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格格不入的。多少年了,傅贵似乎并没认真想过与华媛的关系。他一直认为,既
然是夫妻,对外而言已经结合成一个整体,搞那些虚请假意的花架子也太做作(诸
如生日送一份精致的礼物,情人节送一束鲜艳的玫瑰,结婚纪念日携手远足之类〕。
然而任何两个人,都永远不会真正地变成一个人,果如是,那就成了无法行动的
“连体婴儿”。两个人就和两个世界是一样的,相互间的“对话”非常重要,而每
个家庭都有一套独创的信号系统。这套系统在一般情况下运行是稳定的,但运行到
一定阶段或时限,则有可能出些毛病,香港人称之为“七年之痒,”但大陆却没人
研究这一现象,一旦发现问题,往往已病入膏盲,不可救药。
对华媛,傅贵自认为有信心:她能拗到哪儿去?但对王晓鸣,他倒有些内疚,
那么一个水一般的人儿,怎么同她收场?
第三桩挠心的事仍是投资方向的不确定性。劲松花园的开发推迟了公司的投资
危机,但主业方向的不明晰仍然是公司发展的障碍。特别当售房资金滚滚回笼后,
去年春天的困惑又逼至眼前怎么办?
黄青给他出了个主意:把劲松花园侧面的地征下来,搞安居工程。侧面那地块
面积约30亩,地理环境不适合开发高档住宅,但建设安居工程却属上乘,“重庆的
闲置房虽多,但北部新城在数年内将一直是建设和置业的热点,而劲松花园的口岸
和口碑也将为这一安居工程奠定人气基础,这样,你广厦千万间的梦想就圆满了,
各种档次皆备,在重庆房地产业中便是响当当的了!”
傅贵却举棋不定。劲松花园的成功,并不意味安居工程也能成功。但平心而论,
此项安居工程的风险性不大,问题在于,公司今后的发展方向是不是主攻房地产?
他想到了林凡夫。去年这个时候,他俩掰了一次手劲,林败北离去。然而,作
为一家民营公司,确实需要像林凡夫这种有思想、敢提建设性意见的干部,如果企
业内部总是风平浪静,久之便没了免疫力。
这天下午,他左思右想后给林凡夫去了个电话。手机那头的人却是王丽。
“是傅……傅总嗦,”王丽显然已不太习惯这种称呼,“老林他换了手机,我
这就给你号码。”
傅贵笑:“小王,你老林老林的喊得蛮亲热嘛。有空了,莫忘了回公司来坐坐。”
接过新号码,他找到林凡夫。
第一句话是最难的。人家原先是下属,如今自立门户,与劲松完全不搭界,何
况,是你先找人家的。他突然想起一句老话:软过关口硬过河。到了关口,城门禁
闭,硬来是不行的,得说好话,这才叫有容乃大。
“凡夫,我想耽搁点你的时间,”傅贵顿了顿,“劲松目前又遇到点问题,想
和你商量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贵哥,你认为有这个必要么?”林凡夫有些迟疑,
“何况,劲松花园销售不是很火吗?”
“与劲松花园无关,说白了,我想向你讨教几个问题。这是内心话。”
电话那头沉默须臾。“好吧,我过来。”
这倒让傅贵有些没想到。他明白,与林凡夫的“讨教”实际是另一种形式的谈
判。他想松驰一下有点紧张的情绪,便打开电视机。
电视里正重播午间新闻:北约飞机轰炸南斯拉夫进入42天,一辆从科索沃贾科
维察开往黑山共和国首府波德戈里察的公共汽车遭两枚导弹袭击,造成20余人丧生,
40余人轻重伤;俄罗斯总统特使切尔诺梅尔金在华盛顿与克林顿会晤90分钟后,克
氏称在“适当情况”下,北约将暂停对南联盟的轰炸……
“适当情况”确实是个妙词,既模糊又确切,既给人希望又可以说完全无希望。
傅贵想,或许,在“适当情况”下,自己与林凡夫真会再度合作呢。“谁说得清呢?”
林凡夫瘦了,但精神蛮好,看得出他正处于创业的亢奋中。两人握过手,傅贵
自己动手给他泡了杯毛尖。他在用身体语言传递一种信息。
距离一下拉近了。
傅贵先开口,坦陈目前公司又面临投资方向的困惑,希望能听听他的意见。
“老实说,你走后,劲松的办公会常常鸦雀无声,开始我满高兴,再没人和我梗起
了,后来才发现不对头,公司一直力避家族式管理,但似乎很难摆脱窠臼。”
林凡夫笑了,很暖昧的那种。
“你笑什么?”
“贵哥,你是不是想叫我回来?”
“你已经树起自己的旗帜,叫你回来岂不拆你的台吗?放心,前面我已说过是
讨教,良药苦口,不是人人都敢喝。”
林凡夫喝了一口茶,“贵哥仍是爽快人,那我也就说爽快话。有句话你可能不
爱听,”他看了看傅贵,“但我认为还是说出来的好。我跟你干了这么多年,你的
竞争意识和创新意识无可非议,但管理意识我认为还欠缺点什么这会不会与你
当年在海南白手打天下的经历有关呢?”
傅贵一愣。这话确实刺耳。
林凡夫继续道,目前国家在国企中正推行现代企业制度,是很有战略眼光的,
但不少国企理解偏了,结果邯郸学步,收效甚微。民营公司应该抓住机会把它移植
过来。“其实,管理一个公司、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其方
法无外两种:事必亲躬或委任责成。劲松初创阶段,事必亲躬不难做到。我记得在
海南时你甚至还亲自点货。但公司大到一定规模后,你必须假手于人。也就是说,
你可以不再管事,只管人了。公司如果再拓展,你连人也可能管不过来了,就只能
委托责成:你只管七八个主要干部,让他们每人再去分权管理,以此类推,形成一
个宝塔。事实上,从世界级大公司看,无论松下幸之助还是亚柯卡,他们的管理经
验都是委任责成,让每个责任人都真正感到压力,公司才有活力。贵哥,你每每感
到压力大,在于你放权不够。譬如投资方向,当劲松花园一动工时,企划干部就应
该考虑下一步,不能临时由你来抱佛脚,你的责任只是拍板!”
傅贵笑:“说到企划干部,你不是把王丽挖走了吗?”
“劲松的企划人才远不止王丽一个,关键还是机制。这一点,我的软件公司很
注意,一起步就按现代企业制度来规范,效果不错。”
“感谢你的提醒,凡夫,”傅贵显得很诚恳,“劲松的管理体制我想是该调整
了。怎么样,谈谈你吧,你的网络英雄梦圆了多少?”
这正是他找林凡夫的真正目的。当去年底北京搜狐公司总裁张朝阳被美国《时
代周刊》评选为全球计算机数字化领域前50位风云人物后,傅贵已经意识到林凡夫
的选择很有前景。张朝阳从当年2月15推出全国第一家全中文的网上搜索引擎到成为
名震全球的风云人物,时间不到一年。林凡夫不是张朝阳,但林凡夫的事业面对的
是重庆直辖后8.2万平方公里的幅员和3000多万人口,你能说他没市场?
傅贵认为,当他梦圆劲松花园后,他还应该圆一个更大的梦。特别是前不久,
美国微软公司董事长比尔·盖茨飞赴深圳,宣布将推出“维纳斯”(Venus)计划,
开发全新的因特网访问设备,使中国用户可以更加方便地进行因特网应用。这一计
划的目标是要开发一个新的基于WindowsCE的集计算、娱乐、通信等功能于一体的产
品,其最大特点是易学易用,价格便宜,能满足那些非电脑用户使用电脑和上网的
需求。这位个人资产达900亿美元的软件开发商宣称:微软希望这一介于电脑和家电
之间的产品,能够帮助中国老百姓跨越通向电脑世界和网上世界的最后一道门槛,
带来中国信息技术行业的大幅度飞跃……
傅贵有些后悔,当初开发劲松花园时,应该腾出些精力和财力来与林凡夫联手,
毕竟,当今乃至未来若干年内,最难圆的,恐怕就是以足够的底气投身高科技领域
的创业梦想了。
但林凡夫又是何等精灵的人儿?他简单地介绍完自己公司的情况,便闭了嘴。
“凡夫,你那公司目前资产是多少?”傅贵换了个角度。
“还没评估,”林凡夫有些警惕,“我估计300万左右。如果二期计划一上马,
资产会翻番,但资金缺口……有点大。”他还是说漏了嘴。近段时间,他为筹措资
金焦头烂额,重庆有实力的投资商尚未看清这项事业的前景。
“我们联手如何?”傅贵单刀直入,“我给你注入400万,成立有限责任公司,
搞股份制,一起来开拓本市的网络市场。”
林凡夫兀地笑了:“贵哥,你怎么会对这事感兴趣?如果你真的要投入,我不
是又生活在你的阳光雨露下了吗?”
意思很明确:400万,你不控股了吗?我可不当猪脑壳!
傅贵瞅出端倪:“怎么,我只是参股,并不影响你法人代表的资格嘛!”
林凡夫没闹明白。
“凡夫,我可是真心实意看好你那网络前景。投资额度我们可以再仔细测算。
我不会控股,因为那一空间不是我能飞翔的天地。耿直地说,我不过只求投资回报,
你也正缺资金;再耿直点说,我的出资额之所以高过你目前资产,是考虑到你的技
术可以折合成股本……”
这倒让林凡夫有些感动。按政策规定,科研成果和技术项目在股份合作中可以
折成股本,上限不超过25%。林凡夫没考虑这一因素,傅贵却替他想到了。一看来,
他是真心想共事呢。”他想。
当晚,两人又来到金冠酒楼。上次他们分手时那张桌正好空着,两人走到桌边,
不觉笑了。
喝的还是干红。酒斟满,傅贵让林凡夫先说。林凡夫也不推辞,举杯道:“高
山流水,总有知音,十多年了,知我者没几人。”
“凡夫,你怎么学得酸文假醋的?”傅贵笑:“第一杯我不多说,两个字:闷
了!”
第二杯由傅贵先说。
“凡夫,这些天来我总算琢磨出一个道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
有永远的对手。分分合合是常事,理解万岁对我等业道中人或许永远不会过时。”
“对!”林凡夫举起杯。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至半酣,散去。
周末,黄昏,长江边上。初夏的风似从天际吹来,卷动一川大水。
在朝天门沙嘴码头,傅贵携华媛登上一艘游轮。这是本埠新开辟的一旅游项目:
夜游两江。游轮从沙嘴出发,上溯嘉陵江,再调头过朝天门上溯长江。该项目颇令
外地客和老外们喜欢。偷得浮生半日闲,傅贵推辞掉周末的应酬,想散散心。
他俩找了张靠舷栏的桌子坐下,汽笛响过,游轮移动了,偌大的城市好像在轻
轻摇晃。抬眼眺望,江宽水阔,两江交汇处形成巨大的回水。江心处,麻灰色的野
鸭成群结队,蓦地有几只飞起,又轻盈地落下。风吹来,柔柔的像女人的手指。黄
昏时分的江面,显得十分静谧。
华媛盯着傅贵被风撩乱的头发,许久,伸出手去捋了捋,“瞧瞧,都有白发了。”
傅贵攥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半晌无语。
他不知该说些啥。
他曾经隐隐绰绰感觉到,华媛似乎隐瞒了些什么,本想弄清楚,但又放弃了。
世间有些事,不戳破反倒相安无事,何况,乌鸦又岂能笑猪黑?
或许,这也是现实之一种罢。
至于白发,未必就是衰老的象征。但商海沉浮多年后,心底深处确有孤寂和憔
悴。生活中,没谁能像哲人分析的那样活得头头是道。蓦地,似有一种悲凉袭上心
来,他立起身,将华媛搂过来,靠着辟栏,凭江风吹拂全身。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荡荡西风冷/满座衣
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
月?”
傅贵俯在华媛耳边,轻轻吟完首宋词。他想,此刻其他语言都是多余的,惟古
人,已经悟透了今人的困惑。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和华媛都流泪了。
天已完全黑透,舷栏外浪花翻涌,能感受到丝丝凉气扑面。想必那江水有的来
自遥远的雪山。他俩依偎着,没有参加甲板上的娱乐活动。两岸鳞次栉比的高楼苏
醒过来,满城灯火正燃烧得艳烈。在这座盛产英雄与美女的城市里,明天,还会讲
述什么样的故事?而如梦人生,就像这脚下的水,一寸寸流过,不回头,永不回头,
你则再也无法回到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