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路上遇见她,塞给她一把不知能不能用的边币。倒是赵锡平常常问寒问暖,让
警卫员送衣物,把她当嫂嫂待……
“妈妈,”儿子打断了她的思绪,“要是明天赵锡平叔叔和她的女儿都来该多
好。”
苏立有些吃惊,儿子正和她想着一个人,可儿子居然又一次提到要请他们赴宴。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尊重你爸爸的意见吧。”
“爸爸为什么不能改变态度呢?”儿子又进了一步,“妈妈,你应当说服他。
我就能原谅文化大革命中那些有过错误的人。”
“你看你看,只顾讲话了,针都织错了。”苏立开始自顾数毛衣针了。
可她总是数错,来回敬了好几遍还是不对,索性让儿子帮着数。儿子真的就替
她数针。她呢,却因为儿子方才的一句话,想起了文革中的事。
是啊,儿子的话也许有道理,“文化大革命”是个非常时期,谁若说自己十年
前早知道,那是吹牛。但它的确又是块试金石,每个人都会在它面前显出本来面目。
有些人,也许一生都在准备迎接一个这样的关键时刻,可在一瞬间却迈错了关键的
一步,从而失去了友情、信任、人格……比如她苏立,她似乎从没有想到自己会经
历这样的考验,可她经受住了。她对丈夫的爱得到了日报……
那是一九六七年第一次批斗许基鑫的大会上,造反派将她也拉上了台,那场面
回忆起来真叫人啼笑皆非。有个叫吴涛的科长站在台上,吓得连语录第一页第一段
都背不出了。造反派追问他一封“反革命信”,是谁指使他写的?他开始低声答道
是他自己写的。但禁不住会场一片喊叫和打倒许基鑫的口号声。等造反派再追问时,
他便改口抖抖瑟瑟地回答是许基鑫指使的。
“这小子怎么吓成这样!”站在一旁的苏立心里说。
一会儿,造反派要她揭发。她把头一抬,声音同平时一样镇定:“我没什么好
揭发的。我就知道许司令会打仗。”
“不许你放毒!”台上台下顿时一片喊叫。有个打手几步窜上来,一巴掌将她
打翻在地。但她很快就站了起来。撩撩头发,还是把头抬得那么高,不管造反派再
问什么,再喊什么,再拳打脚踢,她一个字也不说了。
晚上回到家里,她替丈夫洗去脸上的墨汁、颜料,换下身上的脏衣肌,替他揉
搓浑身疼的关节:“不要紧,老许。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跟到哪里,大不了回你
老家种地。我年轻,我千得动,我来养活你。”许基鑫一听这话,一把抓住了苏立
的手——这是他自从送给她那支钢笔以后,第二次这样深情地拉她的手。一对患难
与共的夫妻就这样手拉手坐着,久久地,久久地,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但苏立没法陪着丈夫了,第二天,造反派勒令他俩分开。还住在这个家里,只
是能闻其声,却无法见面。再后来,许基鑫被关起来,最后,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
押送到遥远的边疆去了。
一九七五年元旦,许基鑫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重返A城。苏立一见他,泪水便
止不住地淌,第一顿饭,他吃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满满一大盘红烧肉。哦,这就是
她的丈夫!
从那以后,许基鑫对苏立明显地温和了,有事总同她商量,而且常常让她拿主
意。“你们哪一个都要爱你们的妈妈!”他对儿女们说。
但苏立一如既往地敬重丈夫,尤其尊重丈夫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儿子把毛线活递给母亲,不再发问。
“铃——”电话铃响了,苏立拿起听筒。总机告诉她:军区总医院高干病房,
洪定国找许基鑫。
“你请他等一下。”她对总机说,并不与洪定国直接通话,而是将话筒放在一
边,支使儿子:“上去看看你爸爸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就告诉他洪定国来电话。”
许基鑫睡得太晚了,所以起得也迟。其实,他醒了有好一阵了,只是仍在闭目
养神。直到儿子进来,他才睁开眼。
一听说是洪定国来电话。他忙要总机将电话转到楼上来。洪定国说有急事找他,
他立即表示马上就到。
八
如今,军区总医院的高干病房已成了洪定国的家。这个矮敦敦,鼻子有些发红,
满脸直率忠厚的将军,虽然看上去很健壮,却患有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切去了两叶
肺,从背脊里,时而传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桌上放满了稿纸。也许唯有回忆过去的战斗,才会使他那颗饱受创痛的心感到
一些安慰。《红旗飘飘》、《星火燎原》,还有好多战史组、编辑部都来信向他约
稿,同许基鑫相反,他是每约必应。他正一篇又一篇地将他从参加革命开始,一直
到抗美援朝为止的所有经历,写成大小不等的回忆文章,还认真地找人征询意见。”
没有人陪伴他。一个小时前,他的夫人刚刚离开——然而,这个四十多岁白白
胖胖唱越剧的女人,绝不是来照看他、来安慰他的。自从他病了以后,这女人几乎
三天两头来,每次必哭必闹,必叫必骂:“你活过今年,还活得过明年吗?你这老
不死的!拿钱来、拿钱来、拿钱来呀!”有一次,洪定国正在吸氧,她拔了他的氧
气管,非要他答应一个什么条件不可。把洪定国憋得脸色紫青,只好“投降”。那
情景实在让医生护士们看不下去,今天上午见她又来,就把洪定国藏在另一间病房
里,谁知她竟一间一间病房挨着找,最后找到一间锁着门的,断定洪定国在里面,
便又是捶门又是跺脚,那模样比她在舞台上演的泼妇还要劲头十足。医生只好去找
保卫部门,才以扰乱病区为理由将她撵走。等洪定国从那间房子里出来,已经大汗
淋漓。
“唉,真是自作自受!”他自言自语。
他的前妻是三年前病故的。那个一生沉默寡言、任劳任怨的女人给他留下了一
个儿子和四个女儿,留下了一笔靠精打细算存得的为数不少的款项。他流着泪送走
了她的遗体,又接回了她的骨灰,安放在家里为她专设置的灵堂中。
可是,妻子的骨灰未寒,确切地说,那灵堂设了不过两个月,洪定国却已经从
悲痛中解脱出来,堕入了新的情网——那是个自称还是位老姑娘的女人撒下的。
这敦厚的男人眉头舒展了,尽管外面议论纷纷,可那位老姑娘不可抗拒的诱惑
力抵挡了一切干扰。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一件黑丝绒大襟夹袄。显得十
分端庄,两只乌溜溜含笑杏眼,泛出了万般妩媚。洪定国一看就有点眼花缭乱,仿
佛一个饿汉突然见到一只肥硕喷香的烤鹅。他立即决定要再次同她见面。
几天后,这女人又来了,这一回,她换了一套洋式行头,就象她在舞台上时而
是莺莺时而又是白蛇。从那件一字领的粉红色羊毛衫里,袒露出圆滚滚的脖子,从
那条薄花呢灰色西服裙下,伸出了光溜溜的小腿。
这装束让洪定国惊呆了,他的脑海里忽闪出前妻的身影,她本分而朴素,几十
年一贯的军装,既没有这飘逸的风采,又没有这大胆的装束。他觉得这女人仿佛不
是现实中的而只是舞台上的,他那只伸出去抓烤鹅的手几乎要缩回来了、也许那烤
鹅价钱太昂贵,会叫他倾家荡产……可是,这女人唱戏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了:
“首长,您放心吧,我不是贪您官大,不是贪您钱多,我是爱戴您的为人!”
啊,洪定国不觉“呵呵呵”地笑,仿佛有人告诉他烤鹅的价钱也还低廉。
以后,这女人就常来了,一口一个洪司令(早已把那“副”字去掉)。女人会
唱戏,什么“送衣送鞋是份内事,相会何必挂在心”,什么“见江无盖水无涯,波
涛滚滚是我家,我的娘!我含恨打开百宝箱。”她的嗓音、扮相和情感,将舞台与
生活融为一体了。
于是仅仅又过了两个月,洪定国宣布要结婚。
女人说:“定国(此时,她已不叫他首长或司令),我们不铺张浪费,只要一
套一千元左右的家具就够了。”
“好,好。”
“定国,我们不讲排场,只要办八桌席就行。”
“好,好。”
“定国啊,她的骨灰,还是迁到公墓去吧,按我妈妈讲法,放在这里会冲了喜,
不吉利的。”
洪定国一楞,可还是答应了。“好,好。”
这女人使他青春焕发,所以他也象一切有过类似经历的老头子一样,百般供着
她。他兴冲冲在某饭店订了八桌酒席,有人劝他:“老洪,办什么酒席,你都这一
把年纪了,谁会真心来参加你的婚礼?来了也是取笑你的,不如悄悄的吧。”
这类话太多,多得就象耳旁的风,同那女人给予他的幸福相比。这些小风岂能
刮得他动?哪怕没有一个老战友来,他也要按那女人的意思行事。
苏立是最反对这门亲事的。那个女人——她的亲家,她的好姐妹,在苏立心底
留下了悲怆的记忆。那一次,在病床前,她拉着苏立的手,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替我照顾好孩子。还有老洪,他这人二杆子,他要再娶,你可替我为他把把关。”
看着洪定国果然如妻子所料,甚至比预料的走得还远,苏立出面了:“不能这
么快,老洪,看在死人面上。再说,孩子们也转不过弯来。况且,你了解她吗?”
“你这是妇人之见。”洪定国回答道,“许司令都赞同我。”
苏立惊讶了,她回去问丈夫:“怎么,你赞成老洪找那女人?”
“是啊,”许基鑫说,“那女人不错嘛,能歌善舞。再说,一个男人没有女人
照顾,那日子没法过嘛!”
“你们这些男人啊,都是迫不及待。”苏立说。
从此,苏立再也没有去过洪定国家。洪定国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见苏立了,会许
基鑫都是另找地方。
洪定国说结婚就结婚。结婚前,他真的把前妻的骨灰移到公墓去,小轿车回来
后,新娘要求立即给车消毒。
这下把孩子们惹翻了。这女人刚刚过门就看着碗里想着锅里,不消几日会连灶
台也扒了去。他们想到生母的早逝,后母的刻薄,再想想这女人算什么东西,也配
在这里作威作福。于是跟她大吵。但这女人此时已毫不示弱了:“定国啊,快来管
管你的千金,你的公子;只有三娘教子,哪有子教三娘哟!”洪定国立即呵斥孩子
们,要他们尊重后妈。但这女人并不罢休,又要洪定国把前妻的照片也从墙上拿掉,
于是孩子们又闹起来。有一天,趁洪定国不在,将那女人好揍一顿。女人又哭又叫,
“过不下去啦,离婚吧!”这还行?洪定国大怒,指着儿女们叫嚷:“你们统统给
我滚!给我滚!谁也不许再进来!”
可洪定国这时才开始尝到一只烤鹅的价格,天下哪有便宜的俏货?这次人的要
价接踵而来:“定国,你每月要寄六十元养我妈,我妈不容易。”“定国,我妹妹
想调个工作,行不行?”“定国,今后你的存款就放在我这里吧,每月工资也由我
管。”
洪定国愕然了。原先被新婚艳福冲淡的对二婚女人的本能戒备开始抬头。他洪
定国已经六十多岁,一切对于世界的观念,在他头脑中早已形成。他喜欢这女人的
年轻、活泼,但喜欢不是信任,正如信任不等于喜欢,更何况,他的婚姻观实在是
第一次浪潮时的婚姻观,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儿子的血管里有他洪家的血统,儿子
将来是唯一为他抱灵牌送终的人。可是连儿子也搬出去了!他婚前就悄悄地把存款
全部给了儿子,现在,他又把工资放在秘书那里。每月给丈母娘六十,给这女人七
十:“你的钱你自己存上,一个月七十块零花,够了吧?”
可女人说:“定国,我上班要坐你的小车。”
“这怎么可以?”洪定国明着第一次不依地了,“这小车连我儿子也很少坐的。”
“你们这些老干部,就是有福不会享。放着不坐也浪费嘛。定国,你要真不让
坐,我可生气啦。”她说着就伸出兰花指在洪定国脑门上轻轻一戳。
女人甩出杀手锏,洪定国只好屈服。以后,她就天天坐着洪定国的汽车上下班。
不久,唯一尚未结婚的小女儿来探亲了。关于新夫人的行径她早有耳闻,可到
了家里才觉得比听到的更甚。这女人洋洋得意的模样,父亲那万般屈从的姿态,真
叫小女儿觉得生吃了她才解恨。她到公墓里哭了一通,回来乘他们不在,抱走了彩
电,并给父亲留一张条。
洪定国,我把电视拿走了。从今天起我不
认你这个父亲。又,我今晚八点乘XX次离A
城。
洪定国下班回来,一看到小女儿的字条,顿时眼泪汪汪。再一看,那部十四(口
寸)彩电真的不翼而飞,又大发雷霆,命警卫员立即到火车站去堵——哪里堵得着,
电视早转移了!……
一年之后,洪定国查出了肺场,要住院手术。术前,儿女们全回来了。
“爸爸,你想我吗?”小女儿问他。
洪定国不答。
“爸爸,你不想我,我还记你呢!”
洪定国落泪了。
儿女们轮流护理了他5个星期,各自又走了,而新夫人一次也没来过。
这可怜的老头起初并末疑心,他以为她不来是怕同儿女发生争吵。可儿女走了,
他让秘书通知她,她仍旧迟迟不露面。过了一周,她终于来了,一来就杀气腾腾,
活脱一个母夜叉。她要洪定国从今以后必须把每个月工资全给她,把存款全拿出来。
“你快点交出来吧,等你死了,还能落在我手里?早让你儿女抢光啦!”
“你给我滚——”这可怜的老头终于咆哮了。
“好哇,你骂人!”女人扑上去……
元旦一早,女人又来闹了。洪定国终于下了决心。等她一走,他马上给许基鑫
挂了电话。
“老洪!老洪!”一个熟悉的声音将洪定国从孤独中唤醒。他一见许基鑫,忙
上前握手,寒暄两句,便诉起苦来。
果然是那女人!许基鑫就猜到他找自己多半是为了此事。当初真不该同意他娶
那“戏子”,他洪定国哪里搞得过这种小市民?现在,他有家难回,住医院,“打
游击”,苏立说:“人家是游击战向正规战迈进,老洪是正规战向游击战倒退。”
在某种情况下,男人对女人的认识总是缺乏洞察力,哪怕你是个将军。
“先不谈她,不谈她。”许基鑫安慰洪定国。
“哪里,许司令,你不晓得,她刚才又来了。我这次下决心了,无论如何要和
她上法院。”
“噢?我支持你。”许基鑫立即表态,“干脆同她一刀两断,不受那个气。”
洪定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有你司令官一句话,我说干就千。”洪定国对许
基鑫永远怀着最深厚的尊重和爱戴,许基鑫的话对他来说永远是金科玉律。
“唉,”许基鑫很是抱歉,“搞来搞去,这种人就是贪我们那两个遗产哟!”
“遗产!她想得美!”洪定国顿时咬牙切齿,“前些天儿子来看我,我对他讲:
我死了,遗产都归你。一并两个樟木箱,三件大衣,噢,四件,还有一件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