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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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三辑)-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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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订个君于协定吧!”他终于说。

    “真的?伯伯,您答应了?”姑娘受宠若惊,简直不敢相信。

    “第一,你拿个提纲出来。”

    “提纲我有啊”

    “第二,我们每次只谈一段。”

    “伯伯,这我懂”

    “第三,将来你们写成了什么,拿出去付印以前,先得给我看看。”

    “当然,”姑娘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将军。

    将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提纲:“好家伙!你干脆调我的档案吧!”

    “档案也不够,伯伯,我要找的正是档案和书本以外的东西。”

    “唔,”将军皱皱眉,念出了纸上的第一条。“‘您是怎样开始军人生涯的?’
怎么,研究战役还要这种内容?”

    “这——”姑娘有些语塞,可她想了想,立即回答道,“当然,一个农民出身
的将军,和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将军,和一个行伍出身的将军,他们的指挥风格肯
定不同。所以,要研究战役,还必须知道一点战役背后的东西——那就是指挥员本
人。”

    “好吧好吧,小鬼。”将军点起一支烟,他被这姑娘“征服”了。他开始解答
这第一个题目:

    “我是湖北人,一九一三年旧历八月初五生。”将军说话的声音低沉,而且带
有鼻腔的共鸣,仿佛一口古老的铜钟。

    “我没有读过一天书,姑娘。我们那个时候的生活你是无法想象的。军阀连年
混战,官府横征暴敛。从我记事开始,就没有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记得我八岁那
年,有一天,我看到我的姐姐穿了件绿花袄,头上带着一朵小红花,可是却在哭。

    “我很奇怪,问她:‘姐呀,做什么哭呢?你是要做新娘子了吧?新娘子还不
好吗?’

    “姐姐不答,搂起我又是哭。

    “后来我才知道,姐姐是被卖进窑子了。因为奶奶得了病,父亲替奶奶治病借
了一笔高利贷。还不起,没办法!可奶奶还是死了,不久妹妹又病死了。父亲说:
‘实在没法子,你去王老财家扛活吧!’

    “我去了,放半,砍柴,侍候少爷。那小崽子放学回来天天要我替他磨墨;我
呢,一边磨墨,一边就认他的课本,等他写完字走了,剩下的墨,我拿来练字,我
就是这样学了点文化。

    “我后来的文化,都是在部队里学的。行军时,我要人家在背包上放块板,写
上字,我一边走,一边认。搞到一本识字课本,真是爱不释手,哪有你们今天的条
件!

    “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三日,那是个好日子,著名的黄麻起义爆发了。黄麻两
县的农民武装,从四面八方涌向黄安七里坪,汇聚成两万多人的起义大军,喊着口
号,唱着歌子,向黄安城进发。那歌子我现在还记得:‘暴动,暴动,天下归工农,
不再当牛马,要做主人翁!’

    “我那年只有十四岁,可我也参加了起义大军。我不懂多少革命道理,但我有
一腔仇恨。听起义农民的大人们讲,我们泥巴人要夺县衙门了,要掌大印,当委员
了!要杀土豪,捣烟馆,砸窑子了!砸窑子,找回姐姐,杀土豪,不再当长工。革
命是这样的解恨,这样的火红,我不干革命干什么!

    “我们真的打进了县政府,活捉了伪县长,把红旗插上了黄安城头。那真是痛
快!

    “谁知,仅仅过了二十天,国民党军队就袭击了黄安城,不久,大批反动军队
驻进了黄麻地区,父亲忙将我托付给一位领导同志,进山打游击。

    “国民党对起义农民家属实行了残酷的报复。我母亲被他们活埋了,我父亲因
为死也不肯交出我,被他们活活剥了皮!

    “姑娘,我忘不了这仇恨!就是因为这些,我跟定共产党,开始了我的军人生
涯。”

    将军被往事深深地激动了。他吸完一支烟,又吸一支,在烟雾缭统之中,多少
往事活现眼前。六十年过去了!六十年弹指一挥间!宇宙是这样浩瀚,世界是这样
广博,从一个狭隘的基点出发,却渐渐地获得了一个世界。一旦回首往事,该生出
多少感叹!

    他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什么都愿意告诉她,这也是怪事一桩!你看她听得多
专心,好几次,我见她两眼泪汪汪的。我没法拒绝她。这姑娘一定不知道,我有很
多很多年没有谈过往事了。这几年,七七八八的约稿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我每次
都是一扔了之,我每次都说:谁去写什么回忆录!无非是爬雪山过草地,再不就是
沂蒙山军民鱼水情,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要听你那一套老皇历?再说,我本来也没
有什么值得别人学习的。也许我想得不对?刚才是小潜,现在是她,不知为什么,
他们带给我一种信息,一种活力……似乎是重新焕发了生机……

    然而,将军的这些思绪,很难从脸上表现出来,再多的感慨,也被他那张硬朗
的脸遮盖了。唯有他的声音,在那低沉的声调之下偶尔流露的些许激情,使姑娘略
略窥见了他的灵魂。

    “今天就讲到这里,好不好?”将军终于掐灭了烟头。

    姑娘看看表,忙从椅子上站起,“啊,伯伯,对不起,我耽误得您太久了。”

    “不要紧,不要紧,”将军也站起来,“我们下次再谈。你可以打电话来,我
们再约时间,好不好?”

    “不,伯伯,”将军的话提醒了她,“我们这就定好下次的时间。”

    将军沉吟了一下:“那就三号吧,上午,我在这里等你。”

    姑娘告别将军,独自走出小楼。回味起方才的对话,她为自己的“首战告捷”
情不自已。然而,当她走近大门时,她看见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刚巧走进来。

    “是许潜!”她叫起来,思绪顿时全部转移。

    “进进!”许潜也叫起来。霎时间,三个人同时站住了。一道异样的光彩从许
潜的眼睛里溢出,照得她不得不将头低下。

    “妈妈,她叫赵进进,赵锡平叔叔的小女儿。”许潜已经恢复了常态,“进进,
这是我妈妈。”

    “阿姨好。”姑娘微笑着向苏立伸出右手,她要掩饰方才的不安。

    “哦,你好。”苏立是那么善于应酬,她不慌不忙腾出右手,将姑娘的手轻轻
一握。姑娘禁不住以探究的目光注视苏立。

    她是第一次见她。她给予她的印象也同许基鑫一般深刻,只是同工异曲。她的
特点在于贵夫人的派头,在于那匀称的身材没有一点老年的臃肿,在于那富有江南
特色的脸庞依旧透露着当年的美貌,还在于她那件十分雅致的银灰色大衣。只是她
那轻轻的一握——那完全露于外交礼节的动作,不象许伯伯,也不象许潜。这使她
感到局促不安。

    “进进,你怎么来了?”啊,谢谢许潜,他用友好的声调调剂了气氛。

    “我出差,今天早上刚到,我们单位派我来找许伯伯了解战例。”

    “是不是……”苏立显然感到意外,“现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你许伯伯同你
谈了?”

    “谈了,许伯伯特别好。”

    “是不是……”苏立追问了一句,那语调又一次使姑娘陷入局促之中。

    但许潜又帮助她了:“进进,就在我家吃午饭吧!”

    “那怎么好意思。”啊,她现在但凡能讲出一句话,也可以让自己自在些。她
真希望赶快离开,因为苏立。

    “要不然,”可许潜又说,“你后天来吧,二号,我们请客,我请你。”

    “许家大宴?”她脱口叫出来,对于许家大宴她早有耳闻,可许基鑫约她三号
来……

    “日子还没定下来呢,”果然,苏立说话了,“姑娘,等定下来再说,好不好?”

    “啊,”她的脸涨红了,“我该回去了。我爸爸要等急了……”

    “你爸爸?”许潜显得那么惊讶。

    “怎么,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呆了三个月了。”她刚刚抬起的脚又放下来,她
搜寻许潜的目光,一个不祥的感觉在她心中升起。

    “我昨天刚到家。”许潜显然意识到了,他向她解释。

    但这解释是无力的。姑娘不觉看一看苏立,可这时,苏立正出神地望着那条躺
在墙根下晒太阳的大黑狗。她并没有听他们谈话。

    “我走了。”姑娘说着就退出去了,一出大门,她就奔跑起来。

    待她走远,苏立才问儿子:“你们很熟?”

    “你看你,妈妈,我六五年就认识她,那会儿她才这么高。”儿子用手比划道。

    “可我看你们象是昨天才见过面。”苏立到底是位母亲。

    “瞧你说的,妈妈。”许潜微微一笑,“在北京学习的时候我们碰见过,她非
常好,很聪明,很上进。”

    “那你也不能就自作主张请他后天来。”苏立这才直截了当地抱怨儿子。

    “我不知道她爸爸也在这里。”许潜向妈妈解释,心上罩起了一片阴云……

                                   三

    赵进进的父亲赵锡平,是一位相貌漂亮、态度和蔼的将军。他注重仪表,总是
把背头梳理得非常精细,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里,时常流露出既威武又温柔的光辉,
除了在极少的情况下,他那俊气的脸庞上会忽闪出山区农民粗憨的本相之外,一般
来说,他是位非常惹人喜爱的美将军。

    九月初,他作为整党联络组组长来到A城X军种机关。三个月来,他以勤勉的工
作态度和稳妥的政策尺度,博得了机关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

    今天——八四年的除夕,他本来情绪颇佳,原打算上午开个联络组碰头会。下
午先走访新老司令员、政委和司政后三大部领导。然后,他将在晚饭前宣布放假两
天,让组员们好好休息。他自己的节日活动也已经安排好了:他要去周伟成家做客。
有四、五个老战友请他呢,但他一如既往地偏爱周伟成这位大知识分子。他还要去
参加军人俱乐部的元旦舞会。啊,一想起跳舞,他就兴致勃勃,有些飘飘然。

    可是女儿打乱了他的计划,不,确切地说。是打掉了他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致。

    早上六点多,天还没大亮,赵锡平刚刚起身,按他的老习惯,正在练他的书法
“百日功”。

    突然,有人进来了:“哈,爸爸!”

    赵锡平一抬头,万没料到竟是小女儿:“是进进!”

    “爸爸!”女儿放下提包,张开双臂搂住父亲的脖子,在他脸颊上狠狠地亲了
一下。

    赵锡平的心中,顿时涌出了无际的慈爱:“好啦好啦,进进,怎么从天而降?”
他左手拉住女儿的胳膊,右手抚摸着女儿那春风得意,而且实在是集中了他同妻子
顾琳的全部优点的脸。

    “我就想突然袭击,好让你高兴高兴。”

    “你不怕找不到?”

    “怎么会了先到机关大院,再打听联络组,钦差大臣,只有你一位。”

    “来休假?”

    “不,来出差。”

    “啊,”赵锡平笑了:单位让她赶在元旦前来出差,不言而喻,是一种照顾。
赵锡平对这种照顾非常领情,“出差干什么?”但他转而收敛了笑容,“调查文化
大革命的事?”

    “哪里,我们单位让我借你的关系,来搞几个战例资料。”

    “是向我调查?”赵锡平又笑了起来。

    “你也算一个吧。”

    “噢,‘也算一个’,你还看不起我啊?不过,你们领导倒蛮聪明,A城这地方
老红军多,你在我这里吃住都方便。喏,洪定国正在写回忆录,我可以给你联系一
下;杜忠汉刚回来,他跑了好几个月,把过去打过仗的地方全转遍了,我可以带你
去找他;还有凌飞,还有徐昕……熟人多啦……”

    “不过爸爸,最主要的是找许基鑫。”

    “唔?”赵锡平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哪那么容易?”他毫不掩饰自己态度的
急转弯,“许司令忙得很,你要见他,首先要同苏立联系,要苏立批准、安排。再
说,谁知道他肯不肯见你。”

    “就说你要见他嘛。”女儿说,“我们一起去,你帮助我引出话题。”

    “想得好!”父亲竟毫无兴趣,“你根本不了解情况,许司令最喜欢考问人了……”
赵锡平正待说下去,秘书走进来,叫他们去吃早饭。赵锡平松一口气:“快洗洗,
吃了早饭再说。对了,今天上午我还有会,下午又要走访。”他终于找到了理由。

    饭后,父女俩一起走出餐厅,女儿几次要重提这事。父亲总是故意打岔。正无
奈,忽然,女儿发现一辆“红旗”车停在招待所门口。

    “哟,‘红旗’,爸爸,是来找你的吧?”

    “哪里,”这回,赵锡平立即回答她了,“是我的车嘛,人家专门配我一辆
‘红旗’。”

    “这就行了!”女儿眼睛一亮,“我自己去许司令那儿,就坐你这辆‘红旗’
去,回来我坐公共汽车。”

    赵锡平无可奈何:“好吧!”

    于是,女儿真的去了。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赵锡平心不在焉。

    在碰头会上,他居然两次把话讲错了。他开了一个少有的短会,仅仅一个钟头
就宣布会议结束。有位组员在临散会时又提出个什么新问题,要按以往的习惯,他
定会耐心地同他探讨,或者延长会议,可这次,他几句话就将那组员打发了事。

    散会后,他立即要秘书把司机找来,当他听说女儿真的进了许家,更是坐立不
安。他一会儿去理发,一会儿去逛服务社,一会儿又打电话问有没有好电影……

    午饭前,女儿回来了。

    “怎么样?完成任务了?”他一见女儿就问。

    女儿不说话,脸上也没有笑容。

    “他没同你谈什么吧?”赵锡平的心仿佛顿时踏实了许多,“不那么简单,司
令一向架子大得很,你能进去就不错,慢慢来嘛。”

    “哪里,”女儿的声音几乎含着敌意,“他什么都肯讲,他还约我三号再去。”

    “噢?”赵锡平的心又乱起来。

    “爸爸。”啊,女儿的目光是这样的火辣,真叫他难以忍受,“你知不知道许
司令二号要请客?”

    “……不太清楚……”

    “你好象根本没见过许司令。”

    “怎么,他问起我了?”

    “真是没见过!”女儿从心底里发出了失望的叹息,“你是不是,做过什么对
不起他的事?”

    “胡说八道!”赵锡平听到这话,猛然间一甩头,那漂亮的眼睛里闪出了难堪
的愤怒,“胡说八道!走,吃饭去!”

    但他却在饭桌上大倒胃口,只草草地吃了几口火锅,就又回到他的住处。他独
自坐在沙发上,目光是那样茫然。“啊,啊,”他在心里叹息,他觉着有一股巨大
的浪涛在向他扑来,就要将他的心房吞没。“啊,啊,”他呼救般地解开风纪扣,
深深地喘息起来。

    好一阵之后,他才稍稍安定。他闭上眼睛,将头枕在沙发背上。

    几个月来,他拼命工作,除了一个领导者应有的责任心外,他几乎是有意识地
希望用工作来调整情绪,来摆脱烦恼。前不久,上面通报表扬了他的工作,还转发
了他的两个经验。他把通报和经验反复读了好几遍,那上面对他的高度评价给了他
许多安慰:把过去的事忘掉吧,高高兴兴地迎接一九八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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