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要打个报告的喔!……”
我一切都默认了。那心情,算是应着李煜那句词了: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常到我这里来了。平素他话不多,那阵子编是有一搭没一搭专拣不着边际的
话题来和我闲聊,别人看来,这一对俨然已象正式夫妻了。我呢?……觉得已没有
情爱可言,连拥抱一下的冲动都没有,我只感到自己象《圣经》里描写的那个妓女,
他也不过是背上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十字架。
我之惶悚,不就因为肚子里那个孽种么!
一天,在街上卖馄饨的那个浙江女人忽然七拐八奇地摸到了我住的小屋里来。
我很少光顾她的买卖,有过几次都是为着陪许屏,因此认识了这个叫钟嫂的女人。
她掩上门,坐在我床沿上,开门见山:“老许都对我讲了。”
“讲什么呀?”我忐忑不安。
“年轻人嘛,一时荒唐……其实也不算啥,好歹你们快成亲了。我要讨杯喜酒
呢!”
我差点惊叫起来。许屏把我的不贞,揽在自己的肩膀上了。
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大大咧咧什么世事都不问的男人,竟有一肚皮锦囊妙计。钟
嫂说,许屏哭丧着脸告诉她,一时冲动,把朱竞芳肚皮弄大了,人多嘴杂,叫一个
姑娘挺着大肚子做新娘会落一辈子话柄。怎么办?许屏和馄饨铺的夫妻交情不坏,
打听到他们结婚多年总不生育,正想报人家一个孩子。可不!两厢情愿,天衣无缝。
我说什么好!全听着那个卖馄饨的女人数洛。她趴在我耳朵边:“侬放一百二
十个心!过几夭,你们领了结婚证,我带你们到我家乡去,不管生男生女,我都养
着。你们什么时候想领回去,我就送回来,不过那时候我不一定舍得呢……”她说
着,竞抹抹眼角,又忙着安慰我:“……你宽宽心!宽宽心!我骂过老许了!你们
这些男人,真不知深浅,只晓得一时快活,哪里懂得女人担这么个名声,一辈子也
抬不起头来……他说什么?哼!还有什么好说的!只会傻笑……我听说他们这些学
画画的,男男女女的事不在乎,是吗?……在课堂里,女的脱光了让男的画,男的
脱光了让女的画,成什么样子。我算开通人呢!要画我面孔还行,但哪能……”她
咯咯笑着。发誓赌咒,这事儿除了他们夫妻,谁也别想撬开他们嘴巴。
送走钟嫂,我如释重负。我顾不上去分析自己的这种轻松感是否自私,我只觉
得冷却多时的一种欲念比任何时候都炽烈。我必须和许屏一起溶化掉。我要他答应,
只有如此,才表明他对我的感情不只是恩赐。
那天正巧是中秋节。
我从抽屉里搜罗出全部食物配给证,风一样地在街上转了一圈,买回来半斤肉,
半斤糖,一小截藕。还用粮票换了一块葛根粉,又从食堂里买了四只山芋粉做的粑
粑,那就算月饼了。
我顺路找到了许屏,因为我的兴高采烈也感染得他手舞足蹈。我们手拉手,一
路小跑回到家。不一刻,我把本来不多的几样食品,整治舒舒齐,还从柜子里找到
了一瓶远年花雕。
那夜晚,我至今想起来都脸上发烧。
他并不喜欢,还不如我。我使用了一种真诚的狡诈,一杯一杯灌他也灌我自己……
我名正言顺却又掺着些阴谋,留他在我这里过夜。我并无恶意,我只要求整个
儿地奉献自己。我生怕再失去他……会的!他越是把一切安排妥贴,我就越担心,
担心他象《圣经》里的基督那样,对那个女人画了个十字之后又云深不知处了。我
要和他实实在在地结合在一起,让他永远也不离开我,为什么不该爱我!正是我最
妩媚最饱满的年华。
天哪!这个在卖馄饨的女人面前装得象浪荡公子的男人,这个别人以为男男女
女不在乎的艺术家,这个涎着脸告诉人家把朱竞芳肚子弄大了的瘦高个儿,竟连怎
么解开我的胸罩都不懂!倒是清醒之后埋怨我为什么穿这么紧的紧身裤,说这样会
把胎儿挤畸形的……
那一刻儿,我才真懂得,我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一个圣人,一尊佛!
一切都照馄饨铺老板娘的安排,我和他正儿八经的旅行结婚。那年代,旅行结
婚是新鲜事,好在我和许屏在别人眼里都是怪人。没有多少人看热闹,我们悄悄走
了。那已经是穿棉大衣的季节,更没有人看出我的其实已经不小的肚皮。
我们有一个月的假。他按期回到工地,我找了一个借口留在钟嫂的家乡,她陪
我,比我更急着抱孩子,好鱼好虾填补了我的早已透支的身体。
孩子生下来了。我怕看这小子的脸,水泥浇铸工的基因子太明显。钟嫂高兴得
不得了:“嘿!比老许模样俊多了。这胖儿子,一团肉。……喔,喔……别哭,别
哭,想爸爸罗?……我还舍不得让你那砍石头捏泥巴的阿爸把你抱去呢。他是个馋
鬼,别把宝宝的奶瓶塞子都啃了。”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谁都会说钟嫂是孩子的娘。
我有点发急了。许屏回去四十多天,没有见他寄回一封信。老板娘嗔道:“这
个没心肝的男人!……你也别急,我男人也没有信来……”
我一分钟也按捺不住,管它在月子里呢!我要回去,谁都劝不了我。那时,已
近年关。
但是还没有等我收拾好行装,钟嫂的男人赶回来了。他一脚踏进门就嚷道:
“老许出事了!给保卫科扣起来了。”
我顿时觉得天族地转,耳朵里象飞进一万只知了,齐声鸣叫……
那男人没有理会他老婆的眼色,气喘喘地直朝我说:“他犯了案!说是犯了诈
骗罪!……”
钟嫂跺了他一脚:“说是!说是!你是听来的,还是亲眼看见的?”
“哎呀!工地上传得哄哄的。”他还是冲着我说:“说他伪造票证。……喏!
就是猪肉票。你们食堂宰了七八口猪,发的票。一个人只摊半斤,他一家伙就弄了
十张票,足足五斤肉。那假票,是他私刻的印章。这年头,能犯这种案么!那是从
众人肚里刮油水呀!恨得人家都想扒他皮剁他肉呢!……”他喷了我一脸唾沫星子,
一片赤诚的义愤填膺。
尽管钟嫂百般劝慰,好心好意想出种种假设,我再不愿相信也不得不相信:许
屏已千真万确地收押在看守所里受审查了。
钟嫂的男人不失为正直的老实人。他的正义感发泄完之后,竟和他老婆一起,
陪着我淌起眼泪来。“小朱命苦喔!哑巴吃黄连地和这男人有了个不明不白的小把
戏。刚刚名正言顺,又被他牵连得抬不起头。……”
不!我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象许屏那桩荒唐案抵销了我灵魂上的罪孽,心灵
的天平一下子摆平了。
在回工地去的路程上,我又产生一种向全世界高喊我爱他的冲动。我要喊到公
安局的看守所,让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到,尤其要让许屏听到;我朱竞芳也会用包容
一切的胸怀来包容他的耻辱的。啊!我终于有了个偿还他债务的机会。……唉!我
竟会卑鄙到这种程度,在挤得透不过气来的车厢里,居然有心思哼哼歌子。
我在昏昏沉沉的瞌睡中,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法庭上充当许屏的辩护律师。
梦醒之后,我还在咀嚼那篇辛辣的辩护词:
“……打从大炼钢铁那时起,我就看到了上苍必定会惩罚愚昧的芸芸众生!”
我记得,在梦里我就是这样讲开头的,“……这会儿,大家都似乎成了正义的维护
者,可不正是前一年大家争吃不要钱的共产主义大锅饭,把牛皮撑大,国库吃空的
么?现在你们骂许屏杀千刃了,为什么不早早写那些把上千上万吨粮食放焰火似地
玩掉的官僚主义者!……”嗬!我的词儿真是滔滔不绝。我记得,梦里边,一群人
朝我起哄,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有理有节:“……要我拿证据么!不要忘了,
我是做记者的,所以以前沉默,是我不愿做右派或右倾机会主义的傻瓜!那也要被
送到劳改队去的。如今,你们真要判许屏,就连我一起判吧!把我们俩一起送到劳
改队,我求之不得!……”我是被邻座一位老大娘推醒的,大概我的梦呓吓了她一
跳。
那个梦,正是我思维里那根喜欢冒险的神经空前活跃的反应,我准备回到工地
之后,豁出来大闹一场。
但是回到工地,完全不是我想象的,水库正准备蓄水,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我
和许屏待过两年的那座山,除了山顶那幢做招待所的楼,可能成为一个岛上的古迹
之外,其余的建筑物统统都要淹没在水库。各种各样忙着搬家挪窝的人群,真象电
影里坚壁清野一的场景。
我的窝也马上要淹在水底了。我却不想搬。据说,这个未来包围在湖水中的岛,
已划归公安局,将来是一个劳改支队的采石场。我大可不必搬家了。
指挥部党委来了一位名叫车燃的新书记,他亲自来动员我搬家:“你这个女娃
儿,太不懂事,你当记者,要帮助党委做宣传嘛!……我看你也不象是一辈子蹲在
山窝窝里的。……”
我冷笑了一下,抢白道:“我是许屏的老婆,你不知道么?”
“这……这和搬家有什么关系?”
“我想,我和许屏反正都要留在这儿了……这里不是要归劳改队了么?”
“呵呵呵……”李燃笑了笑。他笑的样子似乎还很真切。“我刚来,还弄不太
清楚。听政治部伍主任说起过这件事,是她一手经办的。听说你爱人是搞艺术的,
还是自愿留在工地上的,对吗?……好嘛!……我了解了解,哪能随随便便送一个
人去劳改!”
“我想见见许屏,这你总可以批准吧!”
“当然!当然!人之常情嘛!等会儿,我和伍主任讲一声,保卫科归她管!你
们报社不是也归她管么,你比我更加熟悉她,也可以直接去找她呀!……”
他讲的那位政治部伍主任,我顶讨厌和她打交道了。这个脸上没有皱纹实际已
经四十出头的女人,五官都象用大大小小的铅字排出来的,讲起话来,一字一顿,
也象一个不熟练的排字工在挑拣铅字。她的笑声更象是哪一本文件翻动页码的声响。
她烟抽得很凶。从她的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缝里,难得拣出同意二字。但这回——
大概是李燃的面子——居然蒙她恩准我去探视许屏了。“唔!你是搞新闻的,新闻
最讲究五个‘W’,对吗?你要用阶级斗争的观点,问几个W,懂吗?决不能感情用
事。你那个许屏不太老实呢!……抓他,一、是有证据的……”
我倒是从这位主任的嘴里打听到了事情的始末。
这点始末,讲给现今青少年听,未免有点象《天方夜谭》,但这确是事实:一
个职工食堂年关杀猪,每个科室都要选派代表监宰监分……不知是怎么回事,这个
代表大会竟决定要许屏来刻制一枚印在肉票上的印章。
伍主任拿出了许屏刻的印章。我一看,哭笑不得,他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呢!
两(口寸)见方,刻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猪头图案……
“这怎么叫私刻印章、伪造票证?”我问道。
“他利用自己刻印章的机会,多印了好些张,这还不是犯罪……”伍主任端出
了铁证,“你看!这是食堂里发的,这是许屏伪造的……纸都不一样!”
果然不错。一种是光连纸,一种是宣纸,只有学画的人才有宣纸。
我暗暗骂了一声:“这个笨蛋!”
“还有人证呢!这几张假肉票是从两个小姑娘手里发现的……人家已经交代了。”
伍主任神秘地撒撇嘴,“这是什么关系呀……”
从伍主任那里出来,我就往直到看守所去。
原来那幢招待所就是临时看守所。蓄水后,这里要作为管教队的职工宿舍。有
几个工人已经在粉刷裱糊每一个房间。
陪同我的看守所所长比起那位伍主任,通情达理多了。他和我开玩笑:“老许
和这幢楼真有缘呢!他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果然,他依旧在他那间工作室里。我进去时他竟没有发觉。那时,夕阳西斜,
他又趴在窗棂上发了呆似地远眺染红的石母峰,我已经许多次看见他那副姿态。他
明显地更加瘦削了。
看守所长抓过一把破藤椅,放在走廊上,自顾自地看小人书,还悄悄地掩上了
门。
许屏留着长发长须,竟增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他看见我,没有等我开口便问。
道:“你来时可看见獐苑了?……”
无哪!我这个呆子!
“……就是山腰那块平板上,用杉树围起来的……里面养了好几条獐子呢!……”
他问得很认真。
我摇摇头,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咱俩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一见面你就
问我这……”
“……那头叫核桃的母獐该下小崽子了!……”他没有理会我的话,还自顾自
地说着。
我有点惊慌了,怀疑他得了神经病……
门口,那位胖胖的所长已经在打呼噜,“啪达”一声,准是他手里的小人书落
在地上了。
我知道这刻儿没有人监视,不顾一切地扑到他面前,搂住了他的头,拼命地吻
他,喃喃地问道:“……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的干枯的嘴唇觉得润湿
了,我感觉到他的腮帮子上有了泪水,我捧住了他的脸,望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睛,
他蓬松的胡子上挂着泪珠儿,泪珠儿在颤抖。他很激动,不象是疯了……但嘴里仍
然吐出莫名其妙的话,似乎在埋怨我:“……任何动物做母亲时候的表情都……都
是神圣的……你怎么不去看看……它肯定已经下了小崽子了。这里有豹子呢!……”
“我会去看它们的!……会去的。我们俩一起去……”我好不容易象哄孩子一
样哄住了他。
稍为平静以后,我问道:“……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象孩子一样赌气地噘着嘴。
“那几张肉票?……”
“哼,……”他一扭脸,“我馋!”
“我不信!”
“我馋!我馋!我想吃肉了!怎么的……”
“那怎么让两个小姑娘去拿肉!……”
他忽然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含着一种轻蔑。
他突然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天哪!这叫做什么事!……”
是啊!这叫做什么事!
这个冤鬼!这个呆子!他竟然为了换一头小黄狗,用了十张假票。
他喃喃地说道:“我……我哄他们的。他们不要钱,他们要这种票。我留的几
张是拓片。你懂吗?!拓片!你有没有看见我刻的那个猪头,刻得很有灵感呢!我
拓了十几张。象汉朝的瓦当的拓片……”
我能说什么!“你懂吗?……”我当然懂!但是除了我,又有谁能懂得你的宝
贝!
“你换那条小黄狗干什么?!……”
“我想把它训练成猎狗。那狗可神呢?……它长大了一定能看守好那些猛子……”
“谁要你管这号闲事!”
“……”他直楞楞地望着我。那神色倒象是我似乎是一个自痴……
尽管这荒唐案子已经不了了之。为了这个不了了之,许屏在劳改队里蹲了足足
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这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