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蜷缩起身子,如鸵鸟般使劲把头往下埋。
雨像一根根粗鞭子,夹着风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在这个狂风暴雨的世界里,
疲弱无力的我渺小如一粒尘埃。
“嘟嘟。”
几声如同呼唤的汽车喇叭声。
抬头依稀望见几步外辛浩的车子。
辛浩冲出来,连拖带拖把我塞进车里。
“看你看你看你。”他一迭声地说。
我浑身精湿,衣服紧缚在身上,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豪雨如注,车子像在浊浪翻滚的海上飘摇的小船,在视线难辨的雨雾中挣扎。
又一道闪电,仿佛锋利的尖刀,硬要劈开车窗闯进来。
我整个人往下一溜。
辛洁腾出一只手抱住我的头。
从开始懂事起,就再没有人在我受难之时给我庇护。
高中的时候,读过一本苏联小说,讲的是垦荒者的故事。结尾处那男主人公把
他受尽磨难的弱小的心爱的姑娘一把裹进军用大衣内,踏着泥泞向远方走去。
那时,就开始暗暗憧憬有一天在风雨中能被爱人一把拥进温暖的大衣里。
在这天地变色的时刻,疲累之极的我触摸到的是辛浩,在响雷轰鸣的一刹那,
我的头使劲地钻进他的怀里,只想紧紧的抱住他,与他相依为命。
辛浩熄了火,腾出双手向我敞开了怀抱。
一只灼热的大手从我湿漉漉的头顶移向同样湿漉漉的背脊,轻轻地怜惜地拍打
着。
有种浓浓的被爱宠被荫庇被珍惜的感觉蓦然升起,完完全全取代了刚才的委屈
与辛苦、无依与惶恐。
当我从辛浩怀里直起身子时,已没有了矜持和生硬,仿佛几个世纪前就一直睡
在他的怀里,刚刚才一觉醒来。
“你怎知我在这里?”我哺哺问。
“我打过电话到你单位。棋尔,你太玩命了。”
辛浩送我回到我的住处。
关上门,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一男一女。这是命,命中注定我们要走到一起的。
我的牙齿突然冷颤得格格作响。我很慢很慢地脱下粘紧在身上湿重的衬衣。
我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把我留在当中,用火热的身体令我回暖。
辛浩的胸膛自然是火热的。他使劲把我往他怀里嵌,我拼命地向他挤压进去。
好像他就是我日夜梦索寻找的母体。
这情爱来得如此急速,尤如惊涛骇浪般将我席卷。我眩惑在辛浩所给予的那种
恍如置身于迷梦中的感觉。
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我渐渐放松自
己,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样依赖过别人。
良久,天地间呼啸的风雨雷电渐渐停了,一片宁静祥和。
辛浩把我轻轻放在床上,又帮我盖上毛巾被,握住我的一只手,温柔平淡地说:
“你累了,睡一会吧。”
我闭上眼睛,只觉身心里绷得紧紧的压力如气球破孔般泄尽,竞真的入睡,且
一觉无梦、踏实、沉熟。
醒来,窗外的天色已暗。辛浩仍握住我的手,一双明眸依旧晶亮脉脉。
我轻抚着他的脸,“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相信吗?祺尔,当我与你对望第一眼时,已感到了彼此的相属。”
“真神奇。”我说,把头伏在他的身上。
他的心跳声如鼓激越。
他把我的身体往上托,眼睛对牢我的眼睛,说:“祺尔,好吗?”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拼命地点头。
所有的一切事情的发生都那么自然,就像春雨滋润大地时,万物一定会生长,
花朵一定会开放一样。
那么自然,那么美,美得让人心醉。辛浩覆压在我身上的重量,使我一下子感
到生命的充实和一种强烈无比的归属感。
那种椎心的奇妙一瞬袭来时,我禁不住恣嚷一声。
“祺尔!”
辛浩震惊于我的第一次。
我抚摸着辛浩动人地鼓动着的背,再次泪流满面。一种将永不枯竭的爱意油然
而生。
“对不起。”辛浩的眼里透着痛惜。
“不,是你的。”
辛浩是我第一个愿意给予和接受的男人。在我给予的同时,我得到了。
“爱你。能够爱真好。”辛浩清晰地说。
“你不曾爱过?”
“没有。你是使我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的人。”他的两条长胳膊温温柔柔地搂
抱着我。
我不禁流泪。是又喜又悲又感怀身世的那种泪。
5
“家姐,你终于进入恋爱状态了!”方蜜儿一副精灵模样,“专家说,恋爱中
人格外神采飞扬。本来嘛,你完全可以拥有一片森林而不必只吊死在一棵树上的。”
她忽然紧张至极地问:“那夏哥哥怎么办?”
她居然看出令我神采飞扬的不是夏伟驿。
我可没操那份心。
“那人靓不靓?”方蜜儿的兴趣转瞬就离开了夏伟驿。“你可千万别挑个丑八
怪,男朋友也好,丈夫也好,就像项链,最要紧戴(带)得出去!”
这小脑袋里怎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方蜜儿,如果你上的是恋爱大学,小心我断了你的财路!上次那笔帐我尚未
与你清算!”
十八岁的少女,拥有无限的天真和青春,在深圳这个花花世界里,方蜜儿早早
就看透什么似的,除了应付读书外,便一心一意地唯乐是图,令人慨叹。
我问:“如果不算模样,你最喜欢怎样的人?”
“E。T。”方蜜儿毫不犹豫地答。
一个趣怪而充满仁爱、智慧的卡通小精灵。
我和方蜜儿的品味不一样,我从未设想过自己所爱的人应是什么样子,但需要
他在风雨中一把把我藏进他的大衣里。
无论辛浩是什么样的人,至少,他圆了我的梦。
辛浩可以借口联系业务堂而皇之地到办公室找我。一而再,再而三,周围自然
漾起充满神秘会意的眼神和传播爱情神话故事的嗡嗡声。
方蜜儿听说了却阴阳怪气地笑道:“家姐,你紧张什么,哪个漂亮女人没有粉
红色谣言。”
但辛浩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有妇之夫。
与辛浩相伴着走上街道的第一秒钟,会有种恐惧感从身上倏忽而过,仿佛一个
人下水之前先把脚尖伸进水去试探时的感觉。只是瞬问,这股透心的凉气就会被辛
浩遮掩着紧握住我的手的掌心所传过来的热量吸纳消弭。另有一种罕见的快乐从心
的深处产生。我尝试着还原从前那轻松、有力而又富于弹性的步伐。甚至双双出现
在夏伟驿面前,也毫无愧意或者心虚。
一个自认为找到真爱的女人,其胆量与信心会比平时膨胀百倍。
日本人在粤海酒店租了一间写字楼,辛浩坐镇其中,为其打点在华业务,事无
巨细,都得亲为亲为,容不得半点差错。
日本人习惯于激烈竞争、努力拼搏的社会,更要求职员对上司的指令绝对的言
听计从,说一不二。所以,辛浩为日本人打工,无异于绵羊入虎口。但他把日本人
当作磨刀石。
日本人的磨功我领受过了,日本人训练出来的人物是不是一流我可不敢肯定,
尽管辛浩在我眼里就像情人眼里的西施。
一天,有个曾经有过生意合作的朋友张培跑来公司找我,说在广州春秋交易会
上与一个美国客商订了几个货柜画满明星头像的文化衫,首批货到达后,美商借口
缝纫工序太差要求退货赔偿,同时出现另外一个美国人来压价收购。
“太可恶了,这简直是个阴谋。我不想让那狡猾的奸商得逞,因此坚持不再卖
货给他。但工厂的货已全部发运到深圳,积压在仓库损失巨大,你能不能帮忙找个
客户推销出去?可以给你一些代理费。”张培愤愤地焦急地说。
大赞张培的骨气同时,也为他发愁。眼见夏季已经开始,再推销不出去待到秋
凉转季就要亏大本了。可是我手头上没有做纺织品的客户。
我找到了辛浩。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也刚好没做过文化衫。不过,也算你那朋友命不
该绝,明天有个香港商人过来,他好像什么都做的,看看有无戏可唱吧。不过,香
港人精明无比,对大陆国情了解甚透,他们赚的无非也是中介油水,一分一厘都算
得很死,做生意时常常不计烦琐,货比三家,价高者得,有奶便是娘。因此,要捉
住一个香港商人并不是一件易事。”
“好啦,好啦,我不是来取经的。”我说,“我打扮得靓靓出场走一遭怎么样?”
辛浩揪一把我的鼻头,“想用美人计呀?我可不想给别人揩油。”
“生意场上,有时女人的作用会不同一般。”
这年头,哪个行当的女人不需要作出某种程度的“色诱”?才学本事固然要论,
但美丽的脸蛋、迷人的笑容仍起相当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我那日本主子就曾经不买你的帐。”
“结果我也没输呀,还赢了你这个大头彩呢!”
“还不知谁赢了谁呢!”他又乱揪我的鼻头。
“说正经的,这个忙你帮不帮?”
“为何如此卖劲,是否有啥私情?”
“三十年前差点嫁给他呢!酸瓜味道如何?”
他揽紧我:“我的。”
“你的。”我心里柔情波动。
更感欣慰的是,我们能携手去应付一件事情。
我坐直了身子说:“日本人心胸狭窄,生性多疑,缺乏人情味,自然难哄。香
港人则不同,灵活得多,只要增加点感情投资,事情就好商量多了。”
辛浩戳戳我的额头;“想不到方祺尔的心理学还有点造诣。”
商场上每分钟飞砂走石,血肉横飞,不研究敌人,何以立足?话说出来也就这
么几句,但得经过多少人和事才说得出来!
其后几日,辛浩先后几次领着香港客商卢先生到仓库看货样。可是,香港老板
除了百般挑剔之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其实,因是存货,张培开的格已是很低了,
他不望赚钱,只求把文化衫平价出手,换回一笔流动资金便够了。那卢先生看出了
道道,还想趁机多斩一刀。
辛浩看到卢先生虽然一副不很情愿要这批货的模样,但又忍不住几次主动提出
来讲价,认为只要再加点火候,饭就煮熟了。他决定,晚上请卢先生吃饭听歌,要
我一道。
“方祺尔出征,没有攻不下的堡垒。”我说。
辛浩在电话里嚷:“不准放电!”
我大笑,怎能那么轻易就给人便宜。
港商卢先生一到福相,但初见我的那副神情就好像以为我要把一颗炸弹塞进他
那件斜纹圆领汗衫和撅出的大肚子之间似的。
我大概武装到了牙齿才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当着辛浩的面,我几乎使不出以
前对客户的那种诱人的笑容。
原来在辛浩面前,我有许多事是做不来或者不愿做的。
幸而很快地,卢先生便显示出父亲般尊重女性精英的态度。香港经济的巨大成
功就是卢先生这类聪明人创造的。
我如同受到感染和暗示,生意场上应酬所需要的风度一下子回归了。
我盈盈一笑,请卢先生落痤。
几乎用不着辛浩介绍,我已有喧宾夺主之嫌。
在我灿烂笑容的辉映下,卢先生自然不便再大诉做生意的难处和收起日本式讨
价还价的架式。
其实,这位卢先生的心中已有数谱,今晚一餐只不过是想游戏快点结束。那批
文化衫虽说不在他的生意计划之内,但他要是接受了,无疑可意外多赚一笔,我们
送他一个台阶,他便乐得顺水推舟是了。
结果皆大欢喜。辛浩结晚餐的帐,卢先生结听歌的帐,约定次日与张培签订购
货合同。
而我整夜除了说几句好听的恬,喝两杯加了冰的马爹利外,丝毫无损,甚至连
手都未与卢先生握一下。
辛浩和方祺尔,无疑是最佳拍挡。我甚至一时陷入他当老板、我当老板娘的幻
想。
“辛浩!”
一个尖利的女声。
我惊然一惊,以为遇到我最怕见到的女人。
辛浩倒还镇静,满脸笑容地与那女子打招呼。
那人的犀利的目光在我与辛浩之间溜转。
我如芒在背,心脏开始扭作一团隐隐作痛。
做人真不要做那些在大太阳底下不能披露的事。一种旦夕困扰和担惊受怕的感
受令我的幻想灰飞烟灭。
我做不了辛浩的老板娘。因为夜深之际他并不能跟我一同回家。
战胜困难的快乐和分离引发的痛苦形成巨大反差,轰然碰撞。一刻钟前还仿如
摘到天上星般雀跃,瞬间即从头顶凉透到脚跟。
我推开要拥吻我的辛浩,独自向住处跑去。
只有快速的奔跑才能使头脑麻木。
当我扶着楼梯扶手一口气攀上五楼时,却被门前一团黑影猛吓一跳。
“祺尔,你回来了吗?”
夏伟驿!
“我妈叫我送些莲子百合糖水给你吃。”
开门开灯才见夏伟驿怀里抱着个保温瓶。
“你又跟那个辛、辛先生出去了?”
“嗯。”我不愿回答又不由得不说实话。
“我妈说过外面的坏人很多……”
我忽然对他生出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怨气。女孩子把“我妈说”挂在嘴边已经够
幼稚了,近三十的男人还口口声声“我妈说”,也不怕寒碜。
夏伟驿根本就不是傻透的人,怎么会总像是他妈妈的附脑?
“以后别老送吃的来了,我减肥。”我说。
“瞧你那竹竿样再减肥不成灯芯了?”
啊吓,天开眼,夏伟驿居然也能说出高智商的幽默话了。
如果他一开头就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至少不会板凳没坐热就招致逐客令。
但我现在真的没精神去挖掘他的幽默潜能了。
恭送夏伟驿出门后,我脸都没擦就躺到床上。哪位圣贤说过:睡眠是甜蜜的,
成为顽石更是幸福,我正需要如此。
6
刚踏进公司门口,林经理苦着脸迎上来说:“快去新老板的办公室,他有事找
你!”
两分钟后,我看到新调来不久的刘经理两道眉毛弯,曲着连成一线。
我从未与这位刘经理单对单面谈过。我知道同事们都怕他,似乎他有一种无形
的势,就像武侠小说里的高手,刀没出鞘已剑气逼人。
刘经理的办公室给人一种冷的感觉。无论是一棵摆在窗边碧绿的大叶葵,还是
茶几上没有烟灰的烟灰缸,或是像单人床般宽大黑亮的大班台,都一样。
“方祺尔,这是你过去两个月的上班时间表。”刘经理把一份考勤表递给我,
上面有人认真地圈点了迟到早退的符号。
我惊吓了一跳。谁那般有闲工夫整天盯着我?我定定神,分辩说:“外出办事
是很正常的。”
一个业务员如果整日坐在屋里啥也不干,生意和利润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林经理也这么替你辩解。但问题是你真的每次都是外出办公事吗?从你上班
下班的时间看,你不是个很守纪律的人。”
刘经理的块头不算高大,但他的鼻梁很直,像是用尺子在脸的中部量准了才画
款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