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宽阔的胸脯,迈着平稳纯熟的步子,他同那女郎配合得那么自然默契,这真叫进
进吃惊!“可惜二十年来他没能有机会大显身手!”进进此刻不由得替父亲惋惜起
来,然后,她的心思不知不觉地转向整个舞场了。
她这才发现,同父亲相比,大多数舞伴都显得逊色。那些专门请来的演员们倒
是跳得非常得意,可她们的胭脂、口红、假睫毛和眼影膏,再加上那种过分的笑容
和做作的姿式,却让人生厌。那些和她一样随父母入场的年轻人呢,不是他对她板
面孔(好象他正在拒绝她的引诱呢),就是她低头只看他的脚步(俨然她是个初学
者听)。他们干吗那么拘谨?是不是他们的母亲也象她的母亲一样保守,此时正在
一边侧目而视?想来也奇怪,为什么父亲们大多在五十年代就迷上了跳舞——他们
全是些出身于穷乡僻壤的“土包子”。可都洋化得如此迅速;而夫人们——她们大
多数是学生兵,却都反对跳舞,都封建得很,国粹得很呢?
“进进!”一声亲切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呀,是许潜!“许潜!我找了你好久!”她方才的怨意倏然消失,一种莫名的
兴奋攫住了她的心,“你爸爸也来了吗?”
“在那边——”顺着许潜手势的方向,进进看见了许基鑫。他正坐在一张沙发
上,两个服务员正向他递烟和糖果。
进进感到了满足。“我爸爸正在跳舞。”
“你快把他拉过来,”许潜说,“我这就到爸爸那边去。他是来看热闹的,说
不上什么时候又要走。”
“我就去。”一看到许潜那友好的目光,一听到他那沉稳的声音,进进就变得
非常勇敢。
此时,“布鲁斯”刚刚跳完,乐队又奏起了《蓝天》。进进走到父亲面前:
“爸爸,你也带我跳一个。”
“好,好。”就在这一刻间,赵锡平已经踏着探戈出的切分音符,轻松自如地
将女儿带进舞池了。
“来,一——二——三、四,——二——三、四。”他轻轻地数着拍子,并用
手指给女儿信号,仅仅几下之后,进进便合上了他的舞步。他带着她,一会儿走侧
步,一会儿走骈步,一会儿让她在自己身边飞速旋转,一会儿又拉着她左右拧转……
进进沉浸在音乐和节奏中了,她几乎忘了她是来干什么的。啊,跳个痛快把,爸爸,
你真是个交谊舞冠军!
突然,她发现了许潜的目光!又看见了正在微笑的许基鑫!许基鑫不知正在注
意什么人,也许那人跳得很滑稽——原来她和父亲已经不知不觉地跳到许基鑫父子
身边了!她蓦然间从旋律中挣脱,她意识到了必须抓住这个机会,只要稍有迟疑,
父亲就又会将她带往别处。“爸爸,那边有人找我们!”她说着就飞快地把父亲拉
出舞池。
“许伯伯!”刹那间,赵锡平和许基鑫同时被姑娘的呼唤怔住了!谁也躲不开
了!
许基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许司令!”仿佛是从遥远的天边,他听见了一个
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赵锡平!”他在心里说了一遍这个名字。是他!现在,他
已经看清了站在面前的赵锡平。不过,赵锡平的眼帘是低垂着的,兴奋和快乐刚刚
从脸上滑落,他似乎有些头重脚轻,身子摇晃着,象是毫无准备。许基鑫不觉把目
光转向了儿子:儿子正盯着他,那种大胆肯定的目光,就象任何一个主谋者毋需隐
晦时表现的那样。仿佛落入了儿子的圈套,他象一头愤怒的狮子要发作了,可这时,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那姑娘脸上。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姑娘,他的心就会松动,就
会发软,姑娘正注视着他,又象昨天上午那样一脸天真的胆怯和执著的追求,那双
美丽的眼睛里正满怀着哀伤和期望。他不得不避开她。“许司令——”这时,他听
见赵锡平又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努力抿一抿嘴,睁
一睁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骂了一句:“娘卖X的!乱弹琴!”
然后,他一甩手就退出舞场了,连儿子也不叫上,他独自走掉了!
许潜楞了,进进楞了,赵锡平也楞了。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赵叔叔!”还是许潜终于叫道。
“哦——小潜。”赵锡平突然一个踉跄。
“爸爸!”进进赶紧扶住他,“爸爸,我们回去吧。”
“好。”豆大的汗珠从赵锡平额头上滚下来。
女儿赶紧掏父亲的口袋;往他嘴里塞了一片药。
十二
许基鑫回到家里,面孔铁青,苏立见他独自回来,十分惊讶。
“怎么,没和儿子一道?”
“唔。”
“不舒服?”
“没有。”他径自上楼去。苏立也跟上去。
“走吧走吧,”他十分不耐烦,“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苏立只好又下楼去。
他独自坐在写字台前。
他向来自称是个粗人,的确,他的外貌和言谈都不乏粗鲁之处,他象雄狮,象
豹子,指挥战争的时候,他尤其气概非凡。但是,却绝不仅止于此。他爱读书,仿
佛是一种天性的追求。从幼年开始,在极端的艰难中,他超出了“人、口、手”,
他突破了《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他的视线所及,甚至进入到外国的休谟、
孟德斯鸠和斯宾诺莎。这是真的,这个一口一个“娘卖X”的“粗人”有着无穷的精
力、极大的毅力和上好的智力。他奇迹般地在战火中又用人类文明的圣水滋润了自
己,使自己比一般人更有力量。他重实际而不平俗,有理想又不超凡。
然而正因为这样,他待人行事便有了自己独特的态度。这态度使他自傲,也使
他痛苦。
“这正是我的过错。”在那些年,当他被放逐到遥远的边疆,被罚做苦役时,
他对自己说,“倘若我少啃几本书,也许要安然得多。要么我干脆是个书呆子,在
漫卷诗书中寻觅一个自得其乐的境界,或许也会快活得多。遗憾的是我全不能。”
在那个非常时期,因为隔离和流放,他的思想仿佛也随之离开了陆地,泅过波
涛汹涌的海洋,栖息在一片孤岛上。他感受到的是人类的兽性和堕落。自从他重返
A城后,他便将那岛屿最后地封闭了。他又回到“陆地”上来,象许多人一样地工作。
他愿意这样。
可是,舞会上的那一幕将那封闭的过去启开了,仿佛又重返那个孤岛,他又身
临其境般地感受了过去的事。
“文化革命一开始,我就是有想法的。”将军点起一支烟,开始狠狠地吸起来,
“我并无高明之处,我只是不由自主想起长征时,我戴着AB团、改组派的帽子,爬
雪山,过草地。那时我不过二十出头,对革命的信念支持着我,到了延安,我才恢
复了党籍。可是现在……果然,不久,我的一个老战友死了,他是从下水道里被人
找出来的,说是自杀。但我敢肯定是被杀,那个人幽默、竟敢,我晓得他!我和苏
立在家里为他开追悼会,他的音容笑貌。使我懂得了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形势越来越乱,揪人,武斗,抢枪,丧命,我下令要部队想办法,群策群力,
一条枪不准丢。娘卖X的!谁丢了一条枪,我要关他禁闭!我要他抵命!部队果然立
即行动,把枪藏在天花板上,埋在地底下,有的连长,卸下所有枪上的撞针,拴成
串、成天挂在脖子上。我感激他们!我直到今天还感激他们,这些正直的好人。
“造反派掀起揪军内走资派的狂潮,他们把打倒我的口号贴到大街上,他们冲
机关,要抓我。
“娘卖X!瞎了他们的狗眼!我下令抓起一批为首的,看他们还来不来!
“我第一次失算了。他们来了,而且浩浩荡荡开过来,举起‘还我战友’的横
幅标语,在大院门口静坐、绝食。
“机枪就架在门口,但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他们是群众,有好多才是二十
来岁的娃娃,同我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一样的年轻,也许,他们的心中,正象我当
年一样的在悬着目标与理想。
“我提出同他们谈判,我想说服他们。在第一轮谈判会上,我谈起我的历史,
党的历史,有一个娃娃放声哭了。他扔了手里的木棒子就跑开了。
“谈判进入第二轮,我以为我总有办法说服所有的人。我三天三夜没睡了,我
向轮番而来的群众讲清利害关系,要他们从此不冲击军队。可就在这时,中央文革
点了我的名,称我大军阀,说我抓人是反革命事件,接着,我就被隔离,批斗。
“我当时对这些造反派非常惊讶,他们好象一下子倒退了五十万年。他们毫不
留情地打我,折磨我,因为我不肯低头,就用钢丝吊块铝板挂在我脖子上。他们这
样做时还自以为很革命,有一个人,在一次审讯中一根一根地拔我的头发,一边拔,
一边数,数到一百下,音调是那么洋洋得意。”
将军又点起一支烟,一阵狂暴的烦躁几乎使他窒息,可那如潮的思绪还是滚滚
而来:
“但我顶着,我想中央总会替我讲话。可是没有,只有罪名越罗织越多,令人
惊诧莫名。
“六八年春节,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有两个黑影闯进来。仔细一看,一个是洪
定国,一个竟是儿子小潜!小潜叫我爸爸!我好象有多少年没听到这声音了。在黑
暗中,我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闪亮,我感觉到了他那热乎乎的呼吸。哦,儿子,我过
去爱你爱得太少了!小潜递给我一条烟,他告诉我他复员了。他是第一次给我买烟。
我的儿子!我紧紧地拥抱他,我希望他原谅我今生以来对待他的一切严厉。他又告
诉我他的哥哥小荣死了,在大学里,学生们斗他,把他从教学大楼的平台上推下来
活活摔死了!
“我听了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明白,大学里的娃娃怎么也变得这样残忍,读十
几年的书反倒使他们的文明蜕化了吗?
“这时,洪定国说;‘许司令,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已经想好了,我的
大女儿小萍虽然长得不漂亮,也不算聪明,但人还好,你们父子要不嫌的话,他们
就算订婚了。’
“我很感动,我说:‘老洪,这又要连累你。’
“可洪定国说:‘还讲什么连累,我们几十年一道走过来,要死,也死在一块
堆儿’
“以后,小潜一直住他家,到七五年……
“他们走了,这是八年里我唯一的一次见到我的亲人。洪定国,你永远是个敢
死队长,我永远忘不了你!只是小潜复员了,呵,小潜,你可知道,我一直对你期
望最高。你从小功课好,体育好,我的军事地图你一看就懂;十岁时我带你去打猎,
你两枪打死两只黄羊。你应当成为军事家,我相信这一点,要不然,我不会让你初
中毕业就去当兵,我是想让你早一点受到军队的熏陶……小荣死了!小荣,你天生
闷得很,四三年生下你,部队处境艰难,我只好把你寄放在老百姓家里,解放后,
我去领你,你还不跟我呢……你一定在学校里表示了什么不满,不然,你不会死的……
唉,我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只能这么干,哪怕粉身碎骨,我也不会改变。
“第一个号令下来后,我被他们五花大绑,押到了那个遥远的边疆。在那里,
他们要我一天挑二百担水,从这里挑了倒到那里。这些看守我强制我的人不过二、
三十岁,可他们为什么那么狠?他们没有一点人类的同情心吗?他们拿一个将军的
生命和体力寻开心,他们不会感到于心不忍吗?那么,解放以来,我们改造人和重
建人的灵魂的欲望和雄心又显得何等天真!改造人为什么这么难?建国以来,运动
一场接着一场,可为什么,最终制造的还是兽性的返祖。沉渣的泛起?啊,在那个
孤岛上,我的思想是没有王法的了!
“那时,我天天望着太阳的升起和落下。有一天,我突然想起我很久没骂娘了,
我就象个疯子一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娘卖X’地骂了一大通!看守闯进来,他
们的目光里怀着一种恐怖,我那样子一定很可怕。我的体力和精力也许快到崩溃边
沿了……”
“苏立!苏立!”将军突然扔了烟头,几步走到楼梯口,呼喊他的妻子,“苏
立,拉我上岸!”
“什么?”妻子惊呼着跑上楼来。
“啊……没什么,我头疼。”将军深深地吸一口气,紧紧地拉住了妻子的手,
“给我片索密痛,我要休息,你替我把床铺一铺,你在这里坐着,好不好?”
十三
在招待所,赵锡平独自躺在黑暗中。女儿刚刚睡去,秘书和公务员也刚刚离开。
他现在非常累,他实在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他无法闭上眼睛,因为只要一
闭眼,他的面前就会出现十个一百个许基鑫!是的,他赵锡平从来不是个哲人,终
其一生,应当说他是个身着将军服装的农民。农民——他并不对这个称呼有一丝的
鄙薄。中国革命走过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独特道路,正是这历史的渊源将他造就
成了将军。他忘不了他的江西老家,他一直到今天还月月给老家寄钱;一直到今天,
当他听到那动人的兴国山歌时,还会象个孩子似地流出泪水。然而,或许也是这个
原因,他一向的思维是并不深沉的。他看眼前更重于看长远,他爱家小更甚于爱原
则,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是他一生平坦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终将悔恨的思想
根源。
不过,在这次见到许基鑫之前,这悔恨再深重也终归是模糊的,仿佛感性认识
还没有上升到理性认识,思绪总是飘忽不定,时此时彼的。
但刚才,舞会上的会面将这一切升华了!许司令!他看见了他!他同他对视了
足有四十秒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许基鑫内心深处的痛苦!是的,是痛苦而不是怨
恨!他感受到了,于是在一刹那间,他的思想也闪出了哲人的光辉。同许基鑫相比,
他觉得自己是个侏儒,他第一次象这样真切地感觉到虽然人和人都活着,却活得各
不相同。许司令活得深刻而且高尚,他自己活得浅薄而且卑微。
真的,倘若他赵锡平还算个将军,倘若他还不算不可救药,那他就决不应当再
遮掩自己的灵魂。
想到这里,他霍地从床上爬起来,去敲女儿的门:“进进!进进!开开门!”
进进也没有睡着。舞会上发生的事转瞬间已经梦一般地消失,然而,一切又宛
如就在眼前。是的,正如她和许潜所计划的一样,他们四人在舞会上如期相遇了。
但是,在许基鑫面前,他们的计划却显得那么愚蠢、荒唐。她全看清了!她看清了
许司令时而铁青时而灰白的脸色,看清了他脸庞上每一根粗硬的线条都在颤抖。当
他的眼睛看着她时,她发现那眼光不再高深莫测,她发现那眼光里满含着弱者的呻
吟!还有他的嘴,那张一向紧闭的嘴张开了,好象要说许多许多话,可最后,他只
轻轻地骂了一句,竟什么也没有说。父亲呢,啊,父亲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在几秒钟
之内就变得扭曲了,他叫许司令,声音那么低,好象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回来的
一个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