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夏伟驿流畅而且清晰地说。
没有经过充分排练后的表演痕迹。
我和方蜜儿同时停止了吃喝的动作,好像夏伟驿变成了强壮英俊潇洒的超人。
稍顷,方蜜儿凑近我的耳边说:“家姐,夏哥哥在向你求婚呀!”
我一时不知所措。我有点不舍这种温暖和呵护,因为我急需温暖和呵护的时候,
辛浩并不能给我。
辛浩?
想起了他,突然心胆俱裂。
我咽下哽在喉头的东西,艰难地说:“谢谢你,我尚能自己照顾自己。”
夏伟驿注视着我,良久,重重地叹息一声。
我直后悔没早一分钟捂住耳朵。在其后的日子里,那一声叹息不住地在我周围
回响。
11
镜中的我如同一根过了时的青菜,又黄又黑又蔫。
我打开化妆盒为自己塑造适合上班的脸色。
半个小时的劳动成果令我气馁。因为那张脸无论谁看了都会说像殡仪馆等待火
化的死尸。
触目惊心。一夜之间女人竟可以面目全非,难以修复,损伤也太大了。
我洗掉脸上的脂粉,把平时披散的长发束起,不再看一眼镜子,把脚套进一双
穿起来最舒服的蓝色平底便鞋,深呼一口气,然后迅速开门出去。
办公室里熟悉的人声有几许亲切。有人告知林经理找我找得很急。
绝非好事。
果然,在日本人后来追加的一批货中,厂家把其中百分之三十的配件弄错了尺
码。
辛浩搞什么名堂,验货验得如此马虎!
也难怪,几十斤重的铁铸底盘要逐个开箱检查是不可能的。
错在工厂。公司已将货款付给了厂家,如果厂家要撒赖死磨硬拖,我们便只有
干焦急。
与日本人的合同是我与林经理一手一脚经办的,“万一有些什么不良后果,刘
经理会伺机把他往死里整的。事情闹大了,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奇怪的是辛浩并没有把这件事向我通传一声。
直觉上,感到辛浩有极严重的事瞒着我。不光是他处理与那女人的关系那么单
纯。
我上医院前见过他,但没说出决定。我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想让他认为我是以
此要挟。
我打电话约他到荔园小餐馆见面。
辛浩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一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之态。
从办公室纷乱的议论声中,就知道了股市开始下挫。深圳市的街头巷尾,无不
充满前途未卜的忐忑气氛,失衡的股市令人无法捉摸。
“日本人那批货是怎么回事?你怎不先跟我打个招呼?”我先谈公事。
“我打过电话给你,但你一天都没上班,Call你又不复机,跑哪去了?”
“我关了Call机,在家睡觉。”
“为什么?”
“我上了趟医院。”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骤然变调。
我冷冷地盯着他:“我不想当未婚妈妈!”刻薄话冲口而出。
辛浩自知拿不出什么可以取信于我的理由,他用猝然变得黯然的目光哀伤地望
着我。
餐馆里的小音箱放着多愁善感的流行曲,每一个“爱”字每一个“情”字都像
带着血滴出,令伤心人更加伤心。
但我不能就此上吊。我从小就学会了把忧愁装进口袋里。
我喝了一口苦涩的浓茶说:“你能陪我到一趟上海吗?我得到厂家去把日本人
那批货换回来。”
辛浩的眼睛发直。
我能体会到那种打击和失落。
待他缓过神来,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欲言又止。
一股酸楚从心脏溢出。我忍住鼻酸说:“别玩股票了,求你。”
“你以为我愿意去炒吗?”辛浩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急又大。
好像我是把他推入火坑的刽子手似的。
我的声音也随之高扬;“牛不喝水怎按得牛头低!入市炒股是你自己的选择,
福祸自受!但这批货的错你也有份,损失大的不是我而是你的日本主子。如果你不
想吃亏,就赶紧配合我把这事弄妥!若不然,事情闹大了日本人要打官司索赔我们
会被弄掉半条命的!”
“你少摆女强人的款好不好?假如股市不是吃了泻药般下挫,我拼死也不会让
你现在一个人到上海的!”
“假如!你能不能少来些借口?”
“是,是我在找借口!有假如,就没今日!”辛浩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双手因
为要用力才能说话而撑在桌上。整个形象像个斗输了又不服气的公鸡。过去的英姿
和豪气荡然无存。
我心里一阵绞痛。万恶的股票!这世界,能杀人的只有两样东西——情和钱。
辛浩陷足其中与我不无关系。我不忍与他争吵。
“别这样好不好?你知道自己变了许多吗?你以前的责任感和事业感呢?”
“我现在什么感都没有。后院起火,我还能谈什么责任,什么事业呢?”他的
口气仍然生硬。
“好哇辛浩,你是把我当作你的拖累了?你非要把这笔帐算到我的头上不可?
那好,日本人这个祸我背,我自己去上海。但烦请你放少少心思在工作上,帮我稳
住日本人,别逼得太紧,留点时间供我和工厂交涉。”我心头之火又被挑起,声调
起伏多次地讲完这段话。
“你不去出差行不行?”辛浩猛地攥住我的手,“祺尔,我不想你走,我怕你
有事。”
我连声冷笑,“我死不了的,你留心点自己吧。”甩开他的手,冲出小餐馆和
睽睽众目的包围,拦了一部“的士”跳了上去。
在楼底下,夏伟驿迎面走来。
“祺尔,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哪里去了?”
眼泪在猝不及防中涌出!我错过身子,直冲上楼。
夏伟驿顶住我要关上的门,焦急地喊:“祺尔,让我进来再说。”
我手一松,夏伟驿便从门缝里挤进,顺势托住我下沉的身体。
我又气又急又恼又恨百感交集,用手捶打着夏伟驿的胸膛,眼泪决堤似一发不
可收拾。
夏伟驿静静地站着,像块巨石般任我捶着、抓着、揉着,一动也不动。
我如同依榜在一个平静的大港里,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伤痛。只有夏伟驿
是可以信任的,也只有他是一个不带任何目的的朋友。
当我整个儿瘫倒时,才发现夏伟驿的衣襟全湿,而扶着我的那双手,虽含情,
却极有礼,极有分寸,丝毫没有超越那无形的戒律。
温柔无比。完完全全是男性的庇荫,比辛浩所能给予的更宽广、更深厚、更持
重、更无边,但我无权消受。
我轻轻地推开夏伟驿,他的手,便很自然地离开了我的肩背。
“对不起,我不习惯拿一张刚哭过的脸去面对任何人。”我低了低眼睛,那双
红肿的眼睛恐怕见人尤怜。
夏伟驿想了想,说:“我回头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明天要出差,想睡一觉。”
夏伟驿一听,整个身子像要扑过来拉住我又猛地僵住,“你不能去,你的身体
还没好。”
我抬起头,力图缓和气氛地说:“我又不是温室里养出来的娇贵花朵,没什么
苦熬不了的。”
“祺尔,我不愿你受苦。”
“没法子,我总还要挣钱糊口呀!”
“我,我但愿能帮你。”
“你,”我笑了,笑得相当不自然,“你自己都要靠老妈养……”
话没说完,却见夏伟驿雷殛般脸色顿变,我知自己失言,忙低声道歉;“对不
起。”
“不,”他嘟哝一句,“事实正是如此,我没用。”顿了顿,他猛地拉住我的
手,“如果我出来做工,你会不会……”
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后,话没说完脸上表情又僵住了。
我扭过头,看见脸色苍白的辛浩,眼神里充满不可名状的苦痛。
夏伟驿退离我半步又稳稳地站着。
三个各怀希冀和心事的人,静静地站立着。
有一股阴冷又憋闷的气流陡然升起笼罩在我们周围。
夏伟驿突然向门外移动着步子,与辛浩擦肩而过之时,说了句:“祺尔有病,
别令她难受。”
辛浩无比感动似的拍拍他的肩傍,侧身让他出去。
门被夏伟驿顺手关上了。
辛浩上前抱住我。
没有那种熟悉的温暖的美好的令人心跳的感觉。我对他的怀抱已陌生得如同一
百年没有亲近过。
我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臂,说:“你也走吧!”
“是我不好,祺尔,对不起。”
最怕听“对不起”三字,总以为爱一个人是毋须说“对不起”的,因为他根本
不会做对不起爱人的事。
“我真的好累,我想睡觉。”
“让我抱着你睡一会。”
我奋力推开他:“你抱别人去吧,你!”
他的脸刷地惨白,停了几秒,他低声却蓄满痛苦地说:“我对她冷淡得不能再
冷淡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是吗?那恐怕是个角色的倒错。”
“你从来都没信过我!”他咆哮。
“我信!我信你,你带我回家,我信神话。”
“我说什么都没用,你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她,看我还有没有碰过她!”他
急不择言。
“我对你与别人的爱情故事没兴趣。”
我被他同我以外的女人生活的情结所纠缠。这种纠缠令我筋疲力竭,再无从谈
到爱。我想钻进他的怀里钻进他的口袋里让他为我遮风挡雨,但他的怀抱对我的开
放时间很有限。
我无法理解他的痛苦正如他无法理解我的痛苦。我是面对他一个人的单纯的女
人而不是如他般要面对和安排两个女人。
我们不再说话。
我静静地坐到沙发上抱膝缩成一团。
一滴清凉的泪珠落到我的脸上。
辛浩哭了。男人的泪。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震动和狂乱。我起身用冰冷而抖动的手,把他的头颅揽到胸
前。
“好爱你,祺尔,别放弃我。”他抑郁地说。
“爱你。”我回应道,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深谷回音一样荡气回肠却又空空洞洞。
这时候邻居传来舒缓的音乐声。深情、忧伤,又很单纯。我把窗帘拉开,黑暗
中音乐声更加清晰地飘来,像海上的仙乐,圣洁而动听。我们静静地相拥倾听。
“我真希望每当我在外工作累了,回到家能这么搂着你,听着美妙的音乐……”
“会的,会有那一天的。”我哽咽着说。
“好祺尔,等我。”
“等你。我好想跟你好好地过日子。”
辛浩可以代替一切但没有任何的他人可以替代他。我相信我们终能在一起所以
我答应等。
“祺尔,我明天要跟你去上海。”只听他说,“我不放心你,再说那也是我的
工作。”
我心中腾起一股暖意,毕竟他以我为重。
“谢谢你。”我感动地说。
“傻丫头,爱你。爱无需言谢。”
这一晚,辛浩没有走。也许他想用行动来说话。
12
跟精明的“阿拉”们打交道,我们却占不了上风。尽管事情明显是厂家的错,
但任凭我们使出了威逼利诱十八般武艺,他们仍不肯松口答应在近期内换货,但又
绝不说不换货。他们摆了千百条理由说明他们的困难,我知道他们的小算盘,他们
明知自己装错了货(或是有意装错),却希望卖家将错就错,背了这条数。但日本
人可不是吃素的,谁想占他们的便宜他们就会令谁吃更大的亏。
辛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担心的是深圳的股市情况。
到上海的第三个傍晚,事情仍在扯皮之中。我们精疲力竭地回到宾馆,他一坐
下,马上又拿起电话一阵猛拨。
拨通后对讲了几句,他脸青青地扔下话筒,愣得地呆了一会,说:“祺尔,我
得先赶回深圳。”
我心一沉,“股市不妙?”
我虽然不懂股票,但记得辛浩曾对我说过,他做股票时很少在同一种股票上卖
出一半留一半的;因为如果眼光准确,值得买入一股,就等于值得买入一万股。所
以,他很少打保险章,总是尽情卖出又尽情搜购。
股市崩塌前辛浩曾倾力入市,没想到这回他却走了眼,敌不过股市上的横风横
雨。
我咬咬牙让辛浩先回深圳,其后几日,我都是早出晚归,整日泡在工厂。厂家
终于敌不过我锲而不舍的软泡硬磨,在我快弹尽粮绝,住不起宾馆要露宿街头的第
七日,答应等退货一到即重发新货。
我立即挂国际长途向日本人报讯。日本人在一阵极客气的答谢后告知我他即会
再来深圳与我洽谈进一步合作事宜。
回到深圳,我直奔交易所找到了神态憔悴的辛浩。
那里人群仍如过江之鲫,虽涌涌向前却是恐慌性迫不及待的抛售。
我不忍目睹辛浩夹在汗流泱背、如赌徒般垂死挣扎的股民当中搏杀的惨状,忧
心如焚地独自回到住处。
方蜜儿气急败坏地从深圳大学赶回来,一进门就冲着我对股市进行一番血泪声
讨,之后,苦着脸问:“家姐,怎么办呀?有个从梅县山区来的同学是借钱交给我
炒股票的,这几天他阴郁得没讲一句话,我真怕他会跳楼!我是真心实意帮他的,
没想到会烂在锅里,早知道如此,别那么贪心,见好就收啦!”
期望辛浩一柱擎天,无疑是雪上加霜。但他无论如何也要负起一部分责任。
为了蜜儿,我必须硬起心肠与辛浩“讲数”,其实内心又何尝不为辛浩揪紧?
没想到辛浩拿着一包钱主动找上门来。
“蜜儿他们是帮不懂事的穷学生,钱我没能帮他们赚到,但本是要给他们保住
的。他们正在求学阶段,不能为此太过分心。”
方蜜儿感激涕零,几乎要下跪谢恩了。
我板着脸趁机教训蜜儿一通:“社会上有很多危险游戏是不适合你们玩的,从
现在起到毕业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地修身养性,攻读诗书。”
“知道了,家姐,还有暑假我也不去旅游了。”方蜜儿驯顺得如同一头小绵羊。
全深圳的股民都大倒其霉,她有辛浩代为受过,幸得全身而退,便是很大的福
气了。
但事情绝没有完。
待蜜儿欢天喜地地拿着钱返校后,辛浩整个儿坍塌在我的怀里。
我拥着他,心底一阵清晰的翳痛。
辛浩酸楚地说:“真没想到会输得这么惨!发展股从70元跌到30元,我仍能撑
得住,。反正输的是以前赚到的钱罢了。谁会想到股市像吃了泻药似的止不住地跌,
跌。我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我没作声,只是重重地箍揽了他一下。
他一翻身,眼睛对牢我的脸,喃喃地说:“为什么一个人不能随自己的意愿去
处置自己的生活呢?我想做的事只是想摆脱她。摆脱她,我获得自由身就可以娶你。
我并不是真的钻进了钱眼,我是想挣到一笔钱给她,为自己赎身。她不是个轻易甘
愿罢休的人,但有钱给她又不同了……我真的想要我们的孩子的……我一直不敢说
出我的打算,是怕实现不了。我一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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