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而是充满了茫然不解和极度恐惧。
张尉正准备合上软胶面簿本,下意识里忽然感觉到什么,他往下又翻了一页,
果然如此,后面竟然还有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了身白
大褂,看模样是个医生。女医生双臂朝后被绑在一张木椅上,嘴和双眼都封了黄
色宽胶带,封住眼睛的胶带底下,露出了遮在里面的黑布眼罩。
他重新翻看了一下前面的照片,发现它们就是刚才那架具有瞬间成像功能的
尼康牌相机拍的,每张照片上自动标有日期。他翻到最后这张,俯身看了看照片
下方,招呼何志远过来。何志远把上面的时间念了一遍,说:“嗬,这是昨天晚
上11点40分拍的呀!”
他们拿眼向屋里四处望了望,照片里绑人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保险柜旁边。他
们起身继续搜索,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张尉摇摇头,回到卧室坐到席梦思床上,
他突然又感觉到了那股味道。他屏住呼吸,然后轻轻地一点一点嗅着,目光慢慢
停留在身下的席梦思上面,他俯身深深一嗅,觉得十分有把握了,随即朝何志远
做个手势。
他俩合力把床盖掀开,一股更加浓重的腥骚味儿冲了上来,照片上的那个女
医生四肢被绑蜷躺在床框里,味道就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张尉伸手碰了碰,身
子是软的。他低下头,清楚地看到了印在白大褂上的“上海浦东静怡心理诊所”
字样,他说了一句:“原来是她!”随即探出手指,往对方的鼻子底下试了试,他
赶紧朝何志远打了个手势:“还有呼吸呢,我们动作快点,也许来得及。”
他们出门拦了辆出租车赶到东方医院,把昏迷不醒的女心理医生送进急诊室。
两个人回到门口等着,张尉看到何志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全身在一瞬
间也松弛下来。他朝何志远耸耸肩说:“谢天谢地,这桩棘手的活儿总算完了。”
何志远问:“是不是该跟头儿打声招呼了?”他点头同意说:“好吧。”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分局局长室。是局长接的电话,局长的口气似乎有些意
外:“你说你是谁?”张尉又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他听到局长用十分奇怪的声音
说:“张尉,刚才医院还说你昏迷不醒,我们正准备往那边赶,怎么放下电话你
就好了?”
张尉被这话吓了一跳:“局长,您说什么呀?”他听见局长在电话那头很认真
地说:“张尉,不是说你今天凌晨追捕变态狼受了重伤,还没有苏醒吗?”张尉说:
“局长,您说有人说我是那位受伤警察?谁说的?”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局长说:
“张尉,电话是市指挥中心打到分局值班室的,你直接联系一下,看看到底是怎
么回事!”
张尉接通电话,值班人员问:“你原先工作过的警署,是不是还有个跟你同
名的人?”张尉说:“没有呀。”值班人员解释说:“那就对了,市指挥中心是根
据受伤警察衣服上的警号,先查到了你的名字张尉,再打电话到黎平路警署,接
着又辗转通知我们浦东新区分局的——哦,指挥中心还问,你干吗要用那个早已
报废过的警号?”
张尉站着把对方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刚办好从黎
平路警署调浦东新区的手续时,曾经在值班警亭里丢失过一套警察制服,上面的
警号后来确实报废了。他大吃一惊,脱口说道:“难道……等等!”他拿手机直接
要通市指挥中心,问清楚那个警号,然后拔腿往医院楼上冲去。
苏浦生走到跟前,外婆摸索着他的手腕说:“未儿,你舅舅全告诉我了——
外婆做梦也没想到你会伤了人命,镣铐加身哪!”苏浦生说:“外婆,我不是为这
个戴手铐的。”外婆说:“哪怕去讨去骗去偷去抢,也不能伤人性命,人命关天
哪!”苏浦生说:“外婆,您别这么说好不好?”外婆说:“未儿,我听见你在说,
你在说什么呢?”
苏浦生看见了法警催促的目光,法警说:“走吧。”苏浦生挣脱外婆朝法庭
走去,进门他看见舅舅在旁听席那儿把头伸了一伸,他加快步子,走到标有“被
告”字样的栏栅跟前停住,法警过来松开手铐,他走进栏栅内站好。
他稳住身子把心静下来,听见坐在正中的法官咳嗽一声宣布开庭。法官先查
明他的身份,又核对了公诉席上的两名检察官、辩护席的律师,接着宣布本案案
由和法庭组成人员名单,原来就是这位法官担任审判长。审判长问:“被告苏浦
生,你是否提出回避?”苏浦生把头摇摇。审判长朝身边两位法官看看,宣布法庭
调查开始。
靠里坐着的检察官起身将起诉书读了一遍,苏浦生听清楚了,自己的罪名仍
然是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内容也是先前看过的,没有任何改动。检察官坐下
来要求发问,审判长点头应允了。检察官发问道:“被告苏浦生,今年3月12日晚
上七时半左右,你从什么地方出来,回哪儿去?”苏浦生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回
答说:“我从军工路上的聚仙楼酒家往家里走,走到黎平路下大雨了,我想进路
边的警亭躲雨,门锁着,我拿自制的钥匙撬开,进去看到挂着一件警服,我顺手
牵羊带走了……哦,警服上的警号是……”检察官打断他说:“等等,下面我还
没问到呢?”苏浦生赶紧停住。
检察官问:“警号是什么?”苏浦生回答了。检察官又问:“今年3月14日晚
上十一点一刻以后,你在干什么?”苏浦生说:“我穿上警服走到金桥路跟浦东大
道交叉口附近,有辆灰蓝色2000型桑塔纳出租车闯红灯,我收了他20元罚款,当
时没带罚款单据,我让他第二天还是这个时间再来。第二天他准时取走了收据。
接下来……”检察官说:“好了,我还没问呢!”审判长提醒说:“被告,你要针
对公诉人的提问回答。”苏浦生把头点点。
检察官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苏浦生说:“有个青年酒后开雅马哈摩
托闯红灯,我跟桑塔纳出租车司机顺着张杨路一直追到东方路跟世纪大道交叉口,
扣下摩托让他第二天来取,他一直没有来,我也没有找到他,这辆雅马哈至今还
在这里被我骑着……”检察官喝着打断道:“被告,你又这样了!”审判长敲敲桌
子说:“被告苏浦生,公诉人问到哪儿你回答到哪儿,不要超前回答,听清楚了
吗?”苏浦生说:“听清楚了。”
坐在外面的检察官接着发问:“被告苏浦生,今年5月13日晚11点过后你干了
什么?”苏浦生回答说:“我穿着警服来到金桥路街口。”检察官问:“后来你听
说有人赌博,你是怎么做的?”苏浦生说:“我就过去抓赌。”检察官问:“后来
你看到了赌桌上的赌款,你又是怎么做的?”苏浦生说:“我让他们把钱收起来。”
检察官冷笑道:“是吗,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苏浦生说:“我说:‘民工兄弟,
你们钱来得不容易……’”检察官厉声说:“我不是问你抓民工赌钱,是问当晚
你后来的那次抓赌。”
苏浦生说:“是一个民工告诉我的,说桃源里32幢103室有一桌大赌。”检察
官问:“后来呢?”苏浦生回答说:“我就去抓赌了。”检察官问:“后来呢?”
苏浦生说:“我到了桃源里32幢103室。”检察官说:“再后来你看到了什么?”
苏浦生回答说:“我看到了几个参加赌博的大款。”检察官问:“我问你后来看
到桌上有什么?”苏浦生说:“一大堆钱。”检察官问:“后来呢?”苏浦生说:
“我说:‘不许动……’”检察官打断道:“不是问你怎么说,是问你对钱怎么
做的?”苏浦生回答说:“我没收了赌款。”检察官火儿了,严厉斥责说:“被告
苏浦生,你必须老实回答,不要像挤牙膏似的,问一点答一点想蒙混过关——我
问你:你胆大包天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你的胆子是从哪里来的?”
苏浦生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他看了看辩护席上自己聘请的贾律师,贾律
师开口说:“被告注意,按法律规定,你可以回答公诉人的问题。如果你觉得不
愿意,或者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苏浦生朝法庭上看看,审判长把头点了一
点。苏浦生心里有了数,就按照贾律师说的方式,往下应答了。
检察官问完了,下面轮到辩护人提问。贾律师问:“被告苏浦生,你最大的
愿望是什么?”苏浦生回答说:“当警察。”贾律师问:“你努力过吗?”苏浦生
说:“我报考过省警校,没有考取;报考过巡警,因为不是退伍军人,未能参加。”
贾律师说:“你从读小学时起,常常跟在别人后面走,或是看别人工作忘了回家
和上学,因此受到老师批评和家人责罚,你看到什么人会这么做呢?”苏浦生说:
“警察。”
贾律师打了个停顿,说:“我再问你:今年3月14日晚上,是你主动拦住闯红
灯的出租车罚款的吗?”苏浦生说:“不是。当时我没看到他,是他主动走过来,
把罚款硬塞在我手里的。”贾律师说:“3月15日晚上,是你提出追赶闯红灯骑摩
托车的人吗?你扣下雅马哈出于什么动机?”苏浦生说:“是出租车司机叫我追赶
的。我担心那个青年醉酒骑车出事,就扣下摩托约他第二天来取。”贾律师问:
“你按时去约定地点等了吗?”苏浦生说:“等了,他没有来。后来我一直找他也
没见着。”
贾律师又打个停顿,说:“好的。我再问你:你私人可动用过罚款和赌款?”
苏浦生把头摇摇。贾律师说:“那你动过这些钱吗?数额多少?用到什么地方了?”
苏浦生说:“动过5次,大约5000元多一点,有两次是帮外地民工买返乡的车票,
合计不到500元;两次是帮病人治病,一多一少,多的是2000元手术预付款,少的
只有几百元;一次寄给了希望工程,2500元。”贾律师问:“受你资助和救助过
的人的姓名、地址,你清楚吗?”苏浦生说:“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贾律师
把头点点说:“好的,我问完了。”
审判长宣布由双方举证。仍然由公诉人先举,说的还是前面说过的内容,苏
浦生有同意的,也有持异议的,也有贾律师表示异议的。接着是贾律师举证,两
位检察官也有同意和持异议的。举证完毕,进入辩论阶段,控辩双方分别读了公
诉辞和答辩状,唇枪舌剑较量起来。两边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审判长让双方停
住,宣布说:“被告苏浦生,按法律规定,你有最后陈述的权利,开始吧。”
苏浦生拿眼朝两边看了看,他看到了靠墙坐在旁听席上的舅舅。舅舅嘴巴往
这边一张一合地翕动着,从口型上看是在“未儿”“未儿”的叫个不停。他咽口
唾沫。舅舅嘴巴还在翕动。审判长催促说:“有什么话,你快说呀。”苏浦生把
头摇了一摇。审判长提醒说:“被告苏浦生,这是你的权利,有话就说吧。”苏
浦生再次摇头。审判长站起身来,宣布说:“本案的所有程序已经完毕,基本事
实亦已查清,合议庭评议后,将予以当庭宣判。现在休庭20分钟,请法警把被告
人送回羁押室。”
法警说声:“走吧。”苏浦生走出栏栅,他听见有人往这边“未儿”“未儿”
地叫着,他转过头去,看见舅舅朝这边招手。舅舅喊着说:“未儿,房子开始拆
迁了,你外婆住在我那里呢,判多判少你都放心去吧,外婆这边你不用挂念的。”
苏浦生把头点点。舅舅喊着又说:“未儿,你外婆在外面还没走,已经恳求法官
同意了,等一会儿她还要跟你说话呢。”
苏浦生在羁押室待到铃声响起,回到法庭。审判长起身宣布说:“经合议庭
认真评议认为,公诉人列举的被告犯罪事实清楚,所指控的罪名成立。”苏浦生
朝辩护席上的贾律师看了看,审判长继续说:“……本庭对辩护人意见不予采信
的有:说被告身穿警服招摇系出自对警察的热爱;说被告假冒警察擅收罚款赌款
系他人误导;说被告追赶撞死歹徒变态狼系重大立功行为;说被告患有心理障碍
不能对自己行为负责。本庭对辩护人辩护意见予以采信的有:一、被告私人没有
挥霍罚款和赌款;二、被告假冒警察做过一些有益于社会的事,且有证人证言能
够证实;三、被告能够主动坦白,认罪态度较好。”
审判长宣判道:“依据《刑法》第279条第2款之规定,决定对被告苏浦生以
冒充人民警察招摇撞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剥夺政治权利一年,并收缴其全
部非法罚没款。”
审判长宣布退庭。法警说:“走吧。”苏浦生走出栏栅,看见舅舅在门口那
儿一闪。他随着法警朝外走,又听见了“未儿”“未儿”的叫声,这次是外婆的
声音。他朝法警看看,法警用手指指羁押室,他走了进去,看见了正在里面摸摸
索索的外婆。
苏浦生走到近前碰碰外婆,外婆抓住他的手腕一把一把捋着叫道:“未儿!”
苏浦生说:“外婆,往后别人不会再叫我的小名未儿了,可是我还会做梦——昨
晚我又做了那个该死的梦了!”外婆问:“未儿,你舅舅刚才跟你说过了没有?”
苏浦生把头点点。外婆说:“未儿,你伤了一条人命,判你几年就是几年,你只
好都随它去吧。”苏浦生说:“外婆,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外婆说:“我晓
得未儿你在说,你就说吧。”
苏浦生看见了法警再次催促的目光,他对着外婆耳朵大声喊道:“外婆,我
不是为了撞死那个人被判刑的!”外婆说:“未儿,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人
家活生生一条性命啊!”苏浦生叫道:“外婆,那是个该死的家伙!”外婆摸索着
说:“古话说‘欠账还钱,欠命还债’,你欠了一条人命,就要认罪服法坐牢受
苦——未儿,未儿,你到底听见没有啊?”
苏浦生咽了口唾沫,他碰碰外婆的手,朝门外边走边说:“好吧。”
先生妈
作者:吴浊流
后院那扇门,咿暧地响了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有福相的老太太,穿着尖细的
小鞋子,带了一个丫头;丫头手提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三牲和金银纸香。
门外有一个老乞丐,伸着头探望,偷看门内的动静,等候老太太出来。这个乞丐知
道老太太每月十五一定要到庙里烧香。然而他最怕同伴晓得这事,因此极小心地隐秘此
事,恐怕泄漏。他每到十五那天,一定偷偷到这个后门等候,十年如一日,从来不缺一
回。
当下他见到老太太,恰似遇着活仙一样,恭恭敬敬地迎接。白发蓬蓬,衣服褴褛补
了又补,又有一枝竹杖油光闪闪,他到老太太跟前,马上发出一种悲哀的声音:
“先生妈,大慈大悲!”
先生妈听了怜悯起来,立刻将乞丐的米袋拿来交给丫头,命令她:
“米量二斗来。”
但丫头踌躇不动。先生妈看了这情形,有点着急,大声喝道:
“有什么东西可怕,新发不是我的儿子吗?零碎东西,不怕他,快快拿来。”
“先生妈对是对的,我总是没有胆子,一看见先生就惊得要命。”
说着,小心翼翼地进去了。她观前顾后,看看没有人在,急急开了米柜,量米入袋,
怆怆惶惶跳出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