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天气太短了!一下工,天很快就黑了!所从一直割了半个多月,才割了不少柴禾,
卖给厂里的马号里了.卖了二千块边币,称了两斤羊毛.问老乡借了个纺车,纺成了毛
线,打了这件毛背心!
因为我不会打.打的又不时样又尽见疙瘩,请你原谅!希望你穿上这件毛背心,就
不再发胃病,好好为人民服务……
我读着这封信,我仿佛看到了她那矮小的身影,在那黄错时候,手拿镰刀,独自一
个人,弯着腰,在那荒坡野地里,迎着彻骨的寒风,一把,一把,一把地割着稀疏的茅
草……
她这样做,完全是为着我!为着我不挨冻,为着我“不再发胃病,好好的为人民服
务……”突然,我流泪了!可是我感到了幸福!
两年以后的秋天,我们有了小孩,组织上就把我们调在一块工作。那时,我们住在
一个叫“抬头湾”的山村里。
每当晚上,我在那昏黄的油灯下赶工作,她呢,哄着孩子睡了以后,默默地坐在我
底身旁,吃力地、认真地、一笔一划地练习写大楷……
山村的夜是那样的静寂,远远地能听见“胭脂河”的流水,“哗哗”的流过村边。
时间该是半夜了吧,我想她又是照顾孩子,又是工作……一定是很累了,就说:“你先
睡吧!”她一听我的话,总是立刻睁大了有点膝跪了的睡眼:“不!”继续练她的大楷……
直到我也放下工作。
早上,孩子醒得很早,她就起来哄:“嗯嗯……听妈妈的话,别把爸爸扰醒了……”
孩子才几个月大,当然不懂得,还是嚷!于是她就蹑手蹑脚地起来,抱着孩子,到隔壁
老乡屋里的热炕头上哄着去了。
闲时,她教我纺线、织布;我给她批仿,在她写的大楷上划红圈,或是教她打珠算,
讨论上地政策……
每天下午,孩子睡着了,我们抬水去浇种在窗前的几棵白菜;到沟里帮老乡打枣,
或是抬水去浇种在窗前的几棵(棉花条儿),拐线,她纺线,纺车“嗡嗡”的响,声音
是。样静穆、和谐……
虽然我们的出身、经历……差别是那样的大,虽然我们工作的性质是那样的不同:
我成天坐在屋子里画统计表,整理工作材料;她呢,成天和老百姓们打交道!……但在
这些日子里边,我们不论在生活上、感情上、却觉得很融洽,很愉快!同志们也好意地
开玩笑说:“看你这两口子,真和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典型!”
但是,不到一年的光景,我们却吵起架来了,甚至有一个时候,我曾经怀疑到:我
们的夫妇生活是否能继续巩固下去。那是我们进了北京城以后的事。
二
“……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变了!”
今年二月间,我们进了北京。这城市,我也是第一次来,但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
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红灯,那些从跳舞厅里传出来
的爵士乐……对我是那样的熟悉,调和……好像回到了故乡一样。这一切对我发出了强
烈的诱惑,连走路也觉得分外轻松……虽然我离开大城市已经有十二年的岁月。虽然我
身上还是披着满是尘土的粗布棉衣……可是我暗暗地想:新的生活开始了!
可是她呢?进城以前,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深山、大沟和沙滩,这城市的一切,对于
她,我敢说,连做梦也没梦见过的!应该比我更兴奋才对,可是,她不!
进城的第二天,我们从街上回来,我问她:“你看这城市好不好?”她大不为然,
却发了一通议论:那么多的人!男不像男女不像女的!男人头上也抹油……女人更看不
的!那么冷的天气也露着小腿;怕人不知道她有皮衣,就让毛儿朝外翻着穿!嘴唇血红
红,像是吃了死老鼠似的,头发像个草鸡窝!那样子,她还觉得美的不行!坐在电车里
还掏出小镜子来照半天!整天挤挤嚷嚷,来来去去,成天干什么呵……“总之,一句话:
看不惯!说到最后,她问我:“他们干活也不?哪来那么多的钱?”
我说:“这就叫做城市呵!你这农村脑瓜吃不开啦!”她却不服气:“鸡巴!你没
看见?刚才一个蹬三轮的小孩,至多不过十三四,瘦的像只猴儿,却拖着一个气儿吹起
来似的大胖子——足有一百八十斤!坐在车里,翘了个二郎腿,含了根烟卷儿,亏他还
那样‘得’!(得意,自得其乐的意思)……俺老根据地哪见过这!得好好儿改造一下
子!”
我说:“当然要改造!可是得慢慢的来;而且也不能要求城市完全和农村一样!”
她却更不服气了:“嘿!我早看透了!像你那脑瓜,别叫人家把你改造了!还说哩!”
我觉得她的感觉确实要比我锐利得多,但我总以为她也是说说罢了,谁知道她不仅
那么说!她在行动上也显得和城市的一切生活习惯不合拍!虽然也都是在一些小地方。
那时候,机关里还没起伙,每天给每人发一块钱,到外边去买来吃。有一次,我们
俩到了一家饭铺里,走到楼上,坐下了。她开口就先问价钱:“你们的炒饼多少钱一盘?”
“面条呢?”“馍馍呢?”……她一听那跑堂的一报价钱,就把我一拉,没等我站起来,
她就在头里走下楼去。弄得那跑堂的莫名其妙,睁大了眼睛,奇怪地看了我们几眼。当
时,真使我有点下不来台,说实话,我真想生气!可是,她又是那样坚决,又有什么办
法呢?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走!
一面下楼,她说:“好贵!这哪里是我们来的地方!”我说:“钱也够了!”她说:
“不!一顿饭吃好几斤小米;顶农民一家子吃两天!哪敢那么胡花!”
出了饭铺,我默默地跟着她走来走去,最后,在街角上的一个小小饭摊上坐下了!
还是她先开口,要了斤半棒子面饼子、两碗馄饨。大概她见我老不说话,怕我生气,就
格外要了一碟子熏肉,旁若无入地对我说:“别生气了!给你改善改善生活!”
像这类事,总还可以容忍。我想一个“农村观点”十足的“土豹子”,总是难免的;
慢慢总会改变过来……
哪知她并不!
那时,机关里来了不少才参加工作的新同志,有男的也有女的。她竟不看场合,常
常当着他们的面,一板正经地批评起我来。她见我抽纸烟,就又有了话了:“看你真会
享受!身边就留不住一个隔宿的钱!给孩子做小褂还没布呢!一支连一支的抽!也不怕
薰得慌!你忘了?在山里,向房东要一把烂烟,合上大芝麻叶抽,不也是过了?”
开始,我笑着说:“这可不是在抬头湾啦!环境不同了呵!”
她却有了气了啦:“我不待说你!环境变了,你发了财啦?没了钱了,你还不是又
把人家扔在地上的烟屁股捡起来,卷着抽!”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的脸,“唰”的就红了!站在一旁看热闹的青年男女同志们,
本来看得就很兴趣;这时候,就有人天真活泼地嚷起来:“哈哈!脸红啦!脸红啦!”
站在一旁的同志也马上随声附和,并且大鼓其掌:“红啦!红啦!”这一嚷,我的脸,
果真更加发烫了!
……
我发觉,她自从来北京以后,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边,她的狭隘、保守、固执……越
来越明显,即使是她自己也知道错了,她也不认输!我对她的一切的规动和批评,完全
是耳边风,常常是,我才一开口,她就提出了一大堆的问题来难我:“我们是来改造城
市的;还是让城市来改造我们广“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展节约,反对浪费?”“我们是不
是应该保持艰苦奋斗、简单朴素的作风?”等等。她所说的确实也都是正确的,因此,
弄的我也无言答对,这样一来,她也就更理直气壮了,仿佛真理和正义,完全是在她的
一边;而我,倒像是犯了错误了!她几次很严肃地劝我:“需要好好的反省一下!”
我有什么可反省的呢?我自己固然有些缺点,但并不像她说的那样严重,除了沉默,
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是,有一次,我忽然再也不能沉默了!我们破例的吵了一架,这在
我们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
在今年六七月间,连日雨天,报上不断登着冀中和冀西一带闹水灾的消息;突然,
她的精神也就随着紧张起来!每天报来,她就抢着去看。我发现,她是专门在找报上所
列举的水患成灾的县份和村名……她一面读着,不断地发出惊叹“呵呵!怎么得了呀?
才翻了身的农民,还没缓过气来,地又叫淹了!呵呵……”
有一次,我正在整理各地灾情的材料,她看着报,就大声嚷了起来:“这怎么着好
呵!俺村的地全叫淹了!嚼呀!日子怎么着过呀!我娘又该挨饿了呵!怎么着呵?嗳!
说呀!你说呀!”这我才发觉她是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出口说了句俏皮活:“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谁也没法治!党和政府自会想办法,你提心也征然!”冷不防,她一伸手,
一指头直通到我的额角上:“没良心的鬼!你忘了本啦,这十年来谁养活你来着?”我
说:“反正不是你家!”她却真的又生我的气了:“你进了城就把广大农民志啦?你是
什么观点?你是什么思想?光他妈的会说漂亮话!”我说:“谁比得上你的思想!‘响
当当’的好成份!又是工人阶级出身!”她把桌子一拍:“放你妈的臭屁!你别讽刺人
啦!”就再也不理我了,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过了几天,我恰好得了一笔稿费:够买一双皮鞋,买一条纸烟,还可以看一次电影,
吃一次“冰其林”……我很高兴,我把钱放在枕头心里.不让她知道。
第二天,我正准备取钱上街,钱却怎么找也找不见了,心里真着急。我只好问她:
“我的钱呢?”她说:“什么?钱?哪里来的钱?你交给谁啦?”我继续找,直找得头
上冒烟!她却“噗嗤”一声笑了!我知道准是她拿了,于是我就很正地说:“这线不是
我的!”“得了!你别唬弄我没文化了!稿费单上还有你的名字呢!”“是,是,我这
钱,我有用处!我要去买一套‘干部必读’——十二本书!好好加强理论学习,比什么
也重要!”“谁还知不道谁哩!加强你的‘冰鸡宁’,‘烟斗牌’烟去吧!”我一看不
对头,只好恳求了:“你拿一半行不行?”她却说:“我早给家夺走了!”我不免吃了
一惊:“真的?”她说:“唬弄鬼!”
我不知不觉地提高了嗓音,“这钱是我的!你不应该不哼一声就没收了!”哪知她
的嗓音更大:“你没花过我的钱?间断作的花被面,你的毛背心……是谁的钱买的?”
我说:“不稀罕!反正你得检讨检讨,你这样做对不对?”她说:“对!家里闹水灾,
不该救济救济么?”我说,“你把钱捐给救灾委员传会,那就算你的思想意识强,为什
么给自己家里寄呀--那还不是自私自利农民意识!”她却真的火了:“反正比浪费强!
钱我是寄走了!你看着办吧!”我说:“咱们分家!”她说:“马上分!今儿格黑价
(今天晚上)你就不行盖我的被子!”我说:“好好好!”我一扭头就走了……
说也笑人,为了这么芝麻粒大的一点事,我们三天没说
话,而且觉得很伤脑筋!恰好星期六那天晚上,机关内部组织了一个音乐晚会,会
跳舞的同志就自动的跳起舞来,这正好解闷,我就去参加了!
我正下场,忽然发现:她抱着孩子来了!一看她的神色,知道糟了!她气冲冲地,
直窜到我的面前,把孩子住我怀里一塞:“你倒会散心!孩子有你一半责任,我抱够了!
你抱抱吧!”我说:“跳完这一场就回去!”她二话没说,把孩子往旁边的“沙发”上
一撩,雄赳赳地走了……
孩子不见他妈,就“哇哇”地嚎啕起来,和着手风琴的伴奏,发出一种奇怪的音乐,
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我扛着脸,抱起孩子,回到卧室里去。只见她伏在桌上写字呢!我悄悄地走到她的
背后一看,原来她在给我写信:“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变了……”她发觉我来,马
上又把纸撕了!
孩子见了妈,挂着两行眼泪,笑着,跳着,“哇!哇!”地叫,向她扑去,她才接
过孩子,解开怀来喂奶。一面走到门边,背贴着门,向我命令地说:“不许走!咱们谈
判谈判!”
三
她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这些虽然都是非原则问题,但也恰好正在这些非原则问题上面,我们之间的感情,
开始有了裂痕!结婚以来,我仿佛才发现我们的感情、爱好、趣味……差别是这样的大!
她对我,越看越不顺眼,而我也一样,渐渐就连她一些不值一提的地方,我也看不
惯了!比方:发下了新制服,同样是灰布“列宁装”,旁的女同志们穿上了,就另一个
样儿:八角帽往后脑瓜上一盖,额前露出蓬松的散发,腰带一束,走起路来两脚成一条
直线,就显得那么洒脱而自然……而她呢,怕帽子被风吹掉似的,戴得毕恭毕正,帽沿
直挨眉边,走在柏油马路上,还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样子,两腿向里微弯,迈着八字
步,一播一摆,土气十足……我这些感觉,我也知道是小资产阶级的,当然不敢放到桌
子面上去讲!但总之一句话:她使我越来越感觉过不去,甚至我曾经想到:我们的夫妇
关系是否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幸好,不久她被分配到另一个机关去工作了!我欢欢喜喜的打发她走了,精神上好
像反倒轻松了许多!
我想她这种狭隘、保守、固执……恐怕很难有所改变的
她真是一个倔强的人!
我们分手以后,约模有个半月的时光,她连电话也没来过一个。却对旁人说:离了
我她也能活!
可是,我却不能!即使我对她有很多不满。然而孩子总还是十分可爱的!我一想起
那孩子的乌亮墨黑的大圆眼,和他那“牙牙”欲语的神气……我就十分怀念!终于还是
我先去找她去了!哪知道一见她,她却向我一挥手:“今天工作太忙,改日来吧广
我说她真是个倔强的人。这评语,越来越觉得确切了!特别是又发生了几件事情以
后。
当她到了那机关不久,找来了一个保姆:姓陈,叫小娟。样子很灵俐,她爸爸是个
蹬三轮的工人。
那天正好是星期日,我在她机关里。那“老妈子房”里的掌柜,领着小娟来上工。
一进门,抬着我们俩,对小娟说:这是小少爷的母亲,这是……”
小娟毕恭毕正的向她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太太!”哪知道我的妻,一听“太太”
两个字,就像是叫蝎子螫着了似的嚷起来:“呀!呀!别叫别叫!我不是‘太太’!我
是我是……我们解放军里头没有‘太太’!我姓张.你叫我张同志好了!记住!我叫张
同志!要不你就叫我大姐!”我说着就把小娟拉到炕上,和她并排坐下了。弄的那“老
妈子房”的掌柜。
先是奇怪,接着也笑了:“对对!叫张同志!‘太太’那名儿,嘿嘿!不时新了!
太封建!太封建!”
我的妻马上就给小娟上起政治课来:说她自己也是个穷人,曾经受过旧社会的压迫;
后来共产党来了,她就参加了革命,得到了解放……因为工作太忙,孩子照顾不了,所
以请小娟来帮忙,这样,她对小娟说:你也是参加了革命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