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朝外赶。不过,上校还是留下了。
族长再次让自己的神经紧张,他端起了茶壶。
将军对上校:“你先说吧,开门见山。”
上校又开始清嗓子了;“我们的老总也是李姓,一是看看和你们宗谱能不能联
上,再就是和你们商量一下,能不能在南京紫金山再建一个大一点的李姓祠堂。”
族长问将军:“长官也姓李?”
将军摇摇头:“不是我,是我们的老总,肩上有四个星。”
要和我们联宗?我们李家又出了一个大人物了!族长呆了一会,心里掠过一丝
惊喜,他马上化作了疑问:“李老总是哪里人?”
“广西。”
族长沉吟了一会,自觉问得多余。这李家坐天下的时候,诸王的封地里并没有
广西——那是充军的地方,可湟里包括皇李也不是什么封地呀。千百年沧桑,李家
的骨血就像一把盐撒进了水里,弄不清哪有哪没有了。你能说这广西没有?再说了,
自己这里的家谱断断不是总谱,你也不能说人家不是李世民的后代。这时,他心里
一惊:只要是我们李家,倒还没有什么理由拒绝,高碑裕后,大家都是后,碑就是
大家的碑了。
回过来说,真要是一个家族里的,千年以后的团聚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不要说
还出了一个大官。
可万一不是呢?要命的就是没有办法分辨。
拿不定主意,族长只好站起来说:“备饭。自家人来了,就喝新酿的米酒。”
“好!”胖少将也站了起来。
一张桌子很快在丝瓜架下摆好了。上的菜很简单,自家田里刚刚割来的韭菜、
苋菜、小白菜和豌豆苗,有从头顶上摘下的丝瓜葫芦,蒸出的腊肉香气扑鼻,臭豆
腐炖痴虎鱼臭气诱人。族长邀少将上校坐下,其他的客人将军依旧不让进来,各自
回到车子里啃面包了。
族长说:“乡野之人,招待得太简单了。”其实他此时的心里一点也不简单。
不知道怎么办好。同族的到来勾起的亲情,李家出了个大官自然要让他想起家族遥
远的辉煌。但这些伴随的都有失去那块横匾的危险。选择是痛苦的,族长不是哲学
家,但四书五经也没有白读,就是不读,这点道理也懂。
“都是一家人了,说这个客气话干什么。”
“这样吧,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是一件大事,我一个人是万万说了不能算的。
容我点时间,和族里几个老先生商议商议如何?”
上校有些耐不住:“是不是现在就……”
少将挡住了他,对族长说:“既然是一家人,我也就实话实说。你知道我们老
总现在干什么吗?”
族长摇摇头。
将军端起大麦茶,这回真的抿了一口,不看他,很凝重地把目光投向远方,一
字一句地说:“在竞选总统。”
“总统?”
“总统就相当于过去的皇帝。”上校补充。
族长张着嘴巴半天出不了声:“那那那这不是谋反么?满门抄斩的罪呀!”
两位长官哭不得笑不得:“这是民主竟选,人家美国老大哥早就这样搞了。美
国,知道吗?”
“知道,不就是西洋么?东洋是日本西洋是美国。”族长说是说,心里直打鼓:
这谋反和美国有什么关系?洋人的人种都不一样,道理会和我们一样吗?
“和谁竞选,是蒋……”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脑中骤然闪亮的一个光头割断了
他的话头。
两位长官可怕地点点头。说:“这有什么稀奇,他肩上是五颗星,我们老总也
有四颗星了,差不了多少,要是加上我们这个匾。谁高谁低就不好说了。”
族长想想,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要是我们李家又真的出了一位真龙天子,而
且我们李村又助了一臂之力,也成了那开国元勋了。那么,几个朝代下来,守住这
个家族没有白起劲。看来,文天祥的四个字要应验了,老祖宗这块丰碑,今天要来
保佑后代发达了。
就怕他们不是真正的同宗,把那个宝贝匾白白给他们,弄丢了。可再回过来想
想,只要人家认这个亲眷,就没有必要再去认真。匾再好,也只能说李家过去出了
皇帝,现在的皇帝亲眷反倒丢了不要?
李家的辉煌就要重现了!族长浑身一激灵,顿时豪情满怀,热血沸腾。于是,
他咬咬牙说:“可以……”但马上,补了几个字:“尽快商量商量。”因为这时,
又有一个念头出来了:要是竞选没有成功怎么办?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自己也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了,那个姓蒋的是怎样出的手
不是一点不知道,就那么便当让你们一帮广西人选下来?万一选下下来会落个什么
样的后果呢。现在官场上的形势自己是不怎么清楚,可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道
理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就不相信中国人会一眨眼就变了什么新鲜活法。他们都
是当兵的出身,死人堆里不知道爬过多少回了,可这个李村就不一样了,大大小小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好几百人,一个家族能平平安安到今天,易吗?真要是出
了什么纰漏,他们李家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块文天祥的匾了。
一颗圆亮硕大的水珠无声地落到了族长面前的酒碗里,引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族长呆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从自己鼻子上落下的冷汗。
“这个,能不能现在拿出个答复?现在田里的生活也不忙,吃过饭就把村里的
头面人物都请来说说话?当然,你能自己拍板就最好不过了。”那个少将终于有点
稳不住了。
“我们村里有个习惯,凡是重大的事情,都要协商好几遍,先是各个家庭拿出
意见,各家的意见再放到一起商量,要是有一半的家庭反对,这事就不好办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决心已经下了,不光是不能让他们把这个匾拿走,村里人也不
能知道。万一这帮广西佬真的倒霉,别人弄起他的话说来,那也是说不清的。
“可是你终归是族长呀。”少校说。
“所以说我这个族长和别的李姓人差不多,你找他们,和找我其实一样。这和
乡长县长不一样。”忽然,他又冒出一个念头,就说:“你们可以让县长或者乡长
来跟我们说一下,这样,他们可能会听。”这是个好办法,一来可以看看你们的势
力究竟怎样,二来真要是村里人听了上头的话,成了,有自己的功劳,败了,也怪
不到他头上——本来就是你们当官的逼的么。
两位长官对视了一下,少将说。“这就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李家内部的事情,
怎么能让外人来参与呢?这和官不官的无关。”边说边挪起了那肥胖的身躯,“我
们先叙到这里吧。你不要着急,慢慢和村里人商量着,过几天我们再来等你们的答
复。”
看着一长溜灰尘远去,族长的心里也更加迷茫。这帮人看上去还是比较厚道的,
可是不能再打交道,你看,他们都怕和当地的作官佬联系,可见心里还是发虚的。
这官场上的事确实不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介入的。
之后的日子里,族长又是没事一样在家里喝大麦茶看《论语》,也有几个好事
的有意无意地来问,那些乌龟车来干什么?他淡淡一笑,说:“他们想来买祠堂里
的那块匾。”
“那怎么行!”来人惊呼。
“是呀,那怎么行。”他说。
后来,那个上校又来过几次,都让族长这样那样的理由推托了。在这一段时间,
他一反过去不问政事的习惯,让人到镇上去打听了几回南京那边是不是真在搞竞选。
别看湟里小,《中央日报》还不止一份两份,但等族长得到确切消息时,结果已经
出来了。
“皇帝,不,总统是哪个?”族长着急地问来人。
“还是姓蒋。”
族长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脖子周围环绕着一股冷风,好像有谁拿着刀在画圈
圈。乖乖,幸好关键的时候缩了脚,要不这李村……也幸好自己在当族长,把好了
关!忽然,他心里一沉:来村里的那帮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弄不好都抓起来了。
要是说出我们李村什么的……于是赶紧问:“你有没有听说还有一个姓李的,怎么
样了?”
“当了副总统。”来人说。
族长呆在了那里。
之后,再也没人来李村提那块匾。
革命
没有两年工夫,解放军就过了江。南京城里不管是姓蒋的还是姓李的,全都跑
得不见踪影。族长再一次从遗憾和内疚中挣脱出来,为李村人和自己当初的选择庆
幸,不料就在这时,晦气落到了他的头上。
是土改工作队进村后不久,要评成份,评来评去,找不出谁家可以当地主,说
实话,村里的贫贫富富是有,也就是你家多一条牛我家多两只鸡,差别不大。族长
看着为这么一件小事牛牵马攀没完没了,有点好笑。就对工作队说:我来当就是了。
村里人也觉得这个名额太少,不是族长又能是谁呢?于是就定了下来。。
再过了几天,全乡的地主都叫到了镇上,戴上高帽子游了一回街,就关了起来。
族长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喊起了冤枉。一个稍大的官还真的来问问有什么冤情。
听族长一说,田地财产确实够不上地主,有些蹊跷,就问他还干了些什么。
族长想了想说:“我这个族长没什么事,也就是人家有什么纠纷,我去说个公
道。”
“都听你的?”官问。
“那当然。”族长有些振奋了,他还想说说自己在村里威信高人缘好,觉得不
妥,就罢了。
“这就对了。”官说完就走了。
没有多久,就来了两个带枪的叫他。他以为是来放他的,刚想喊“青天大老爷”,
马上觉得不对,因为一根麻绳已经捆住了他的两条手臂。赶紧问:“这这这是干什
么?你们……”
“你的成份改了。”
“改什么了?”
“恶霸。”
族长一阵眩晕:“弄错了,你们肯定是弄错了。”
对方笑了:“刚才你亲口说的,又怎么会错呢?村里的公道都由你来定,这不
是恶霸是什么?知足吧,我们查了查,你手里没有血案,上头对华东地区的土改又
有特殊关照,不让随便杀人。要不,明天就和隔壁两个一道吃花生米上西天了。”
族长只觉得自己浑身湿淋淋的,骨头全像散了架。好半天,才颤颤地说:“那
那你们要送我去哪儿?”
“上常州坐牢去。”
族长又想喊冤枉,但终于没敢。先这样吧,别再喊出什么祸来。话又回过来说,
自己这一把年纪,去受牢狱之苦,都是为了这李姓家族。这时,他的脑中冒出了地
藏王菩萨的一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一切也就不那么在乎了。透过天上刚刚降下
的彦蒙细雨,在西边的天空看到了一线光亮。只是他有一件大事放心不下:那个祠
堂,自己不在不知他们能不能管好。
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个祠堂出现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红火,李村
的男男女女在工作组同志的带领下,正正经经在祠堂里开起了夜校,唱完“解放区
的天晴朗的天”,李村觉得天空比原来更加晴朗了。夜校开过一段时间后,就改成
了小学。
小学是个正规学校,没有黑板就不行了,总不能跟夜校一样卸块门板临时凑合。
找了好半天,还找不到合适的材料。工作组的同志让大家一起想想办法。终于,一
位李家的积极分子看见了头顶上的那块匾,指着说:“这不是现成的么!”
“嗨,真是!”其他的积极分子说。
的确,那块匾挂在上边看看不大,其实有六尺长四尺宽,这么个见方,做黑板
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是不是文物?上头对保护文物可是有关照的。”工作组中有一个戴眼镜的
说。
“这怎么是文物呢,都是封建的东西。把它挂在小学里也不合适。”李家的积
极分子们说。
“既然群众有这么高的热情,那就这样定了。”大一点的工作同志说。
卸下那块匾的时候,还费了好大的劲,年代久了,积的灰尘太厚,撒下来纷纷
扬扬的,弄得下边的人都像个灰老鼠,但是众人的兴致很高。“又让我想起了硝烟
滚滚的战场。”烟尘里有人咳嗽着说。
是块好木料。这么好的料子,多年前的李村人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现在哪里
还会有!先是有积极分子拿着刨子推,那几个字的棱棱角角很快把刀刃硌坏了。没
办法,只好从镇子里叫来一个木匠师傅。木匠眯着眼想半天法子,想了一个笨法,
拿着锯子顺着板面从字的根部银。锯得很慢,还发出尖怪的响声,就好像木头在惨
叫,叫人身上发冷。好不容易锯完,再用刨子推。这时,出了一个怪事:木板刨去
了好几层,木层里还隐若暗红色的“高碑裕后”。再刨,依然还有,好像谁的血液
渗在里面似的。终于,木匠不敢再刨了。
“别刨了,就刷黑油漆吧。”工作组长说。
小学开学时,镇长也来讲了话,听的人都说很有水平。尤其是这样几句:“这
块黑板就很有意思。原先是封建主义的东西,只能从精神上毒害大家,现在,为我
们的后代上学做贡献。这就叫化腐朽为神奇。”
前几年,笔者去湟里,特意去了趟李村。问了问,似乎无人知道我上面说的那
些了,也不感兴趣。村里办了好多厂,厂房已和镇子联在一起了。最大的一家,年
产值一个多亿元。厂长自然是李姓人,从年龄上推算,也应该是那个小学出来的。
我说:“有空,你也该去趟西安,缅怀一下先人。”
“是想去一下,一直未有空,得看有没有业务联系。不瞒你说,法国的凡尔赛
宫我去过不止一次了。对巴黎比对湟里还熟悉。”
我想这牛皮太大了。到镇上就和一个同学说起这事。同学说:“这倒不假,你
想想,他和法国有业务来往,有时一年要去好几次,去了,自然要好好游玩。可湟
里不同了,他一般有什么事,一出村子,长屁股奔驰车到常州还不要半个钟头,到
南京上海办事都是当天的来回。你说他要去镇上干什么。即使去一回,也是眼睛朝
着天。他要是真到了西安,也不见得去看他祖宗洗澡的华清池。要看能不能给他投
资和项目。”
我知道这话有点过头,但是也不能不承认有他的道理。
小庙
在小镇的西头,有一条大路,到宜兴、栗阳山里去,都从这里出镇。走十来里
路,再分成两岔。就在靠镇子边上的路边,有一座庙,名叫蜡烛庙。有句老话:
“黄山回来不看岳,五台回来不看庙。”这句话在湟里不适用。这个蜡烛庙,不要
说在全中国,世界上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了。说是庙,其实长宽高都不超过一米,立
在那里你要是不用心,还不容易发现呢。但不容你不用心,因为庙的牌子虽小,却
写着“御造”的字样。是皇帝让造的?不光如此,再用心看看,就会发现上面的小
字原来是“洪武”皇帝的亲笔题名!
庙这么小,和尚是自然不能住的,庙里有两个和尚,借住在不远处一家宽大但
远不如蜡烛庙有名的寺庙里。这已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平时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