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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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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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门。一家上下就只有爸爸在闲着,仿佛办的是别家的喜事,直到昨天,婚礼的前
一天,他才象样些儿,做了点事。才吃过午饭。就蹲在侧放在饭厅,用作放杂物的
大木柜前,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小心翼翼地将不下数十卷的大小字画逐卷抽出,
摊在地上,眯着眼细细地看,看过了又卷回去,放回原来的地方,就这样消磨了一
个下午,到近晚饭时才佝偻着背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卷中堂。逢年过节,爸爸总要
在客厅挂上画,无非是小幅的山水人物,节过完了,就收起来。这一幅中堂,一直
存放在抽屉里,怕也有十多年了,这次还是第一次露面。他饭也不吃,就挂起画来:
先把靠门的一边墙壁下的小几移开,人颤巍巍地站在木椅上,两手举着画,要挂到
墙上去。二姊看不过眼,过来把椅子固定着,让他从容地挂好。中堂是一幅泼墨牡
丹,上题“富贵花开”;画的篇幅很大,挂在墙壁的正中,占去了面积的三分之一,
与原来并不算宽广的客厅不成比例,牡丹浓匀的墨色及璀璨的姿态也与已失去光泽
的家具很不相衬。爸爸亮起黄昏的灯,站在一角,细细端睨着盛开的花,他只看到
壁上有画,没看到其他。

    待画挂好,客厅布置妥当,已是深夜了。我伴着妈妈,到屋前屋后作最后地巡
视;厨房里,灶火已熄,各样的食物都安放就绪。客厅里,以向大门的墙壁为中央,
悬着大红金线喜幛,下摆一桃木桌子,铺朱红绸布,桌子两边竖着尚未燃点的大红
烛,两把酸枝太师椅四平八稳地置在喜幛的两侧。饭厅里,祖先的牌位挂着,“黄
家门上历代祖宗”几个小字用金漆扫过,微微地闪着不耀眼的光。妈妈往太师椅一
靠,眼睛却眺着喜幛不放:

    “这才有点办喜事的样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只娶这么一次媳妇,马马虎虎
的,象甚么话?”

    “大姊、二姊还不是马马虎虎的,大家还不是挺开心?你这次大搅起来,凌姐
心里不乐意呢,幺哥也为难。”我数落着,为幺哥抱不平。

    “两个大丫头是胡闹,就算了,娶媳妇,我可不让正新胡来。他要是连这个愿
也不给我偿,就是他不孝,我福薄。”妈妈斩钉截铁,一句是一句。

    “妈,话说回头,你跟爸这次要是肯让步点,凌姐也许不会坚持要搬出去。我
倒希望他们住在这里,哥不在,家里多冷清。”我转到饭厅侧,摆弄着碗大的黄菊,
护着菊花的两片枯叶缓缓飘下。

    “你不要再说了!”妈妈促着气,沉沉地吆喝。我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她把
嘴唇紧抿作一字形,眼神深邃悲戚,半扶半坐在太师椅上,一双手紧紧地抓着不放。
也许太激动了,两肩一抽一搐的,好一会都停不下来。我发着呆,不知该如何是好,
待要转过去,她已撑起身子,走过去“啪”地把电灯全按掉,只剩下顶在神龛上的
一盏小红灯,然后才佝偻着背,顺着暗幽幽的亮光,细碎地挪着步回房里去。

    喜幛两侧,一列空椅子靠墙而过,客厅中间是空洞的一片。我在寂静中听着小
挂钟秩序地滴嗒着,心里在担忧这里布置成礼堂后,会平白地腾空了太多地方。

    幺哥的房门浅浅地开着,透着轻柔的黄光,我移到门边。幺哥背着门坐在书桌
前,一双手忙碌地翻动一抽屉的杂物。房间是空前的凌乱:两个靠墙的竹书架全都
空了下来,地板上,到处散放着大小装满书籍、杂物的纸皮箱、小木箱,书桌上,
纸笔、须刨子、刀片、镶着凌姐照片的茶色架子、眼镜、太阳帽、钥匙、小时候拍
的合家福,全都拥挤地摊在那里。我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没有收拾完吗?”
    “嗨,是你。”幺哥倏地一转头,懒洋洋地打招呼,随即又回过头去,专心地
把一小叠照片,从右手交到左手,一张一张,细细地看。我绕到书桌前,把平放凌
姐照片的架子搁起:柔软的长发绕过两耳向后披着,异常高挑的身材,穿着时款,
翻着两片关刀领子的长大衣,头上很随便地圈上质料极佳的同色绒围巾,那是她第
一次到我家时照的。

    幺哥说要带女朋友回家那一天,爸妈按着幺哥的脾气,就知道事情成了七、八
分。爸爸还能不动声色,妈可不大能沉得住气。首先是菜单。本来只不过是一顿饭,
却想出了好几款平日极希罕的菜式,事前张罗材料,熬汤配菜等,比过年时还来得
认真,还要花功夫。待菜预备得差不多了,就又监督着我,把房子收抬得干干净净。

    傍晚时分,凌姐从容地随哥哥走进客厅。跟爸妈一一打招呼,轮到我时,等不
着哥哥开口,就先浅笑着向我伸出手,清晰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我别扭地接过
她的手,却忘了也学她,自己报上名字。到厨房端茶时,我在玻璃碗柜前暗暗照了
好几照,心里却想着凌姐不寻常的蜜棕色皮肤,不笑时,两片小嘴唇不经意地噘起,
眼珠子象住了个精灵,露出观察猜测的颜色。一笑,眼睛弯弯的,嘴角非常圆滑地
向上牵着。惟一的缺憾是下巴稍短。

    晚饭时,菜团团地布满了一桌。爸爸意外地拿出一瓶五加皮,要哥哥陪着喝。
都不是惯喝酒的人,才不过两小杯,父子就一脸一脖子的赤红。饭吃到一半,哥哥
醺醺地有了酒意,眼里红丝缕缕地,紧盯着凌姐不放。他歹里歹气地伸出一只手摩
挲着凌姐的后颈,另一只手举起筷子,往盘子里夹起一块猪腰子,送到她嘴边,口
里不清不楚的:“乖乖,听话,吃这块好的。”

    “我不吃,这个脂肪多,吃多了会胖。”凌姐吃吃笑,推开了他的手。幺哥硬
是不肯,要在凌姐嘴巴塞,两人把一块腰子推来推去。爸爸把酒喝得急,一着菜,
一口酒。妈妈吃不下去,站起来到厨房去换热汤,弄了那么一会,才把热汤送上。
哥哥盛了一满碗,呼噜呼噜地喝起来,凌姐干脆把面前自己的一小碗菜移过去,让
幺哥嚼过清光。饭吃到尾,爸妈就没有再开过口。

    一顿饭下来,我把衣袖卷起,皱着眉把堆得小山般的盘子,搬到洗碗槽里,扭
开水掣,泼拉泼拉地洗,心里着实恼恨这磨人的家务。两个姊姊嫁了后,琐琐碎碎
的杂务都落在我身上,五时三刻都没得个完,要是家里多一位嫂嫂,起码有个人分
担。想到这里,我又有点担心,与凌姐握手时,她那修长纤细的手,不晓得她在家
里是否也做家务?不喜欢家务也不打紧,她做我的伴也很好,我可以给她画画。一
定要找一个有阳光的早晨到山顶去写生,她那张脸属于有太阳的日子。我把刚洗过
的碗碟用白色的小方巾用力擦干。碗碟都透着洁亮的乳白色,一切都澄明可爱。

    碗碟洗过了,我把湿漉漉的手往两腿一擦,松了围裙,走进客厅。里面静悄悄
的;电视机扭开了,花白的画面,在自说自话,却听不到声音。爸爸酒喝多了,把
一头白发倾到椅背上,睡着了。妈妈低着头,很专心地在削着一只硕大的苹果,小
刀子卷起果皮,一圈一圈地绕下去。我奇怪地望了一周,幺哥与凌姐在房间里,刚
可看到两个人,头并头的坐在床沿,手里捧着甚么在看,说一阵,笑一阵,笑声一
下比一下紧。爸爸揉了探眼睛,醒过来了,吃力地攀起来。妈妈轻叹了一口气,放
下削着的苹果,过去扶他进房间里去了。我一口咬着还系着皮的苹果,凌姐娇俏的
女高音尖刺刺的,我把电视的声响,提到平时的两倍。正读着洗衣粉的广告,我觉
得很好,眼睛就再没有离开过电视。

    我啪地把照片倒覆在桌上。幺哥盯了我一眼:

    “你不是说要给她画一张吗?”随即打开小木箱,把书桌上的物件一件一件的
放进去。

    画一张?我心中有气,她才没有那个耐性。去年秋天,相约到小山顶写生,就
只有她和我。她把摄影机也带去,说想趁便也拍点野黄菊。我画架摆好了大半天,
她却坐不住,东拍西拍,拍到我的头上来,我不习惯面对镜头,拿起画板就往前挡,
她当时的笑声在辽旷的山顶,吹得比深秋的山风还要紧。

    “凌姐没有耐性让我画,她只喜欢八米厘。”我理直气壮。

    “现在的女孩子不得了,邵凌玩超八比用洗衣机有劲多了。”顿了顿,“你还
不是,只爱画笔。”幺哥神情暧昧地笑起来。

    一提到画笔,我就心虚,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投。

    去年底,我二十岁生辰,爸爸起的哄,说幺女儿成年,要稍有表示,把姊夫姊
姊都召了回来庆祝生辰。妈妈炒了两大盘热腾腾的寿面,左等右等,就是等不着幺
哥及凌姐,二姊夫饿得发昏,等不住就开动了。我自己还没有动筷,先搁开一小盘,
放进厨柜里,留给幺哥。吃过面,大姊夫兴头来了,破着喉咙带头唱起歌来,几个
人堆着头,对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歌谱。我拉开嗓门唱,唱完一首,眼睛就看小挂钟
及大门一次。他们走后,我把留给幺哥的一块厚蛋糕,搁在小碟子里,搬到厨房。
厨柜里,炒面已冷,铺面的油凝着白白的一层霜。我把面及蛋糕一股脑儿搬进冰箱
里,甩着手,大力的关着冰箱的门。

    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脑子却象上足了发条,一刻都停不下来,想幺哥怎可能
忘了我的生日。小时候过年,换新日历,幺哥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各人生日的几页
摺角,怕日子溜过了,会忘记,他自己和我的会一摺再摺,以示隆重。这许多年来,
我们谁也没有忘记过彼此的生辰,这一次我实在想不透。我推开被子,下床要去问
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推开门,穿过走廊,客厅墨黑一片,靠壁长椅上依稀可见一
摊人影,含含糊糊的,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探着头,努力的调整视线。
看清楚了,是幺哥拥着凌姐,在吻着她,绕过她的长发,围着她脖子的一只手背微
微泛光。我一下撞进了禁地,心扑扑地乱跳,连忙蹑足走回房间,一骨碌地滑进被
窝,把冰冷的一双手镇在滚热的面颊上。僵直地卧了好一会,平静了些后,心里面
却凉飕飕的,只觉无限委屈,想哭,却也搅不清自己为甚么要哭。

    早上闹钟还没有响,幺哥就来拍门,手里拿着用包装纸装潢得五彩缤纷的一小
包。

    “猜猜是甚么?”他故作神秘地把礼物晃了晃。

    我坐在床上,被盖到胸前,不吭声。

    “是你想了很久的。生辰快乐。”把小礼包放在棉被上。

    我盯着那美丽的包装纸,没有伸手去接。

    他绕着床,走了半圈,在研究着,不能决定我是生气还是因为还没有完全醒过
来的缘故。

    我还是闷声不响。

    “我以为生日会不会散得那么早,所以昨夜回来晚了,来不及送你这个。”他
指指礼物,终于有了结论。声音带有那么一点点抱歉的意思。

    我狠盯了他一眼。幺哥眉目分明,皮肤光滑红润,不笑而满脸笑意。我真有点
生气,他夜里也一定不曾睡上几个钟点,怎会看上去还是这般满面神采?

    他才走,我就迫不及待地扯开包装纸:是一套画笔,我想了很久的。盒子的下
端并签着幺哥及凌姐的英文名字。我右挑左拣,选了一枝最刺眼的青绿色,解开笔
套,开始端端正正,一笔连一笔地涂抹,直至把凌姐的名字完全埋掉为止。

    “我那所小房子,你没见过,真小得连洗衣机也难安置,一房一厅,还没有这
房间大。”幺哥张开手,比划着。

    “幺哥,真的一定要搬出去吗?”我试探着。

    幺哥沉默着,忙碌地继续把桌上的杂物移到箱子里去,这次放的是全家的合照。

    “可是,你没有替爸妈着想一下吗?大家都走了,这里也不成一个家了。”

    “筠筠,我会常回来的。”

    “这不一样。”我赌气地往小木箱一踢。

    “不要再说了,我始终是爸妈的儿子,跑不掉的。”

    “可是,你更加是邵凌的丈夫。”我气往上涌。

    “筠筠,你听你说些甚么话?以后你也会嫁人,难保不要了别人的儿子。”幺
哥很困,一双手舞在半空。

    “可不是,邵凌不是要定了你,全赢了吗?”我扯起嗓子,十分激动。

    “你今天晚上是怎么回事,要跟我吵,也不争在这晚上。”

    “我只觉得你有了凌姐后,家里都不一样了。”我声音黯了下去,眼角湿漉漉
的。

    “有甚么不一样?你就是闲着没事干,喜欢东想西想的,非把事情复杂化不可。”
幺哥扭曲着脸,挤出一丝笑容,想把我的活笑过去。

    “你闲着就干了好事?还不是一天到晚往她那里跑,怪不得她不希罕这里,闹
着不与爸妈住。”这一说,我的怨气又上来了。

    幺哥把头垂着,半晌抬不起来了。

    “筠筠,结了婚,哥哥就有自己的家,搬出去或不搬出去,都一样。”幺哥呢
喃着,声音系上铅,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嚼着这句话,乱了阵,不知该怎样战下去了。

    幺哥走过来,轻拍我的肩,就象那天凌姐为婚礼的事大发脾气时,他抚慰的拍
她的肩一样。



                               遥远的麦田

                                 韩向阳


    黑山阳的马金怀再也不能等待了。他决定:回家!回黑山阳去,回黑山阳收割
他家的二十亩麦子!

    那天夜里躺下不久,忽然听见外边有人喊:“金怀,金怀,快起来呀!日头都
晒住屁股啦!”他穿上衣裳,爬了起来,推开门一看:果然日头已经挂在门前的柿
子树梢上了。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油匠马铁锤胳肢窝夹着几把镰刀,正朝他喊叫着。

    “还睡呢?麦都焦到地里啦!”马铁锤说。

    “焦到地里也没办法呀!日本人……”

    “嗨!”马铁锤笑了起来,“日本人早走了!”

    马金怀心里一喜,却又有些怀疑:“走球!”

    “诳你干啥?诳你干啥!”马铁锤说,“赵有囤昨天就回去了。现在,人家正
在地里割麦呢。”

    “那……”

    “快收拾收拾走吧!”马铁锤说着匆匆离开了。

    我的天呀,人家都走了,我还在这儿憨呆着干啥?马金怀忙回屋去找镰刀。可
是糟糕透了,忘了镰刀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翻遍了鸡笼上、顶棚上、柴垛上、床
底下,累得满头大汗,就是找不到!他恼了,大骂起来,先骂他的傻儿子,又骂他
的老婆,正骂得热火朝天,忽然觉得有人拍他的脊梁。

    “醒醒,你醒醒。”

    是他的老婆在拍他,他一睁眼,原来是一个梦。

    眼看都到五月底了,再不回,麦子真要焦到地里了,还能等到什么时候?二月
初他同全村人离开黑山阳的时候,都觉得不会太久就会回来,最多不过十天半月。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日本人还呆在黑山阳不愿离开。想想看,十年前他们那里闹
的最大一次匪患老虎寨的马彪子与金龙寨的牛黑脸争地盘,大战黑山阳,黑山
阳狼烟四起,鸡飞狗跳,男女老幼倾家而逃,也不过逃了半月时间。其实这半月时
间还有虚头,事实上马牛之战前后不过十三天,只是黑山阳的人们得到的实信迟了
些,才晚回了两天,但基本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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