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内就变得扭曲了,他叫许司令,声音那么低,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
一个回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的共鸣音。可是,他的眼神却令人费解。起初,
那眼神里全是痛苦、悔恨、胆怯和恳求;但后来,却射出一道神奇的光焰,霎时间
将女儿的心照亮了。只是,这光焰瞬息即逝,当许潜叫他时,他又象一座被白蚁蛀
空了的楼阁终于要坍塌了。那情景使她感受到一种苍凉的失落。爸爸,你分明于过
天大的亏心事!
父亲进来了,他仿佛刚刚经历了沧海桑田,在女儿面前,他佝偻着,竟有些怯
懦。
“孩子,”父亲终于开口了,“我向你讲一讲那桩事,好吗?”
女儿看了父亲一眼,蓦然间感到一阵心酸,先前的失落感更沉重地压迫着她,
可她还是点点头。
“其实,事情过去近二十年了,”父亲低低地开始了他的叙述,“那时候你才
七、八岁,你不晓得……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了,我们许多人都是很不理解的。
我参加革命几十年,出身贫苦,又从战争中过来,政治上从来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
浪。还好,我那时在X军当政委,不搞‘四大’,这是我最觉得自慰的。我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我只希望自己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场风浪。
“你妈妈和我想的不一样,她情绪很高,主动烧了所有的书,她对红卫兵剪细
裤腿和禁止烫发很赞赏。不过,有一次她参加地方的一个批斗会,看到拳打脚踢的
场面时,她觉得惨不忍睹,就悄悄地退出了。回来后她闭门自学了大半天,终于得
出了结论。她悦,‘老赵,不要紧,这些都是一个指头同九个指头的关系,要相信
群众相信党。’紧接着她就带着医疗队下乡了。
“就在她走后不久,我突然听说许司令被打倒了,他反对文化大革命,中央文
革点了他的名。为这事,我心情很不好,我的老首长已经倒了不少,想不到又轮到
他了。谁知没有几天,专案组的人就来了。他们举出XXX讲话,要我同许司令划清界
限。他们说,有一件事要我证实一下,那就是许司令五九年就反对庐山会议,恶毒
攻击。他们说他是个漏网的反党分子。
“我听了非常紧张,他们怎么知道的?是诈我吧?这时,他们说出了王国真的
名字。其实,我一直以为许司令因祸得福,他在五九年六月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
遭了车祸,脑震荡,断了三根肋骨,所以,庐山会议以及其后的八届八中全会和军
委扩大会,他当时都不知道,否则,他肯定要在会上发表意见,肯定要倒霉。我们
军以上干部,有相当数量的一批人是提出了异议并且受到不同程度的调迁的。大概
是五九年十一月,我路过上海同王国真一起去看望他,那时他身体刚刚恢复,一见
我们就问起这些事,然后,他就发牢骚,说自己要不是车祸,一定好好发个言。他
说彭德怀写封信就算反党,这太没道理了,党内生活应当允许讲话嘛。他还说大跃
进就是浮夸,他五九年春节回家,老百姓苦得很嘛,他当时就捐了两千元。他越说
越气,说要这样搞下去,他司令也不想当了,不如回家种地心里倒踏实。我们忙劝
他千万不可再讲了,我们说他是桃花源中人,不知道现在的形势,毛主席都讲话了,
再讲别的,问题就严重了。
“我当时是相信中央对彭老总作的决定的。我一贯相信上面,但我也知道许司
令这样讲决不是反党反毛主席。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专案组,就称病躺在家里。谁知,过了两天,你妈妈就
回来了。是专案组把她叫回来的,要她做我的工作。她紧张得不得了,催我翻箱倒
柜,把所有和许司令有关的东西统统翻出来,结果翻出好多照片,正好淮海串连回
家,我赶紧要她去烧掉,小孩子,目标小些,”
进进恍然大悟,她打断了父亲,忙去翻抽屉:“是不是这些照片?”
“啊——”赵锡平叫了起来,“怎么会在你这里?”
“前天火车路过天津,淮海在火车站给我的。火车快开时她才拿出来,要我带
着去见许司令,还要我保证不给你看,回去时再还给她。”
“淮海——”赵锡平讷讷地叫出了女儿的名字,当时年方十九的淮海也比你强!
他不敢看那些照片,将它们翻过去,然而,他却看见了许基鑫的亲笔题诗,他痛苦
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阵,他才睁开眼睛,又说下去:
“你妈妈又告诉我,专案组向她讲明情况后,她二话没说,就承认是从我这里
听到过许司令对庐山会议不满的话,我一听,气得顺手就把桌上一套茶具全砸了。
我说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她哭了,她说她一个心眼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
亲不亲,线上分。再说,她也没有诬陷谁,她只是如实向上提供情况。
“‘如实’这两个字使我哑口无言。第二天,专案组又来找我,态度变得非常
强硬,说我包庇反革命决没有好下场,说我身为老干部老党员应当旗帜鲜明,还说
我要为妻子儿女考虑考虑。
“一想到你们,我就没了主意,我不能让你们象那些孩子一样变成黑五类、狗
崽子,挂上牌子,让人家丢石头,吐口水。再说,王国真也证实了,你妈妈也招了,
我想,我就如实说出来,也不诬陷他,总还可以吧。”
“啊——”女儿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现在也说不清我是怎么搞的,也许是一念之差。我现在也想不出我当时怎
么就写下了证言。
“我以为事情就算过去了,谁知,没有多久,政治部又把许潜应当作特殊复员
处理的报告呈交我批示。我也想过许司令当初的托付,想到他如今不行了,我无论
如何该保下他的儿子,哪怕改名换姓,调个地方,就象那出《赵氏孤儿》的戏……
可是,你妈妈发脾气了,无论如何不许我那么干;再说,我确实也没有足够的勇气
担那个风险,我最后还是在那报告上签了字。也许一个人做了第一次,就不可能不
做第二次。”
“好啦,”女儿叫起来,“许司令他永远不会原谅你了!”
“对的,”不料父亲却说,“我原来是希望他能谅解我的,可现在我再也不抱
希望了。他不应该原谅我。那王国真,当时也是隔离审查,被他们打得太厉害,他
讲出了那件事,还没写笔供就死了。关于那件事的笔供,其实只有我一个人写了。
还有,你还记得有一个叫齐卫方的叔叔吗?还有一个叫郑华的,他们都是不肯提供
造反派要他们诬陷许司令的材料,被活活地整死的。
“他们也都是将军啊!他们死了,我还活着,可我活着却不如他们死了。
“唉,那些年,我躲了又躲,避了又避,谁知道我还是没有躲得开……”
父亲的话说完了。女儿垂下头来,她似乎已经没有感受,心中一片茫然。
父女俩默默地坐了很久,很久。
“好啦,我回去睡一会儿,快两点了,你也睡吧!”父亲说,“我全讲出来了,
我知道你再也不会象过去那样喜欢你的爸爸了……也好,这也好。”
女儿猛抬头看看父亲,她无法理解父亲那朦胧的目光,不过,当她看见父亲步
履艰难,老态龙钟地离去时,她觉得心头一阵苦涩。
十四
许潜很少有这样的感受,当他离开舞厅,在冬夜的冷风中独自踯躅时,他感到
了惭愧。
父亲,在他的习惯性思维中,父亲这个词更多地是同威严相连。他承认父亲是
个强者,因为父亲生长在强权时代。但他却忽略了另一面,那就是父亲作为一个人,
内心深处隐藏的真情。
他过多地为进进着想了,这是大多数男人的弱点和毛病。在女人面前过分的自
尊心和自恃感,使他们往往只抓住了事物的一面。可是,在舞会上,他看见了另一
面。有一刻间,他仿佛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父亲而是另一个男人,那是一个真正强
有力的男子汉,不仅是体力和智力的强大,还有他内心深处感情的浓烈。在这个男
子汉面前,他终于退下阵来。他不再顾及进进,因为他发现父亲实在比他深厚得多,
站在父亲面前,他显得肤浅而渺小。爸爸,我真不该触动你,我可真有些后悔!
回到家里,妈妈在楼梯口拦住了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爸爸呢?”
“他睡了。”
许潜松了口气,向妈妈讲述了全部经过。
“去休息吧。”苏立听完,沉思片刻,终于对儿子说:“明天早上,等你爸爸
情绪好一点,我们一起。他解释解释。”儿子感动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许基鑫已经完全平静下来,昨晚的那个孤岛,已经如童
话中描述的那样沉没了,封闭了。他同平时一样沉稳,以致吃早饭时,许潜一个劲
儿对他察言观色。
饭后,他又回到书房去,苏立向儿子使个眼色,俩人一起跟上去。
“我晓得了。”可许基鑫先开口了。
“爸爸,”因为有妈妈在,儿子觉得胆子大些,“爸爸,我昨天……”
“我晓得。”可父亲心平气和地打断了儿子,“小潜,其实,文革中我的罪名
很多,五九年那一桩不过是其中之一。他要打倒你,没有五九年还会有六二年,对
不对?所以,事情本没有什么了不起,只可惜是他赵锡平干的。唉,几十年来我信
任他如同信任我自己,可他却连洪定国的十分之一也没有做到!我……”
“好啦,好啦,”苏立打断他,“这事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许提了。马上还
有客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苏立的话,三个人不约而同向敞开的门口望去。
一个姑娘冲进来——是进进!
进进在门口站住了,目光凝滞,脸色苍白,胸脯起伏。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
会儿,突然,她冲到将军面前:“许伯伯!”泪水再也止不住了,开始汩汩流淌,
“许伯伯,我全知道了,昨天晚上,我爸爸全对我讲了……伯伯,我,我再也不会
要求你原谅我爸爸了!只是,只是,关于那些战役,关于我们的君子协定……”她
说不下去了。
她整整一夜没睡了。父亲走后,她觉得心中是一片空白,没有怨恨,也没有希
望。可是后来,渐渐地,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了,而且变得越来越强烈,那就是:
等吃了早饭之后,她一定要到许司令那里去一趟,她要向这位长者表明她十倍的崇
敬和深深的歉疚……
现在,她来了,将军为她的突如其来怔住了。姑娘的话语撞击着他那颗才平静
下的心。哦,年轻的姑娘,你和小潜没有什么不对,我们这一代人都快要过去了,
作什么还要你们去为我们的往事苦恼呢?我刚才还没有把话讲完嘛……他扶起姑娘:
“不哭啦,孩子,不哭啦,我现在就打电话请你爸爸来。不,我马上用车去接他,
好不好?苏立,你亲自跑一趟!”
苏立先是一楞,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好,我这就去。”
“还不快打电话把你老丈人请来!”许基鑫又盯了儿子一眼。
“遵命!”许潜恍然大悟,立即去打电话。
“好啦好啦,”将军长长地吁一口气,拍拍姑娘的肩,“你看你看,你不是个
军事女博士吗?你不是号称女中豪杰吗?唉,不哭,不哭,豪杰有泪不轻弹嘛……”
姑娘疑惑地望着将军,将军的宽厚使她无法承受,泪水怎么也收不住。
“这就不好啦,”将军说,“令行禁止嘛,说不哭,就不哭。”
姑娘不由得破涕而笑。
“唔,”将军又说,“既然是君子协定嘛,怎么可以背叛,来,这几份东西,
你拿回去看看,明天你照样来,我们接着谈。”
姑娘又一次感到意外,她迅速地翻了翻将军递给她的那些材料,“伯伯!”泪
水又从她眼里涌出来。
“唉,说来说去还是个小女娃子。”将军说。
许潜打完电话过来了,许基鑫忙招呼儿子:“快带她去洗个脸。”又对进进说:
“打起精神来嘛,一会儿你爸爸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侮了你!我先下去,客人要
来了。”
客厅宽敞豁亮,但又绝不奢华。所有的长沙发和单人沙发全用浅蓝色面料做套。
窗帘则是浅蓝色天鹅绒的,显得淡雅而庄重。南墙正中,挂着一份巨大的“中堂”,
是一位名家手书的陈毅诗《孟良崮战役》;北墙和东墙上。各有一幅镶在褐色大镜
框里的国画;茶几上,好几盆水仙花香气飘逸,客厅的东北角,是一盆怒放的山茶。
许基鑫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等待客人。
第一个进来的是洪定国,他坐下来后说:“我有两年没进过你这个家了,怎么,
亲家母不在?”
“她去接老赵啦。”
“哟——”洪定国意味深长地笑了,“好,许司令,这一回,我们大家该好好
聚一聚了。”
门又开了,警卫员引进了周伟成。
“二位新年好!新年好!”他一进门就拱手作揖,“司令官,祝你健康长寿!”
“不敢不敢,”许司令员连忙双手抱拳,“我们的大知识分子,应当祝你长寿,
现在正要重用你这样的。”
“哈哈哈哈!”周伟成不由得开怀大笑,“我等你司令官下提升命令。”许基
鑫也笑起来。
三个人坐下来,聊了一会儿,杜忠汉、凌飞、陈叔华、徐昕、蔡光明……一齐
到了,大家向许基鑫拜年,又互相祝贺、寒暄了一阵,才坐下来。
那位叫杜忠汉的,只端坐了一会儿,便将两腿盘在沙发上,一边吃瓜子,一边
向凌飞展示他那身穿在军罩衣里面的羽绒衣。“你看,两个口袋多大!你有多少钱
放多少钱!你看,内面还有个暗袋。”
那位叫陈叔华的,正在耐心地辨认南墙上的“中堂”;旁边,那位叫徐昕的干
脆念给他听:
孟良崮上鬼神号,
七十四师无地逃。
信号飞飞星乱眼,
照明处处如火期。
屋子里安静了,大家的注意力都转到那幅中堂上,陈毅元帅的诗,又把将军们
带入了那个难忘的岁月……
楼上,进进又和许潜在一起了。她又感觉到了那种含着微微激动的愉悦。但她
始终不想去深加揣度,似乎就这样更好些。
他们聊了些琐事,许潜淡淡地,仿佛是无意识地讲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后天归队,进进。”
“为什么这么快?”进进惘然若失了。
“我一共只有五天假,我要上前线去了。”
“就你一个人?”
“不,有很多人。”
“那你,该升军长了?”
“哪里,只要我能参加战斗,我甘愿当一名少尉。”许潜存心引用一句巴顿的
名言,他发现进进有些伤感。
“我祝你打胜仗,我祝你成为一名真正的将军。”可进进并没有笑起来。
“你听,”许潜说,“楼下多热闹!我们下去吧。说不定,你爸爸来了。”
“爸爸!”一提到父亲,进进的心又有些颤栗。
他们下楼去了。
客厅里是别一种气氛,是那种完全由老者加上将军们制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