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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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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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安慰:把过去的事忘掉吧,高高兴兴地迎接一九八五年吧!他鼓励自己。可现
在他才知道,他也许永远摆脱不了往事给予他的折磨了。

    “唉,我还真不如不来的好!”

    夏天,上级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去搞整党,他不假思索地就欣然应允。
当然去!怎么会不愿意去!自从退居二线后,他的一个最显著的变化,就是看报纸
时,从原来的首先看头版头条,莫名其妙地变成了首先寻找讣告——失去了有益的
工作,再伟大的心灵也会枯竭。搞整党,重操旧业,那简直等于返老还童!

    “上面要我去搞整党哩!”他兴致勃勃地对妻子顾琳说。

    “你答应啦?”顾琳一点也不兴奋。

    “怎么不答应,最后一次了嘛。”

    “你还是少得罪人,多种花,少栽刺。”

    “可既然答应了,我总是要干好。”

    “你呀,总也看不破,一辈子就是个老积极。”

    顾琳又给他泼冷水,这使他大为扫兴。顾琳自从八三年离休后,就象—个冷血
动物,除了冷眼便是冷语。

    “噢,不积极有什么好处吗?”他忍不住顶了妻子一句。

    “好啦,我不是对你有意见。”谁知顾琳这次居然主动退让了。

    唉!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顾琳并不了解他,顾琳只关注她自己。也许,在许多
同僚眼中,他赵锡平不过是个对上唯唯诺诺的家伙。是的,他总是很顺从上级。可
怜的顺从,那顺从有时也使他苦恼啊!比如一九七八年,上面将他从那个配置重兵
的K单位,平调到了这个他认为只有“七八条枪”的S单位,临走时,上级对他竟是
挑明了的:“老赵,C处情况复杂,你不一定行吧?D处乱得很,也够你呛吧?还是
S地方好,你去搞,把握大。”

    “算啦,明明是不信任我。”他分明感到了委屈,可还是对领导说,好吧,我
服从分配。”

    他那天真的阿Q精神在自我安慰:“管他,又没降你的职,几万人也是个正兵团
级。”不久,他的工作成效显现出来了,他的部队每每受到上面的表扬,他成了S单
位的拍板人物。一九八三年,当他们这一批老司令员老政委无一例外地全部退出一
线时,许多人离休了,他却当上了更高一级的“顾问”,得到了“大军区副职”的
待遇。一些老战友见面就说:“恭喜升官!”“祝贺高升啦!”唉,赵锡平一边在
心里叹气,一边又总算感到欣慰:尽管这种“升官”实在是一种“元老杯”、“安
慰赛”,同许多人离休时提一级没什么本质区别;可是,这确确实实也是一种“升
官”呢,每次去北京开会,不再住单间,而是住大套间;将来离休,住房面积又可
增加几十平方米;还常常可以得到一个计步器或一对健身球之类,离休了就什么也
没有了;不久还能领到新式军装,离休了就只能发钱了……

    回想起这辈子走过的路,他倒渐渐地“知足常乐”起来。“上面既然信任我了,
我也该知恩必报嘛。”他这样想。

    不过他对妻子并没有讲这些,而是脱口说道:“叫你去搞整党,说明你文革中
没问题。”可这话立即将他自己吓了一跳。他怎么一下子吐出了全部问题的底蕴,
吐出了多年来心里最重大的隐私呢?

    顾琳一楞:“那倒是。”

    顾琳很少这样附和他,这是因为夫妻俩都知道,同许多将军在十年动乱中那充
满风险的人生相比,赵锡平经历之平坦实在令人惊异。他既不象许多人那样,受林
彪、“四人帮”迫害,挨打挨斗,充军劳改,几经磨难才幸保一条老命;也不象有
些人那样,唯利是图,卖身投靠,上“贼船”人“帮派”,终于以晚年的耻辱遮去
了早年的全部光彩。他非常幸运地在一种夹缝中求得了平安。

    风险使人“伟大”。平安则使人显得“平庸”,可拿破仑不是也宁要“福运”
而不要“伟大”吗?回想起过去的经历,赵锡平常是暗暗自喜。他只相信看得见的
现实利益,对于平反昭雪之类的精神安慰时有疑窦。人已然死了,孩子已然耽误了,
这是平反昭雪补得回来的吗?不过,他时而也会感觉到不安——但这种不安也是眼
前的、现实的事物赋予他的:因为一直没有倒,他才会被调到S单位,那是一种不信
任;因为一直没有倒,在官场上才少不了闲言碎语,一谈起“文化大革命”,别人
的苦难遭遇均成了光荣历史,他的平坦总象是一种耻辱……

    现在好了,上面既然派你去当“联络组长”,你赵锡平就不用多心了。

    可是,这种轻松感旋即消失——上面居然派他到A城来!

    A城!去许基鑫当年任过司令的单位!赵锡平后悔了。也许是当联络组长的兴奋
妨碍了他的缜密思考,当时,他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去老单位,以免人事纠缠,
二是不去“新、西、兰”,因为身体不好。他怎么就忘了还有一个A城才是他万万不
该去的地方呢?

    “要我去A城,我想提出调换个单位。”他望着妻子,心头猛然冒出一股怨恨,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我还怎么去见许司令!”

    顾琳陡地一惊,但片刻之后,她又施展出以攻为守的惯伎:“那又怎么样?无
非就是他许基鑫当年挨斗,你没有帮他的忙呗,可你也没有诬陷他嘛。再说那年头
谁搞得清!你们这些人呀,狭隘得很,都是些小农意识……她苏立有什么了不起,
几十年上半班,一辈子养尊处优,跟我同年兵,级别还没我高。我看你就到A城去,
见面解释一下,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他要不谅解,那就是他不对了。”

    他无言以对,听从了妻子的意见。

    那一天早上,他在A城下了火车。啊,接站者蜂拥而至,还配有一辆“红旗”!
住处收拾得那么好,饭菜那么可口,司令、政委、参谋长,从早到晚,轮流拜访。

    眼前的热闹遮去了他心头的不安。

    他乘兴就给苏立挂了个电话,说要见许司令。苏立在电话里很热情:“谢谢你,
赵政委,只是老许身体不太好,过些天再约时间,好不好?”他忙从侧面打听。有
人告诉他,昨天还看见许司令谈笑风生。

    他的情绪顿时跌落下来。

    整党步步深入,先是学文件,后来是“对照检查”,每个人都要反省自己在
“文革”中的所作所为。当这些司令员、政委、副司令员、副政委们轮流发言时,
赵锡平不觉想到了自己。后来,党委将该单位在“文革”中的重大事件梳了梳“辫
子”,作了一番重新认识。经过讨论,共列出十二件大事,其中有三件涉及许基鑫。
许基鑫当年受迫害的材料,厚厚地堆在了赵锡平面前,他一份一份地读着,但很快
就读不下去了。“太惨了!太可怕了!”他惊呼。他被一种深深的自责和内疚包围
了,他为自己辩解,可这辩解却是那么苍白无力。他想忘记这些材料,可那血淋淋
的往事总在他眼前浮现。

    该单位的政委向他建议:应当请与这十二件大事有关的、目前仍在A城的老同志
们来参加一次党委会。赵锡平同意了,一方面,他认为从工作着眼应该这么做;另
一方面,他也希望借此机会向许基鑫道个歉。他让秘书去请,可是其他人都说要来,
只有许基鑫说没空。

    那一天,党委会议照常召开。谁知,就在会议开到一大半的时候,许基鑫突然
来了!会议室顿时骚动,可许基鑫只向众人做了个手势,便随手拉了张椅子,坐在
与赵锡平同一侧的长方桌前。该单位的司令员刚刚宣读并解释完了那些“大事”,
见许基鑫来了,又特意将有关他的部分重复一遍。许基鑫只微微地点了点头,严峻
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眯着眼抽着烟,对在座的人谁也不看一眼。直到最后,该
单位政委请他讲话,他略略思索了片刻,才低低地说:“过去的事情,我看过去就
算了吧!党犯了错误嘛,我们身为老党员,就不要怨声载道的了。”这话使会场的
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但是,”许基鑫接着说,“我这样讲,并不等于推掉每一个人应负的个人责
任。在同样的环境下,为什么有的人会这么干,有的人会那么干呢?这里面,是不
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反省:那就是我们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甚至是一个普通人,
到底具备了什么样的品质、良心和灵魂。”

    会场又一次震慑,又一次骚动。可许基鑫不再说下去了。散会的时候,他同在
座的人们一一握手,有的轻,有的重,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这细微的区别,
有心人都能明察。

    唯有赵锡平与众人不同,从许基鑫出现的一刹那起,他突然间变得十分亢奋。
与其说怀着获释的侥幸,莫如说怀着噩梦初醒的轻松。奇怪,仿佛他从未干下过什
么不合适的事情,仿佛他正在等待的是久别后的重逢。许基鑫来了!依照他的邀请
来了!尽管还没来得及照面。但来了就能说明一切。于是,他再也听不见许基鑫的
发言。他只是依照自己的想象,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同许基鑫的会面。于是,依照这
种想象,他特意站在最后,最后的位置显然是合适的,既可以有时间同许司令多讲
几句,又因为各人都要上车而不会把这时间拖得太长。同时,这最后的位置多少有
点单独的意思,那么,两人要说些什么便可能尽情意会——其实,赵锡平并未清楚
地设想到这几条好处,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下意识,就很自然地选择了这个
位置。

    许基鑫终于过来了。可是,当他快走到赵锡平面前时,却突然一转身,仿佛想
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掠过赵锡平,走出会议室。

    没有人觉察到许基鑫的这个动作,只有赵锡平本人,当他看着许基鑫同前呼后
拥的人寒暄着上了车时,仿佛一只刚刚爬到井边的青蛙,不小心又跌进了井底,他
心中曾经闪现的任何一线光芒,又倏地消失;他站在那里,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那沉重的负疚感又重新涌上心头,他很久很久缓不过劲来……

    谁知现在,女儿又从半路上杀了出来!

                                   四

    中午,进进感到疲倦极了,她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半。
她去看父亲,父亲不在,果真走访去了。她坐在父亲的屋子里,不觉又想起了父亲
同许基鑫之间的关系。

    她了解父亲。在她的理解中,没有一个人象父亲这样地具备着多面性。据说父
亲在战争年代十分英勇,她相信。可她也相信父亲在官场上十分懦弱。父亲是那么
慷慨地将海参、茅台之类上好的东西送给他的老首长们。父亲每次到北京开会,闲
暇之余最大的乐趣不是同小女儿会晤,而是去拜见老首长。尽管老首长们一再说,
到了北京,来玩就是了。可他却每次都非同秘书联系好了才会去。他尤其沾沾自喜
于老首长们请他吃饭,托他办事,或者向他透露某些“要闻”之类。当然,反过来,
他也颇感满意地收下下级送来的公家新买的皮包、电热杯、风扇之类。他甘愿用很
多的钱买一盒高档印泥,却不愿花几块钱去买只皮包。甚至嘴巴还说:“贱得很,
块把钱的东西。”他二女儿淮海鄙夷地称之为“彬彬有礼的揩油”,进进认为是绝
妙之辞,并会由此联想起清代谴责小说的某些细节——这些也是她今天能迅速推测
出父亲同许基鑫有隙的基本依据。

    不过,倘若仅仅如此。赵锡平起码要被有血气的淮海和进进嗤之以鼻了。可赵
锡平又实在是个众所周知的慈父。他真心地爱着他的六个女儿,有求必应,有问必
答。他原是为了生儿子才生了六个女儿,可后来,他倒觉得六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实
在强似六个金刚似的儿子。他看着女儿们慢慢长大,看着女儿们原先瘦小的身躯慢
慢变得丰腴,变得诱人而且美丽。于是,他感受到一种父亲加男人的惊讶:女儿们
都是他的血肉,何以经过了顾琳的孕育,就真的既有遗传又有变异,一个个既象顾
琳也象他,却又各自不尽相同呢?他喜欢女儿们围着他,拉着他的手,亲热地同他
谈话,喜欢女儿们向他提要求,向他撒娇,向他讨价还价。

    他那无条件的父爱打动了女儿们的心。所以,女儿们一般也都是爱他、谅解他
的。

    可现在,他使进进感到烦恼了。进进的乱地猜测着,由猜测派生出幻想,幻想
随即又被猜测推翻,于是,又陷入更深的烦恼……

    “唉,我这笨蛋!”突然,一个念头钻出来,“我坐在这儿瞎猜什么?我干吗
不去问问许潜?”一想到许潜,她的心情就有些异样,象是找到了依靠。她立即拿
起电话。

    她要许潜到和平公园同她会晤,说有话问他。许潜立即答应,马上出发。

    在许潜众多的朋友中,同进进的关系是独特的。他常常对她表现出高雅的绅士
风度,使人觉得他城府太深。其实,只有他自己明白,倘若换一个人处在他的地位,
也会如此。因为进进总是落落大方,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那情调会使任何一个男
人对她持一定距离。有一次,进进非常随便地对他说:“其实,男人永远是山,女
人永远是水,山有了水才能常青,水有了山才会长流。”这似乎是一种暗示,使许
潜耳热心跳。可进进的话题随后就转了,转得一点不落痕迹,仿佛她是那样意境高
远,超凡脱俗,那神情会使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男人觉得形秽。所以,对进进,他
常常取一种唯美的态度,尽管他也知道,他不可避免地要产生真情。

    “找我有事?”可是此时,当他见到她时,他发现她的目光实在是平凡的,他
发现她的苦恼和对苦恼采取的迫不及待的措施实在也是平凡的。这发现使许潜的男
子气感到满足。

    “告诉我,许潜,我们的父亲之间有过什么事?别瞒我。”进进直言不讳,她
不隐藏内心的软弱成分,这使许潜为之一动。

    其实,他早已经想过这事,甚至可以说自从中午见到她后一直在想着。吃饭的
时候,妈妈问起过爸爸,爸爸还夸了进进几句,但不知为什么,谈话仅仅到此而已。
他自然知道父亲同赵锡平之间原先非常密切的关系,因为“文化大革命”而完全破
裂了。那是七五年,当父亲在归还的黑材料中看到了赵锡平的字迹之后。许潜也觉
得赵锡平有其卑劣之处,可又觉得父亲不必太记恨他。但长期来,他对此一直保持
中立的缄默,即使中午遇到进进时,他还无法一下子就改变这种中立,因为他深谙
父亲的脾性,也由于他对进进所持的微妙态度。

    可现在,进进的恳求几乎在顷刻之间就冲垮了他内心的堤防,他几乎在顷刻之
间就转向她了。这种转向令他自己也吃惊,但细细想来又不奇怪,任何一个男人都
不忍拒绝一个可爱的姑娘的请求,更何况他实在是一直非常喜欢她的。

    “没什么大事。”他终于回答她,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点小摩擦,那时
候,因为我父亲的事,我复员了。”

    “你复员过?”进进惊呼起来,“是我爸爸处理你的?”

    “别这么大惊小怪。”许潜说。“当时那个情况,我在部队也呆不住。”

    “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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