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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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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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谁?”夏伟驿扭头大声问。

    我没作答。

    辛浩,到底是敌是友?

    无论是敌是友,我都必须面对他。

    当第二天傍晚又在公司门口见到辛浩时,我二话没说便上了他的车。

    藉此,我要告诫年轻的姑娘们一句:当你要跨上男人来接你的车子之前,千万
要细细想过之后才迈步,因为这关键的一步可能会决定你整整的一生。

    “今天由我来安排,你不必再费脑筋。”

    我无言地望了他一眼。

    “我知道这不容易,你是那种喜欢说了算的女人。”

    今天辛浩怎么特饶舌?

    “你以为你是谁?”我不得不自卫反击。

    “你愿意我扮演何种角色?”他故作幽默地笑笑,“我打赌,假如你和几个朋
友一起商量该去哪家餐厅吃饭,你绝不会等着让别人去做决定。”

    “是吗?”

    “但今天由我说了算。”

    “我不喜欢这样。”

    “太糟了。”

    但他的笑明显地表露出对我已坐在他车上听他展示口才的情形相当满意。今天
他似乎处于最佳状态,我甘拜下风。

    在竹子林的拐角处,路中间围着一堆人。

    怕是出事了。

    果然。有一衣衫褴褛者躺在血泊中。

    旁边有胆大者伸手探探伤者的鼻息。

    “方小姐,不好意思了。”辛浩把车停稳后下车打开后座车门。

    “把他抬上来。”

    有人七手八脚的将伤者抬上辛浩的车,有人僻僻啪啪地鼓起掌来。言语中除了
对辛浩的赞美就是对弃伤者不顾而去的肇事者的咒骂。

    这世界好人坏人有时倒是萝卜青菜一清二白的。

    有人冲着我竖起大拇指。

    我望望辛浩,心中竟为伤者深深感激他。

    从医院出来,辛浩洁白的衬衣袖子上已沾了一片污秽。

    “对不起,方小姐,也弄污了你的裙子。”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带携我积德,该我多谢你的。”

    “我们像不像粤语残片里的君子?”

    我们一同大笑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笑得如此欢畅,如此开怀。

    一辆汽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去。辛浩猛地拉着我的手臂,一直护着我过马路。

    “我不想再做一次好人好事。”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过马路,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正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全是陌生面孔。辛浩的眼光并没情深款款地落
在我身上,但他紧紧地护着我过马路,天下这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人。

    短短的十几步路,我竟心念百转。

    来到辛浩的车子前。

    辛法打开车门时问:“我们这副模样进餐厅,人们会怎样想?”

    “谋杀亲夫未遂!”我笑道,猛觉失言,急忙噤声。

    辛浩却似痴了般望着我。

    有个很好的往回走的借口,但两人都好像不甘心因为衣服污糟了就中途而散。

    “何不买些面包汽水上银湖山顶自助一餐?”我故作天真之态,为自己解窘。

    “好主意!”辛浩以掌击额,“方小姐,你是否永远都这么醒目?”

    “也有蠢的时候。”

    “女人蠢的时候必定是最可爱的时候。”他说。

    那我现在必定是不可爱了?言多必失,辛先生,你好自为之了。

    辛浩何等人物,马上觉察出我的心头不快。他悄声说:“看重男人评价时候的
女人最蠢。”

    我如雷轰顶,竞不能动。

    过去很少有一句话就能触及灵魂、哀乐尽显的。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开始”了?

    如果是,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我不愿意束手就擒,我努力把思维调校到世俗观念上去。

    他有什么背景?他成家了吗?他跟我套近乎的目的何在?我对他一无所知,胜
算的机会有多大?

    生意人,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审忖衡量一番,但感情的规则回回不同,无法预测。

    偏偏我又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辛浩只是微笑着,充分显示魅力地微笑着。

    原来男人的笑容也是可以摄魂的。

    我客观地打量着他。的确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皮肤不黑不白,面孔线条硬朗,
眼睛鼻子生得英挺高贵,除了两片嘴唇稍嫌薄小外,几乎无懈可击。如今漂亮的男
人大多有“奶油”味,但他文雅却不失男性本质。

    在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眼前这位春风满面的男人,与我平时接触的那些商人
气极浓的男人不一样。他的身上带着一种动荡的不圆满,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
不安定。似乎在他的成功中,还未包括对一个倾情女子的成功。

    不管开大开小,骰子是掷定了。因为我已心甘情愿地跟辛浩在杂草丛生的银湖
山顶背靠背地啃干面包。

    这千面包的味道比水鱼汤好多了。我好像已很久很久没有这般饿过。

    我们天南海北地瞎扯着,无论他说什么,我总觉有趣。我看着他,不知为什么,
心中有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满足和惬意。我笑了,一边说话一边笑,忍都忍不
住。

    “看上去你很高兴。”

    “是呀。”我说。

    他疑惑地瞅着我:“你是不是真的这般高兴?”

    “是呀。”我再答。

    他好像被我的笑容弄迷糊了。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我那么开心的。

    这种莫名的高兴弄得我很兴奋。我的声音变得又急又大,甚至刚说完就忘了说
过些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我同时失控了。

    辛浩受到感染似的,说话不再句斟字酌。

    “你捱过饿没有?”我的脑子里又蹦出另一念头。

    “没有。小时候家里虽说不富有,但总能吃得饱。”

    “那你就少了一些悲惨的故事也少了一些甘饴的回忆。”

    辛浩凝视着我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可否讲一段听听?”

    我终于可以控制住自己的笑神经了。我静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再开口说话。

    一个灰蒙蒙的雨大,我因偷吃了几片方蜜儿的饼干而被养母饱喂了一顿棍棒后
扫地出门。我舔着自己的咸泪心酸得直想就是做乞丐也不再回转。直走到脚软,才
发觉自己已到了郊外田头。

    春寒料峭,田埂湿漉漉的,新翻犁的土地也湿粘一如我被雨水湮湿的身子。就
在我茫茫然地踢着土坷垃的时候,被一片绿色的蕃薯叶吸引住了。

    我扑上去,把手插人松软的泥土里扒拉,竞挖到了一块刚刚发芽的大蕃薯!

    用土坑里的积水擦洗净泥土,我狠狠地咬啃下去。天下没有比那口嚼烂了的甘
浆更甜美的食物了。

    吃完那块蕃薯后,我便折了根棍子在田里细细地寻找被秋收的锄头砍伤后掩埋
在泥土里,在春雨的滋润下发芽出叶的薯苗。结果,我挖到了一堆不下五、六斤的
蕃薯。捡了个农人废弃的破簸箕,费了好大劲才把蕃薯运回家。

    那晚,养母煲了一锅加了姜糖的蕃薯糖水,更亲手盛了一碗递给我。接过那久
违的亲情,我背转身,泪如雨下,喉咙如同哽满沙石,直至今日,我仍回想不起来
那碗糖水是怎么咽下去的。

    辛浩看着我,低喟地唤了声:“哦,祺尔!”

    第一眼看到辛浩,就有向他诉说委屈的愿望。这些深藏于记忆的故事,平时根
本不曾追思,怎么就说了出来?

    我把手中剩下的一口面包抛得远远的。自那天起,我就发誓今后一定不再挨饿。

    当然,如果不是世界大战地震海啸之类的天灾人祸,我是绝不会再挨饿了。

    山下万家灯火,每盏灯都给人温馨的联想。每次受了伤,我都会躲进自己的小
屋把一切伤害因子关在门外。那小屋是公司对我辛勤工作的唯一奖赏。跟许多同代
人一样,我在工作中得到了个人生活所不能得到的满足。平日在商场上打天下,艰
苦辛劳,险像环生,为着取胜,必须顶着坚厚的盔甲,一点轻松随意的形象都不曾
有过。但今晚,我真情真性毕露。倾诉之余。竟渴望有个人可以依傍。

    从来不曾对哪个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有如此强烈的渴求。好像有种无法独立完成
的事情,需要另一个人的援手才能去做。

    辛浩懂得抓紧时机,他握住了我的手。

    一阵颤栗从手掌和心脏同时开始,迅速扩散全身。

    我握过许多男人的手,都不曾有过这种转瞬即逝但令人愿不惜一切会抓住的感
觉。

    我和辛浩的眼神都不再游移,彼此固定在对方的脸上。

    感情与时间原来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夏伟驿围着我转了几年,也不及辛浩仅露
一面。

    我似乎从没正式谈过恋爱,就算跟夏伟驿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也当对方是大
麻风,离得几尺远,客客气气地说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小时,然后回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在进入角色的时候,我在
乎那种称之为爱情的感觉。

    “深圳真是块宝地。”辛浩突然说。

    “哦?”

    “如果换个地方,我们也许永远也碰不到一起。深圳就这点奇妙,不同的人,
不同的东西全挤在这小块地上,每天都可能有意外的惊喜。”

    脚下的城市镇满碎钻般烟烟发光。我抬头仰望,洁白微凉的月光如水柔和地浇
淋着我的头和我的肩,空气夹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使人微醉。这样柔美的夜,总
诱人想做点很甜蜜很温馨的事。

    但我和辛浩仅止于执手相望而已。

    我松开手,试探着问:“回去晚了,不怕老婆闭门不开?”说完,心狂跳不已。

    辛浩脸上出现很奇怪的难以言状的表情。

    良久,他才发话;“你不觉得自己太残忍吗?”

    我冷笑一声,好梦被惊破总会有点羞怒的。

    “棋尔,对不起,我是成家的了。”

    “成了家就要说对不起吗?”

    “我不想骗你。”

    “你骗我什么了?”我故作镇静地问。

    挺美的夜晚被我一句话弄得窒迫难受,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火燎般起身拍
拍屁股上的泥土说:“走吧!”’

    返回时,辛浩好几次毫无道理的急刹车差点令我撞破车头玻璃。一路无话,直
至下车时客气地互道“晚安”。

    辛浩留给我一个很无奈的伤感表情。我想,尽管今晚情感上面,想来颇感难为
情。但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儿,并非没有选择机会,又何必与有妇之夫纠缠不清,乱
膛浑水。

    道了晚安后,我头也不回地上楼。真的不那么开心,但也绝非伤心欲绝。

    家里灯火通明。蜜儿和一位上唇刚冒出幼嫩绒毛的男主气急败坏地各自雄踞沙
发一角。

    “家姐,不关我的事,是他跟踪而来的,他几乎要把门敲碎,我没办法才放他
进来的。”

    方蜜儿愤怒地瞪着那男生急急向我辩白,我曾警告过她,不得带任何男人上我
的家。

    一直就知又是蜜儿一出爱情故事的大结局。

    “姐姐,”那男孩低声开口说,“帮帮我,我不想失去蜜儿,我爱她。”

    我几乎扑哧一声失笑。看上去腼腆害羞的小男孩居然一开口就能理直气壮地说
出个“爱”字,真是世风开放。

    “你们这么年少,懂得什么叫爱情?”我给他倒了杯茶,“放弃蜜儿。”

    “不!”他跳起来,茶水洒了一地。

    “女人变心了就是变心了,死缠无用。”

    我根本就不相信蜜儿曾经对他交过心,我甚至怀疑蜜儿是否有一颗心。

    “不,没有人能潇洒走一回。”那男孩坚持道。

    “但方蜜儿能。小伙子,一个人要懂得适可而止,你越这样,蜜儿越厌恶你,
最后落得连个美好回忆都没了。”

    他脸颊上的内难看地抖动着,眨巴几下眼睛,居然落下几滴清泪。

    “大丈夫何患无妻,巴巴的求一个变心的女孩子有什么用!”我声音放缓,对
这位失恋情人产生了一点怜悯。我狠狠地剜了方蜜儿一眼。

    方蜜儿乖乖地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那男孩一把抹掉眼泪,居然呜咽着对我说:“姐姐,你这么说话,不外是你的
运气特别好,还未曾真正爱过恨过。”

    我一怔,继而冷笑。这就是爱惰?我敢打赌,不出十天,这小子的丘比特神箭
准会转向。

    “那就请恕我没法子帮你了。方蜜儿,你自己苏州屎自己擦干净。”

    我径直入房间,只听见方蜜儿又拉又推那小子。过了一会方蜜儿捏着衣角蹭进
我房间。

    我怒火中烧,“方蜜儿,如果你再把甜蜜的事业搞到这里来,我可要没收房门
钥匙了。”

    “家姐,对不起。”

    我实在不知说她什么好。她约会的男孩子频繁得我来不及辨认。每个男孩与她
一起都仿如金童玉女。但她根本就没有一颗懂得爱别人的心。她唯一的好处,便是
决不甜言蜜语地骗人,跟谁玩完了就是玩完了,绝不拖泥带水。如果哪个男孩没有
这种认识和心理准备而恋上她,准会倒霉的。

    我真的不曾爱过?一整晚我辗转难寐,想着辛浩,甚至有几次感到低压胸闷、
呼吸困难。

    方蜜儿却像没灵魂似的,头一沾枕便进入梦乡。她的世界肤浅浮华,就像她的
美貌,只有一层皮。

    快天亮时,我干脆竖高枕头坐起,翻开一本古龙的武侠小说。

                                   4

    由上海工厂发来的货抵达深圳北站。

    黑云压城,台风欲来。我指望在暴雨到达之前完成进仓工作。我就近找了几位
搬运工。

    例牌的讨价还价。末了那领头的还顺势捏了一把我的肩膀,口中轻薄地嚷;
“看在靓女份上,弟兄们,上!”

    货卸到一半,密实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搬运工们竟如约好般齐齐撒退,留下十几只装满了机械的大木箱在无遮无拦的
空地上。

    我嘶哑着声音大声喊道:“劳驾你们帮忙搬完这几箱!”

    “小姐,坟食艰难哪,多放点‘水’啦!”

    我一边徒劳地用力掀动箱子企图把它移往仓库,一边呐喊般答;“我可以多付
一百块钱。”

    “公家的货,泡了又不用你赔。焦什么急!”

    “靓女,帮你的忙也行,不过,有什么着数?”

    一阵轻佻无聊的哄笑。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一个女人在外办事,给男人们捡些口舌便宜也属正常,如
果胸襟不放松点,早就被气炸成碎片了。

    我抹了一把脸,再喊:“二百块,干不千?”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也不会见死不救的。来来来,开工了!”

    终于在木箱被完全打湿之前把货全部进仓。搬运工们拿着他们的辛苦钱一窝蜂
涌进小餐馆喝啤酒去了。

    我全身瘫软,只差没一屁股跌坐地上不愿起来。就算能干到极点又怎么样,这
苦这累有谁知晓有谁同情?

    突然一道白光撕裂头顶的乌云,瞬间四周一片惨白,紧接着雷声炸耳,我恐惧
地蜷缩起身子,如鸵鸟般使劲把头往下埋。

    雨像一根根粗鞭子,夹着风以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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