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动着忧恍惚惚的眼睛。
这本来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连山峰都是活的,山谷里荡漾着雾气,那便是
山在呼吸。对!山在呼吸。我记得这是许屏的话。他对山水的锺情,自有一股超越
凡人的灵气。那些不惧怕人的小动物莫非也是和他长期相处的缘故。我记得许屏在
那年就有这个本事,靠他床铺的那个窗口,常常有一对松鼠光临,在许屏的手里啄
食小核桃和花生。我们常常取笑许屏那恍恍惚惚的眼神象松鼠……我不禁又回过头
去望望现在的那只松鼠,甚至怀疑它就是二十四年前和许屏交上朋友的其中一只……
但决不是那一只,这只松鼠正年青呢。它呆呆地望着我,那双眼睛里是询问的目光……
是啊!我走了一里路,还没有遇上一个人。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里作为一个劳改场所的痕迹,那片周围围着铁丝网的采石场
便是。李燃同志讲过的,许屏就在劳改犯的采石队里干活……
可是这个采石场里也没有人影。
隔着铁丝网,是一圈用高大的杉木围起来的“獐苑”,那是我们来开水库工地
时就已经建造起来的人工饲养獐子的场所。原来的设想是很美妙的,水库蓄水后,
这个孤零零的岛子是天造地设的獐子的乐园,但没想到獐子的天敌豹子也会游泳,
于是又架起了这座丈把高的杉木围墙。我记得在我离开这儿时,已经养上几只獐子,
后来的命运如何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这个獐苑早已倾塌,剩下的几根杉木,也都
朽了。
这岛上唯一有人烟的地方就是那座曾经招待过我和许屏的小楼,它的烟囱正飘
起一缕炊烟。
我踏着残缺不全的石级朝山顶走去。那幢原来饰满砖雕木刻的二层楼房,本来
的粉墙黑瓦和镶在中间的赭红色栏杆,统统都变成了不知所云的暗灰色。屋檐下支
撑的几根杉水准是从獐苑的围墙上拆下来的,更显出它风雨飘摇的惨相。
许屏莫非就在这所现在讲不清派啥用场的破屋子里?这又算是哪门子的劳改?
我正一肚皮纳闷呢,迎面已看见一个妇人站在门洞前。她倒象是知道我来而专门接
待我的。也不奇怪,我注意到一条电话线通到这个楼里。一个副市长来访,自有人
会通知这里的……
走近几步,我楞了,那布满皱纹的脸,不正是刚才在船上我还想到过的馄饨铺
子的老板娘么!
马上证实了。老板娘的口音并没有变。她先开的口:
“原来是侬!我说是哪位副市长呢,肯到这地方来看望许屏……”
我本来马上应该问:“许屏在这里么?”但却转了口,问道:“你还认得我?”
“哪能勿认得呢!”她还象二十几年前开馄饨铺子那样利索,说着话已端过一
条板凳,抹得干净,请我坐下,笑了起来。“侬不是许屏他们的小头头么!我记得
清楚……那辰光,你们三五一伙来吃馄饨时,依总喜欢管着这些大小伙子:‘注意
群众纪律,不要随便画人家像!’嘻嘻……依天生是管人家的做头头脑脑的命……
我前三年死去的男人说侬的长相就是做官的富贵相……果然,做起副市长来了,在
过去,是州府太守,百十万人口的父母官呢!”
我问道:“你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命里注定啊!打你们走后,我也打算收摊子。后来这岛子上办起劳改犯的石
矿,生意也不错,就留了下来……”
“我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犯人嘛!……”
“你也算吃素碰到月大,他们刚走。调到海阳县去修什么名胜古迹了……”
“许屏也走了”
“当然(口罗)!……刚才水库打电话来,说一个副市长要来看望老同学,我笑
话他们呢!一大帮子人换码头,你们还不知道……”
我心想,连市委第一书记都不知道呢!不知李燃同志自己有何想法,我其实已
从不少事情上敏感到,这个一年后即将离休的老书记,在不少人心目中,已经是一
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了。
我苦笑了一下。
我记得这个过去馄饨铺的老板娘叫钟嫂。她已经冲了一壶茶放在我身边,说道:
“你大概二十几年没有尝过这山上的野茶了吧!……”
我道了声谢,又想起了许屏……
当地老乡说这山的阴处,有几株茶树是什么朝代的一个老和尚种的。他养了几
只猴子,唯有猴子摘的茶才算神品,因为猴子吃山里野果,决不沾油腥,手最香。
许屏听这个传说时,那神情就象贾宝玉听刘姥姥讲她庄北小庙里成了精的泥胎。在
钟嫂的铺子里吃馄饨时,他寻根刨底地打听那些猴儿何处去了……
钟嫂也想起了这段笑谈。她说:“这个许屏天生有股子傻气!你还记得不,老
许一次进山真遇上猴群,兴高采烈地追着猴子跑了几里路,回来时垂头丧气,一碗
馄饨涨干了汤都没见他吃一个。我问他:‘碰着什么倒霉事落魄丧魂到这地步’,
你知道他怎么说:‘什么猴子不吃油腥呀,那几只猴儿把我带的一包桃酥抢得精光!’……”
钟嫂说罢,笑得前仰后合,末了,陡地收敛笑容,抹了抹不知是因为笑淌出来还是
别的什么思绪引出来的眼泪,说道:“许屏可是个好人!……”
我点点头。但我觉得这附和的点头,脖子伸缩得很勉强,也许是我的这顶副市
长的乌纱太重的缘故。我意识到自己的表达感情的肌肉已被压得有点僵化。凡事都
不要忙着表态——这是我给自己定的诫律。
钟嫂的眼睛是很厉害的。她盯了我一眼,说道:“你领导过他,还不晓得他的
为人?……冤枉!这么一个菩萨心肠的好人竟在这个岛子上折磨了半辈子。”——
“半辈子?!他不是七七年犯的案么?”
“你真是一点也不清楚老许的底细?……他打从六0年春天起,就和劳改结上
缘了!阿弥陀佛……”
我无法控制我感情的起伏了。钟嫂也从我惊愕的神情上看出我的确和这个老同
学二十余年未通音讯,带点责备、也充满希望地说道:“你不该把老许忘了。兴许
你这次来就是来解决他的问题的……是么?……”
我被她的带点恳求的目光逼视着,又生硬地点了点头,但我马上又后悔自己怎
么又轻率地表了一个不该立即表的态。说心里话,直到那时。我还没有过解决许屏
的什么问题的意愿,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我还没有作调查研究……
我的思想活动依然没有逃过这个女人的眼睛。她又给我彻了一遍茶,说道:
“你想了解老许这二十多年的遭遇,不难,找他的老婆问问,便清楚了……”
“喔!”我又听到了一个大新闻。“许屏有老婆?”
“怪!人家也是一条男子汉,不该娶个妻室?”
“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答辩着。但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讲不
明白……我确实越来越纳闷,既然二十几年一直在劳改,又哪来工夫讨老婆。
“管你是什么意思吧,既然蒙你看得起老同学,特地上这个岛子来,那就请你
一定抽点时间……我会叫许屏的老婆去找你的。你千万别怠慢人家!也许别人会在
你耳朵边讲这个女人如何如何,呸!统统是嚼蛆!她可是一位鹤立鸡群的人物,就
凭她大半辈子守着一个犯人,岂是一般女人做得到的!人家不象我,有学问,有相
貌……你别不耐烦。……说定了!我打个电活,叫她到市政府找你,你不能摆架子,
叫警卫挡驾,或者支派个把秘书应付应付……”她说着便转过身,要进屋去打电话。
“……别把我钟嫂还当过去卖馄饨的,非得挂着笑脸伺候你们!我现在和儿子在这
里守航标灯,也算工人阶级吧!你是州府太守,我也凑合个岛国的太后。托付你的
事别当耳边风啊!”一片爽朗的笑声里,她的背影隐进了门洞。
我忽然想到,这次带点戏剧性的会晤,莫非是老书记安排的!
趁钟嫂打电话的时候,我浏览了一下我的故居。那年,我和许屏分住在东厢房
用苇子隔开的两间房里,每间四个铺位。这格局几乎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苇墙上
裱糊的报纸换过无数次了。我很想把一层层报纸揭开来看看。那年贴在我床头的报
纸上,有一条醒目的通栏标题:“迎头痛击右倾机会主义,坚决保卫三面红旗!”
虽是无意中得之,却被同学们看作是我故意贴的座右铭。座右铭就座右铭吧,反右
派的风暴中,我虽然凑合个积极分子,但校党委总批评我书生气太重,而书生气和
右倾思想几乎是同义语。有那么一条座右铭随时敲敲警钟未始不可。但哪料到同学
们因此在背地里称我是隔墙之耳,以致于隔壁房里有什么动向传到学校里去时,都
怀疑是我告的密。我甚至疑心许屏之疏远我也是这个缘故。
又看到了这垛千疮百孔的苇子墙,我不禁喟叹做人之难。我心目中的座右铭,
早已经不是那条过时的口号,而是:千万别掺和在人和人的纠纷之中。可是阴错阳
差,这回却卷在一个复杂的案件中了。我虽然没有调查,但从老书记和钟嫂的口气
里,已经预感到这决不是一桩简单的案件,已露出错综复杂的端倪。自从接到副市
长的任命,我一直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惴惴不安。我并非没有自知之明。眼下,小
说里和电影里描述的那些改革者的形象,对于我,都是一种高不可企及的目标、我
没有他们的雄才大略,更缺乏雷厉风行的作风,自然也没有他们坎坷跌宕的命运。
有时,我甚至怀疑市委常委怎么会向市人大推荐我这么个平庸之材。莫非委任状应
该递给另一位也叫丁南北的人!但这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在副市长的办公室里
已待了六个多月。六个多月,我想方设法躲开一切人事上的纠葛,挂着一团和气的
笑脸,周旋于上下左右之间……今儿个是怎么搞的,我竞听任一个过去卖馄饨的女
人的调遣,由着她的摆布,似乎我已非把许屏的事情调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我已
经在她面前几次点过头了。
钟嫂的电话没有打通,本来我可以很体面地撤下来了,但迎着她那种火辣辣的
真挚的目光,我很动感情地回答了她:“你放心!我会找许屏的老婆了解情况的……”
“说定了?”
“说定了!”我找了张纸,记下了许屏老婆的住址,和能够通知到她的电话号
码。
由于我的慨诺,钟嫂吁了口气,那是从心田深处透露出来的一种信赖的声息。
我觉得,我再次点头时的脖子的关节自然了些。
因为思想里有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负担,我都记不清是怎样告辞这个岛国太后的。
我依稀觉得她泪汪汪的面影仿佛是某一出戏里一位平民百姓碰上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时感激涕零的模样。
我的心为之一颤!我算哪门子的青天!但我已经有了这样一种自省,敷衍这样
的女人是会一辈子内疚的。
我站在这个岛的顶端,环顾四周。啊!作为一个管束犯人的场所,真是太理想
了,放逐拿破仑的圣赫伦岛,也不过如此吧。
我不免为我的老同学一阵心悸,他居然二十余年都被隔离在这个四面是水的孤
岛上!
我将要解开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谜?
老书记准时把游艇开到这个岛子上。
上了船,没有等我开口,老书记便说道:“你扑了个空吧!我也才知道他们调
走了。”
我没有说什么。原来打算从李燃同志处问个始末,但我发现船舱里增加了一个
陌生女人,她坐在角落里。阴影中,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刺人,她在打量我。
老书记介绍道:“这位是朱竞芳同志……”
我马上想起这个名字就是钟嫂讲的许屏老婆的名字,不由得楞了。由此可见,
李燃同志在知道我是许屏老同学之后,想解决许屏问题的心情是如此迫切。
我一时竟找不出一句话,哪怕是寒暄的辞令。我只是礼貌地伸出手去,她稍稍
迟疑,也伸出了手,目光还是在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这目光并不友好,甚至带点挑
战性。她看看李燃同志,好象在说:你把我介绍给这个白面书生样的副市长,他有
能耐么?!
B 朱竞芳
要不是老书记的推荐,我真懒得再向什么人去唠叨许屏的事儿了,我已经领教
了太多的四平八稳的衙门面孔,也得到了数不清的廉价的同情,但这又能解决什么
问题!
其实我早就认得这位丁南北副市长了,那是在二十四年前参观美术学院雕塑系
的展览会上。我实在不敢恭维这批自以为是的雕塑家们。我记得这位领队的丁南北
的杰作放在一进门就望得见的显要位置上。那是一座装腔作势的工人的全身像。他
煞费苦心地把那个泥人塑成力拔山兮的模样,但我觉得那一块块肌肉都象吹上气的
猪尿泡。这也难怪这位据说是系团总支书记的艺术家,他肯定要比别的学生更加卖
力地吹的。那不正是一个吹大牛当饭吃的时期么!我记得我曾把这样的刻薄话对许
屏讲过。许屏笑笑:“老丁还是蛮好的好人!”在许屏嘴里,几乎没有不好的人。
我也只好笑笑:“好人不—定是好艺术家!他们胡弄工地上的民工还可以,我可是
正儿八经在大学中文系里学文艺评论的。”
但是我毕竟只有做水库工地小报编辑的命!我从不相信命,但命运却偏偏因为
我做了两年编辑,被编纂得如此光怪陆离。
我之和这个水库打上交道,是因为我父亲的关系。他曾经在国民党导淮委员会
做过事,解放后一直是一种不明不白的身份。我后来才知道,他是被内控使用的所
谓工程师。他一定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见任何人都巴结。我是被他的一份“病
危”电报骗到工地上来的,离大学毕业只差半年。他所以骗我来,是被反右运动吓
昏了,生怕我的嘴巴没遮拦。我并不感激他!我到工地小报工作时,正赶上“大跃
进”。那时,我未尝没有受到那种狂热的熏染,但是没有多久,我就觉得这种狂热
是对科学和人性的亵渎。我看见象我父亲那样的工程师。明明懂得科学,却也象一
群傻瓜似的赶到山里去伐木,砍树,把整棵整棵的松树、杉树塞到一个碉堡里炼什
么铁,然后把一堆不知所云的疙瘩送到领导面前去邀功请赏,自欺欺人地填写“合
格”的化验单。装模作样地开展览会,还要我写报道。天哪!我的神经快炸裂了。
我父亲拚着老命,处处显得比别人更加忠心,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直哼哼,
呼么喝六地唤我端汤拿药,气得我直发抖。捧着药罐子骂他:“你历史上犯什么过
错我不知道,但你现在在犯罪!一个水利工程师去伐木砍树,听任水土流失,还不
算犯罪?!”他被我骂得心脏病暴发,抽手打了我一个耳光,又赶紧捂上我嘴,最
后竟跪下来要对我磕头。“阿芳!阿芳!……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这么讲呀!”我气
愤他,又可怜他,把他扶上床。他从此再也没有起来过。
我埋葬了父亲,觉得自己也被活埋了半截,埋在弄虚作假的气氛里。
唯其如此,我对虚假的艺术愤慨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所以,当我发现许屏那
尊题为《力》的女性胸像时,我倾倒了。
我久久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