙哑的声音唱道:“割麦的声音飞上天,
王母娘娘也喜欢,直叫仙女下凡来,给老少爷们擦擦汗……”黑山阳从来就是富足
之地,滔滔的拐子河冲出大黑山,在这平坦的五十里大川突然放慢了脚步,将肥沃
的泥沙带到这里,堆积在这里,造出了这一方沃土。在黑山阳,你随便在什么地方
抓一把土就粘糊糊地弄你一巴掌油来!
那年锄过二遍秋之后,牛黑脸忽然得病身亡,一命归天。马彪子毕竟是江湖上
人,也算义气,派师爷“祁烟袋”给金龙寨送去了五十匹白布、五十只羊、五十头
猪和金银香表若干,以示哀悼之情,所谓好汉爱英雄吧,这麦前约好的“马牛之战”
也就此不了了之。而黑山阳人从那时开始,整整过了十年的太平日子,嚓嚓的割麦
声快快活活、安安稳稳地响了十年。可是在今年,一九四五年的农历二月初,日本
人来到了黑山阳。于是,黑山阳的一切,再一次被打乱了。
逃避兵荒马乱,黑山阳人是有经验的。他们在四五天以前就听说了日本人要来
的消息,早早地在屋后、牛圈、床底下挖好了地窖,将无法带走的粮食、女人们农
闲时织出的棉布装进大缸里,埋在地下,然后带着妻儿老小、赶着牛羊、背着被窝,
浩浩荡荡、有条不紊地朝大黑山逃去。一个时辰之内黑山阳就成了一个鸡不鸣狗不
叫的寂然无声的死村。黑山阳的人都觉得,他们不会离得太久,日本人不会呆得太
久,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黑山阳的首户、赫赫有名的大财主罗海清握着那只银链
红铜水烟袋,眯缝着眼睛,遥望黑山阳灰蒙蒙的天空,沉吟了足足一袋烟的工夫,
然后捋了捋那把灰白的胡子对黑山阳人说:“日本人这次来头不小,听说是隔山炮
都使上了,估计没有二十天走不了!”罗海清德高望重,深谋远虑,可是黑山阳人
的主心骨呀。遵照他的说法,黑山阳人带足了二十天的粮食,为了多留余地以防不
测,在扎布袋口时又多装了几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可是,二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日本人并没有走,而且看不出一点要走
的意思。黑山阳人有些着急了……
首先遇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带来的粮食都吃光了。开始那几天,他们向当地人家
借,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乞求人家的同情与谅解。可是借着借着人家就不借了,
不是不愿借,人家说:“都借给你们我们吃啥?”这话尽在情理之中。黑山阳的人
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们向人家点头、鞠躬,表示歉意,满脸愧色和羞惭地退出了人
家的院门,拎着瘪塌的空布袋回到了临时搭在山脚下、老树旁的窝棚里或是借住人
家的磨道里、柴屋里,朝老婆孩子摇头叹气,恶狠狠地抽烟,抽得云遮雾罩,然后
骂日本人,骂他们的祖宗八辈。然而骂是骂不出粮食的,越骂反觉得肚子越饿。有
人开始杀猪宰羊,宰杀那些尚未成年的猪羊。黑山阳的人像杀亲生小儿一样心疼呀。
他们一边将屠刀伸向猪羊,一边抽抽搭搭地流着眼泪,一把一把地擤鼻涕。他们从
未干过这样伤天害理的事。然而没有办法,人穷三分贱,肚饿三分狠呀。即使如此,
也只能顾顾眼前之急。羊宰完了,猪杀完了,剩下的只有几张羊皮钉在墙上……怎
么办,怎么办呀?黑山阳的人开始冒险了,他们挑选一些年轻力壮、机灵利索的汉
子,于月黑云浓之夜奔跑了六七十里路,悄悄地潜回黑山阳,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
牛圈、屋后、床下,扒开埋在地下的缸,舀一布袋粮食背回大黑山。粮食已经发霉
了,黑山阳人吃着那些满嘴霉味的粮食,又兴奋又想哭。然而他们还得悄悄地回村
去,偷偷地背粮食。他们屡屡得手,勉强度日,但是终于有一次出了变故:那一次
王跑子和齐成娃回村背粮食,刚出村口就被日本人发现了。他们听见日本人在背后
叽哩哇啦地朝他们喊话,但是他们没有停下来,背着粮食没命地朝前奔跑,摔倒了
爬起来接着跑……他们听见日本人哗哗啦啦拉枪栓的声音,听见枪响的声音和子弹
飞过耳边的尖厉的鸣叫声,再接着他们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们扑倒在地上,粮食
和鲜血洒了一地……据说齐成娃当时并没有立刻死去,日本人赶到跟前时他还在地
上滚动、呻吟。日本人抓住他和王跑子的脚腕,将他们扔进一眼红薯窖里,又塞进
了两捆熊熊燃烧的玉米秆……黑山阳人给吓呆了,没有人再敢回家背粮食了。饥饿
难耐的时候,他们到野外剥树皮、挖草根、剜野菜……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难熬的是饥饿、是身处异乡的感觉,更难熬的是转眼
即逝的季节。麦子,黑山阳五十里平川上的麦子,在他们离开的时候,还是一片绿
油油的麦苗,可是慢慢地,麦子起身、拔节、抽穗、扬花,慢慢地由黑绿变成浅绿,
由浅绿变成鹅黄、由鹅黄变成焦黄……黑山阳的麦子一天一天地成熟了,炸梨鸟清
脆的声音响起来了,收割的季节来到了,可是日本人还在黑山阳!从黑山阳过来的
人说,在黑山阳的村子里、道路上,在黑山阳的百亩大竹林里,荷枪实弹的日本人
在那里走来走去,用从房屋上拆下的门板、从屋里抬出的桌椅板凳修筑工事,在大
竹林里扳弯竹杆、挂上饭盒升火煮饭,日本人的马匹在黑山阳萧萧长鸣,日本人的
战旗在黑山阳的树枝上猎猎飘动……日本人,我日你八辈子祖宗的日本人……
在那些日子里,也许要属马金怀最恼怒、最焦急、最窝火了。虽然他家的土地
面积在黑山阳不算最大,但庄稼种得最好。没有哪一家的庄稼能比得上马金怀了,
谁不知道马金怀是黑山阳种庄稼的第一把手!有人给马金怀送个外号叫“土地爷”,
意思是土地都听他马金怀的使唤,他马金怀叫土地怎么长庄稼土地就得怎么长。呀,
瞧瞧,马金怀那块地里的麦子长的哟,麦棵像竹杆,麦穗足有半尺长,都快赶上玉
米穗了,而且麦子壮实得恨不得一棵麦上长十个穗。站在地边朝麦田里张望,活脱
脱像一大块金地毯,小孩子躺到上面打滚翻跟斗也落不下。他马金怀也颇为自负呀,
别人叫他“土地爷”,他也毫不谦虚地认下了,并且自己也声言,谁的庄稼种得要
超过他,他就问谁喊声爹。那年王跑子听了不服气,当着马金怀的面损他,指着他
的麦地说:“天外有天,山外有山,未必这块庄稼就是天下第一啦!”他王跑子就
是嫉妒他马金怀呢。王跑子推着独轮车,车上挂着四只桶,长年累月在外面跑着做
桐油生意,家里的地根本没放在心上,全靠老婆孩子在那里瞎支乎。“人哄地,地
哄人”,他家的庄稼长的,那个球样,麦地里藏不住个兔子。可马金怀为侍奉好庄
稼出的是啥力、受的是啥罪呀!他寒冬腊月天不明就进城拾骡马粪,粪冻在地上铲
不动,他就跪下去用石头砸,震得满手都是血口子!所以别人说马金怀倒还可以勉
强忍了,他王跑子有啥资格说他的风凉话?马金怀当时正在麦田里薅草,听了王跑
子的话立刻直起腰来反唇相讥:“我咋能敢说我庄稼是天下第一呀?首先一条,我
这就比不上你王跑子的庄稼呀呀!”一句话把王跑子戗了个满脖子酱红,王跑子可
不是那消停之人,又一句难听话扔了过去,两个人就这样一个田里一个田外,你一
句我一句地吵起来,先是冷言相讥,继而破口大骂,最后拳脚相向,村里人闻讯赶
来又劝又拉,可两人像螃蟹一样绞在一起,拉不动,扯不开,要不是东家罗海清走
到这里,狠狠地咳嗽一声,又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怕是他两个要斗到天黑了。不
过从此之后,两人谁也不理谁,全然一对冤家对头……可是现在,日本人来了,再
好的庄稼又怎么样?还不是烂在地里,成了老鸹野雀的腹中食?这怎能不叫马金怀
怒火中烧呢?他急火攻心、双眼红肿、口舌生疮,经常在一个地方像磨道里的驴子
那样团团转,散发着口臭的嘴巴骂个不停马金怀骂日本人,骂他们的八辈祖宗,
骂他们断子绝孙,早晨起床时骂,白天到坡上放牛时骂,晚上睡觉前还要骂。睡着
骂不成了,他就做梦,梦见了一杆青龙偃月刀,梦见自己变成了关云长,骑着马回
到了黑山阳,冲进了日本人中间,像切菜瓜一样左砍右杀,日本人纷纷倒地,蝗虫
似的死了一大片,活着的那些日本人则一齐跪下求饶,说我们这就走这就走,吃了
晌午饭就走。马金怀说不行,现在就给我滚蛋,于是日本人说现在就走现在就走,
谢谢马大爷不杀之恩,来日结草衔环,定当图报……于是挑着铺盖都滚蛋了。有一
个日本人因为跑得太急绊住树茬子摔了个“狗趴叉”,马金怀哈哈大笑……好了,
好了,这下可好了,日本人走了,全走了,割麦,割麦,于是老婆孩子全下地了,
黑山阳的男女老少全下地了,银镰飞舞,一排排麦子齐刷刷地倒下了,“嚓嚓”的
割麦声与欢笑声汇合在一起,汇成一条声音的大河,在黑山阳的五十里平川奔腾流
淌,汹涌激荡……马头桥的杨瞎儿拉着大弦在地头唱呢,声音沙哑而洪亮。“割麦
的声音飞上天,王母娘娘也喜欢,直叫仙女下凡来,给老少爷们擦擦汗……”可这
是梦呀,一醒来什么也没有了,一切照前如后,没有什么改变,若有什么改变,那
就是炸梨鸟叫得更急、更响、更撩人。马金怀叹气,骂娘。他老婆余翠花睡性大,
闭上眼睛就打呼噜,这时呼噜正嘹亮呢。马金怀烦呀,咚咚撞了老婆三脚,老婆的
呼噜一下子被踢断了。余翠花懵懵懂懂地支起身子揉揉眼睛,问:“天明啦?”马
金怀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明你妈那个腿!就知道睡、睡、睡!麦都焦到地里了,
还睡!”余翠花有些委屈,嘟囔说:“我有啥办法,日本人死赖着不走……”马金
怀又骂。余翠花说:“唉,当初罗海清说最多二十天日本人就走了,可现在,俩多
月了……”余翠花这么一说,马金怀又将一些怒气迁到了罗海清身上,说了罗海清
许多难听话,最后他决定天一亮就去找罗海清,他想了,他倒是要问问他罗海清说
话还有没有个准儿,全黑山阳的老少爷们都这么敬待他,他说话还有没有个准儿……。
天亮了,亮得不明不暗,灰惨惨死沉沉的,很恼人的样子。这死天马金怀都懒
得看它一眼。罗海清一家进山以来住在他表侄家,离马金怀住的地方有四五里山路,
要过一道河,翻一架山。马金怀走到河边时忽然想起:可是有些天没见着罗海清了。
刚进山的时候,他还到各家各户转转看看,握着银链红铜水烟袋,挺直着腰板,很
矜持地说些宽慰的话,可是这些天他到哪里去了呢?莫不是他撇下黑山阳的乡亲们
不管,自家悄悄地回黑山阳去啦?不会,不会,罗海清不是那种德性的人,他不会
撇下黑山阳的乡亲们不管……马金怀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山梁,看见那片
青砖瓦舍了。接着他又看见,在离那片青砖瓦舍不远的地方有一片黑乎乎的松树林,
松树林旁有一条小白路,路上有一个人正在那里低着头转来转去。那人不是别人,
正是罗海清。马金怀慌忙走过去,边走边喊:“罗大叔,罗大叔……”那个人听见
喊声,停住了脚步,朝这边张望着。马金杯又喊:“罗大叔,是我呀,我是金怀呀……”
那人似乎又愣了一下,忽然一转身,贼似的钻进松树林里,不见了!马金怀懵了:
这是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他咋钻进树林里去啦?他咋不理睬我呢?难道那不
是罗海清吗?是他,就是他!他不想理我,我偏要找他。“罗大叔!罗大叔……”
马金怀一边叫着一边快步追过去……在松树林深处,他追上了罗海清。马金怀说:
“罗大叔,你咋不理我呢?”罗海清靠在一棵松树上,气喘吁吁,满脸愧色,几乎
不敢正眼看马金怀,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手里固然还握着那只银链红钢
水烟袋,但腰板却弯曲了,脸色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喘气的时候胸脯呼呼作响,像
在拉风箱……“哎,我没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啦!我原以为日本人在黑山阳呆
不过二十天,可现在……想当年,马彪子与牛黑脸大战黑山阳,也不过十几天时间,
我估计这二十天时间,还留有余地呢。可二十天过去了,日本人还没走……后来我
又想,麦收前,日本人总该走了吧,他日本人又不是吃风喝沫长大的,他们能不回
去割麦种秋?可是……我以后咋还有脸再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说罢,摇头叹
气,几乎落下泪来。马金怀本来是想在罗海清面前发泄一通的,看见他那难受的样
子,油然而生出许多同情,便劝慰道:“这也不能怪你呀,又不是你留下日本人不
让走……再说,以前谁也没同日本人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是啥东西?你老宽宽心
吧……”罗海清却只是摇头叹气:“我以后咋还有脸见黑山阳的父老乡亲……”马
金怀也没词了,蹲到地上,陪着摇头叹气。
过了好一阵子,马金怀忽然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呢,明天我是要回去啦!再
不回,麦都焦到地里啦!老天爷呀,一季子庄稼呀……”
罗海清说:“胡扯!你想走王跑子跟齐成娃他们那条路哇……想死呀!”
马金怀说:“他日本人总不能不讲理吧!我回我的家,割我的麦,又不招惹他
们……”
罗海清说:“王跑子和齐成娃也没惹他们,不是也……”
马金怀说:“吓!那可不一定。王跑子的为人你还不知道,一张臭老鸹嘴,见
树不说撞三脚!我估摸着,他肯定是说人家日本人啥话了。人家恼了,不打他才怪
呢。齐成娃也跟着他带灾……”
罗海清说:“反正要三思而行。就像你说的,咱以前又没跟日本人打过交道……”
马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