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间看,你不是个很守纪律的人。”
刘经理的块头不算高大,但他的鼻梁很直,像是用尺子在脸的中部量准了才画
款订做的,鼻梁两侧的眼睛视线同样笔直地落在他跟前的人的脸上。
我说:“我向来如此。”
他呆了一呆,可能从没有下属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这样的话。
“那么你是认为自己对公司有突出的贡献可以享受特殊待遇?”他的声音开始
升调。
“我想,没搞破坏已是一种贡献。”
“但你破坏了制度。”
“我认为公司最大的目的是多做生意多赚利润。”我实话实说。
“自以为是的后生毛病,知不知道我可以找出十条理由来驳斥你这句话?”他
的眉毛几乎拧成麻花状了。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死撑着不让声音断截。八小时以外为公司的操
劳实在多余和无益。这一瞬间我决定今后再也不犯傻了。
“也没必要费那个劲。你不像一个不破坏又没建设的废人。”刘经理把我的上
班记录“刷刷”撕成碎片。
“既往不咎。林经理欣赏你,自有他的道理。希望你今后好好的工作。”
我一向都好好工作,我从不偷懒耍奸。
“对了,”刘经理冷峻的脸现出一丝柔和,“总公司来了几个领导,晚上公司
请他们吃饭,你也一起来汇报工作吧。算加班。”
这份工真不好打。我‘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刘经理的办公室。
同事们用含着猜测我前途如何的目光瞅着我。
真是烦透了。
对前途,我从无拟作具体而长程的目标。对现在的工作,我甚感满意,还想一
如既往务实地努力干下去。空穴来风,一向就这么走着的路忽然就多了些陷阱。
我不想无端被刘经理再度训话,下班后便回家包装一新出现在各位领导面前。
才知公司稍有姿色的几位小姐都被同时叫来“汇报工作”。
真他妈的。公关“攻”到自己人身上了。
看来刘经理是想掌稳公司这把舵了。
我觉得如果自己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简直是种耻辱。冲着客商微笑尚有自
尊自信,冲着上级领导媚笑却是贱格可卑。
我食之无味,总想找个什么借口早点溜走。当某位领导“亲切地”说“小方的
工作干得不错”时,我只会干巴巴地答应两声“哪里哪里”。
但直到饭后前往另一豪华舞厅,我都无法脱身。我暗骂自己的懦弱和笨拙。
舞厅灯光一暗,音乐响起之时,刘经理便带头请个小姐上场,更亲自给几位领
导配搭舞伴。我有幸推脱,便静静地坐在摇曳的烛光旁,失神地看着那些时髦的人
群。
刘经理和几位领导各自拉着一位女同事乐呵呵地舞兴正浓,那笨拙的体形和操
练式的舞步毫无美感。伴舞的姑娘们个个灵活自如,美丽欢快,自信从容,平日见
到大官小官的拘谨全抛在舞场之外,毫不吝啬地放射出自己的活力,为别人织造一
点浪漫的梦。嗅着夜生活那种颓靡诱惑的气息,我望着那位眼圈画得太大太黑,整
个白眼球失去屏障似的暴突的会计小姐,思忖着她为什么从不为自己经手的帐目常
出差错而不安。
一曲既毕,他们大汗淋漓地下来,我却觉得舞厅的冷气开得太大了点,毛孔直
缩。
在音乐的掩饰下,我听见刘经理对其中一位领导说:“今晚直落,跳完舞去食
街宵夜,然后到桑拿浴室按摩按摩,松松骨……”
那人满意地频频点头,“好好”声不断。
如今的官们,不管是重新焕发活力的老干部,还是凭各路本事上来的新贵,对
权力都有种“过期作废”的忧惧而要把权力运用到极点。在深圳的男女,所寻求的
并不是安全而是刺激。这段时间里,有签单报销权的人所花的钱比建国以来任何时
期都多。他们用“阿公”的钱为自己建立更大的势力和更少的道德,享受着从前想
都不敢想的生活。
上午挨刘经理一顿好训,以为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实力派,但今晚却亮出了“擦
鞋仔”本色。
一位处长用纸巾擦擦脸上汗珠,口中吐着酒气向我彬彬有礼地递上一只胖手,
眉眼间绽开一朵舞场上学会的高雅的笑容。我刚想说不会,腰部就被什么重重地捅
了一下。会计小姐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口中碎碎地说,“去跳去跳。”
我几乎整个儿被他们从椅子上搬起。
音乐柔美如水,处长那几乎把大号西装撑爆的肚皮时常碰到我,我不知道想令
腹胸内凹而蹶起臀部的舞姿是一副什么模样。四周,不少酒意中搂位小姐曼舞的男
人几乎整个人挂在她们柔弱的身上。有的仍能跳花式舞步,显得清醒而文雅,却暗
地里用劲更紧密地挨近小姐的身体。我的内心有种愤怒逐渐膨胀,为什么对这种场
合欲离不去,难道我也想从中捞取什么好处!
一曲末了,我喊着头疼逃离。
原来我还有那么神圣的正义感。但我真的不能给吃饭听歌跳舞做桑拿浴都公费
报销的人赔笑脸。那不属我的工作范围,拿这样的“加班费”我感到恶心。
我强迫自己用最后一分耐性微笑着告辞。
刘经理盯着我的眼晴如冰如剑。管他呢,如果他敢炒我的鱿鱼,算他本事。
在路边公用电话亭,我呼辛浩马上到我处。
我不曾梦想做女强人,我之所以奋力拼搏是因为我要活命我要生存。上初中时,
一次数学课中同桌思想开小差,不停地用纸条问我问题,其中问题之一是我最大的
愿望是什么,我含泪写上“温馨的家”四字。至今,一生的愿望仍然仅仅在于建造
一个温暖的家,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而我也深深爱着他。我希望辛浩是我这颗飘泊
的心的永久的归宿。今夜我对他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
“发生了什么事?”辛浩急急地赶来急急地问。
“没什么事,我只想你静静地抱着我。”我说。
让刘经理之流见鬼去吧!
我脆弱地投入辛浩的怀抱。从前也不是没有委屈的时候,但有了辛浩,便希望
他能替我化解。
辛浩伸出健壮的胳膊搂住我:“你真像个孩子那么幼嫩那么柔弱。别看日常你
一副强人模样,你真需要怜爱需要保护。”
他的Call机响。我的心骤然一紧。
我知道是那女人找他。只有她有权随时随地十万火急地找他。他松开手去关Ca
ll机。
我紧闭着双眼,充满激情的欢愉消褪着。
他再度靠近我,想找回刚才的激情。
我本能地缩开身子。我们彼此已有了距离,我们的身体尽管相触但我们之们已
升起一道阴森森的隐形墙。
“你同时伤害了两个女人。”我抽搐一下说。
他叹息一声:“某种历史的错误无法更改。”
“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价值。”
“为什么要有这种假念头?”
“我爱你原想在你这里能找到一个家。”
“祺尔很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
“那人Call你没错,错的是我们目前这种状态。”
“你是个好女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想我们能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最终我
们能在一起。”
但当我平静下来时他不得不整装离去。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但我没留他。我
不愿用那份勉强来维系或破坏那份感情。
他走了,留下一片寂静。我的黑夜变得漫长。
7
港商卢先生打电话给我,告知已经和张培签订了购销合同,并说:“过两天有
个西德客商要未香港,我想介绍他给你认识,你能否准备一些可供货资料,看有无
合作的可能。
能拓展新客户对干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我感激卢先生的慷慨和信任。商场上
没有人愿意把生意伙伴介绍给别人,主动把西欧客商领来大陆介绍给我的港商,卢
先生算是第一个。
我把这件事向林经理汇报。尽管刘经理来了之后他的气色差多了,我仍视他为
直接领导。
不料他对我发展新客户的设想和计划并没有往常那种热心,反问刘经理找我谈
过些什么。
我说没有什么他不相信。我不想卷入头头们权力之争的漩涡,便说有生意只管
去做就行了,反正公司上下还得吃饭过活。但明显的林经理心思并不在此。
望着神情沮丧、似有无限忧虑的林经理,心头不禁失望。他的日子不好过,刘
经理对他的排挤已有迫不及待之势。但如果真要讲到竞争,他还是有相当实办的。
可惜,一旦陷入复杂的人事关系网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除了“烧香”和“擦鞋”
之外,什么也使不出来。所以刘经理踌躇满志而林经理坐以待毙。
我无从安慰这位失意的上司。心想幸亏我无官无职,除了挑些毛刺外刘经理也
奈我不得。
但很快刘经理就让我领略到厉害了。
卢先生带着西德客商来公司时,刘经理竟然很轻巧地说句“方祺尔你到集团公
司去拿个文件”就把我支开了。以至于卢先生在几个小时后恼火地Call我问我搞什
么名堂把客商请来了磨耗了整整一个上午居然连一点有用的资料都拿不出来,而我
又连踪影都没有。
我准备的资料在我的抽屉里锁着,既然刘经理不需要我接待西德客人,我自然
无从把资料交给客户。我没说我的处境不妙只是请卢先生多多原谅。他气呼呼地挂
断电话从此绝交,再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
我惋惜一块肥肉脱口而失。赶跑卢先生和西德客商,损失的是公司而非我个人。
刘经理实在是个短见的蠢人。
刘经理视我为异己,林经理又因我不肯与他通报刘经理的情况而认为我想投靠
新主子,对我的态度冷淡如冰。我弄得里外不是人。
我真的不是搞事业的料,有许多在成功道上必须做的事我都做不来。
没多久我感到自己突然清闲和轻松起来。一些经我接洽的客户竟然被招呼直接
去见刘经理,不再有人找我谈话也不再有领导分派工作。我手头上的客户锐减到只
剩下辛浩和日本人那一家。因为这是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谁也没有胆量一下子抢
过去。
我明白了刘经理是要将我“雪藏”和“吊起来”。他不敢炒我的鱿鱼,但可将
人慢慢阴干:最终枯萎凋谢。
我奇怪自己面对如此局面竟能心平气和。
我从来不觉得与人斗其乐无穷。在商场上与人斗智,生意做成后那种成功感令
人振奋,在公司内部搞“窝里斗”,我实在役有那个兴趣和精神,也不具备那个能
力。因此我自甘平淡。
我安慰自己,以前搏杀得太辛苦,现在就权当休息是了。虽说是地球少了方棋
尔照样转,但公司少了个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工作的方棋尔却是个损失。他们可
以截走我的客户,但我相信没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一旦客户转向,刘经理将后悔
莫及。
自从公司创办伊始,我就是一头开荒牛,所以,尽管刘经理将我踢到一旁,仍
得发工资奖金养活我。我充分享受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一本杂志,一杯咖啡,一个朋友偶而打来的电话,轻轻松松就可以结束一天的
工作。
公司上下时刻都在发生奇奇怪怪的事,同事们对我的遭遇不免一阵唏嘘。尽管
有幸灾乐祸之徒,但人们总是同情弱者的。
8
周末,节目极其丰富。辛浩约我吃西餐,方蜜儿回来说在深大闷了一个星期,
非拉我逛逛步行夜市看能不能捡点时髦的便宜货,夏伟驿却拿了两张体育馆演唱会
的入场券,从下午四点半就守在办公楼门口。
爱情亲情友情,我可真富有!
把他们三个的位置摆来摆去,最后挑老实人欺负,把夏伟驿哄走,跟方蜜儿一
起去吃辛浩的西餐。
没想到方蜜儿跟辛浩一见如故。辛浩跟我方家姐妹倒真有点缘分。不过方蜜儿
喜欢一切新鲜的东西,甚至头大眼突的星外来客。
“辛哥哥,你可真帅!”
方蜜儿这一声“辛哥哥”叫得比“夏哥哥”还多了一层亲昵和融洽。
猩红的胶背地毯,密重宪大但光线微弱的水晶灯,浅黄色半圆的低靠背软椅,
酒吧里摆满各类名贵洋酒,处处都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深圳式的豪华,不外乎如
是。
辛浩对我说:“这地方是不太令人喜欢,不过熟人少。”
吃顿西餐还得鬼鬼祟祟的,本来就因公司的事而心情压抑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
来。
我没精打彩地掰开一只热烘烘的面包,往夹缝里抹了一些牛油,不知滋味地咬
了一口。
据说吃西餐的规矩极多,连正宗的英国淑女有时也难免坐姿不正。
方蜜儿却满不在乎笨手笨脚地锯开半生不熟的牛排填进嘴里,边嚼边咽边抽空
向辛浩问这问那。
“辛哥哥,你说炒股票是不是真能赚大钱?”
辛浩肯定地回答:“能。”
“我们几个同学正合计着凑钱买一些呢,十块钱买进,等升到五十块钱时抛出,
哦,发达不难呵。”
方蜜儿以为股市是印钞机。她一定没读过《子夜》。
辛浩却打蛇随棍上,“我也准备入市呢!”
在短短的一年里,深圳人老中青三代都找到了他们最爱的东西——股票。
虽然股海难测,一旦兴风作浪,便会卷走无数冤魂,但前赴后继者仍然如蚁。
因为一旦赢了,便能呼风唤雨,那种荣耀无与伦比,因此,人们舍不得不去搏一搏。
我却担心自己神经脆弱,经不起暴富的刺激,更担心自己多年积蓄的钞票化作
水漂儿在股海面上漂亮地掠几个影儿后便沉入别人的口袋。所以,我拒绝加人新兴
的股票一族。
前天,辛浩突然对我说:“我耍赚大钱!”眼神和口气都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
迫切和坚决。想钱而又羞于出口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谈论起赚钱就像是在进行一
项高尚的事业而毫无低俗之感。对于辛浩的话我并不惊诧,在八十年代暴发的深圳
经济中,这个伟岸英俊,甚至目空一切的男人,充满自信地勇往直前,仿佛在他的
手中,一切都可以点石成金。
但辛浩的神情令我不安。在他要赚大钱的呐喊中,似乎包含着很不一般的理由。
于是我说:‘腰缠万贯,人每天只吃三餐,广厦千幢,人一夜只占一床。你干
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你这么淡泊,那就天下太平了。”他叹了口气。
我说:“太刻意去追逐金钱会使人迷失本性的。”
“但刻意去追求爱情呢?”
“感情不是用金钱所能买到的。”
辛浩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抖了抖,欲言又止。
方蜜儿和辛浩的对话在继续。
“辛哥哥,我把同学筹起的钱交给你帮我赚钱好不好?”
我正色道:“方蜜儿,风险自担!”
方蜜儿满脸自信地说:“只见别人大把大把地捞钱,也没见谁亏了去跳楼,跟
辛哥哥走,错不了。”
在方蜜儿眼里,一切都简单得很。无论是鹅肝还是生菜,蛋饼还是啤酒,她都
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