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出去后,卜奎又把“纪要”细细看了两遍,嗅出了一种味道,觉得事关重大,他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卜奎注意到侯书记最后那段发言,他说:“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真正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写成材料,反映到有关方面。你们不要认为,有些东西很强大。像林钢的经验,表面上看就很强大。但现在强大的东西,不一定永远强大。它们常常是纸老虎,一捅就破的。我们可以用’ 反思‘ 的形式,来捅一捅它!”
这段话,在“纪要”打字时,被司马仁删去了,但原稿还有。于丽给卜奎的是原稿。
卜奎心中沉甸甸的。次日刚上班,于丽又送来另一份材料。是一封匿名信,揭发张敬怀在林钢“男女关系”问题的。虽然没有点名,但卜奎一看就是暗指张敬怀和冯怡的事。上面还有侯书记的批语:“查清!”一个副书记暗自指示调查一个正书记的什么生活问题,在党内是不允许的。
卜奎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于丽笑了笑:“我自然有我的途径。这是个复印件。原件当然他们不会给我。
你可别说是我给你的呀!”
卜奎不再言语。于丽只好告辞出来
正在此时,卜奎的秘书送来一罗文件。他大体翻阅了一下,见其中有一份《内参简报》已经把“林钢部分职工座谈会纪要”登出来了。
“好快呀!”卜奎心中一惊,觉得问题严重,他不得不到省委,当面向张敬怀汇报了。
卜奎先给吉海岩打了个电话:“吉秘书呀,最近侯副书记到林钢调查研究,开过一个座谈会,今天我收到刚刚出刊的《内参简报》,发表了《林钢部分职工座谈会纪要》,你见到没有?”
吉海岩说:“我也刚刚看到。”
“我觉得问题很不平常。”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我想到省委去一趟,咱们商量一下,以后再去见见张书记。”
“那好!我在后院小招待所等你。”
卜奎放下电话,立即安排车子,直驰海天市。
卜奎和吉海岩,张敬怀这一前一后两个秘书,在这两三年的工作中,建立了很深的友谊,吉海岩知道,卜奎到了省委之所以不先去见张书记,一定是有原因的。
卜奎把那份没有删节的打字文件交给吉海岩,吉海岩斜歪在床上迅速看了两遍,问:“他召开这个座谈会没有通过你们?”
卜奎说:“按道理,上级到基层搞调查研究也好,蹲点总结经验也好,一般地说都通过办公室安排。但是,领导自己想搞些什么活动,不通过基层,领导当然有充分的自由。咱们敞开来谈。这位新上任的官儿,要烧三把火,可是他不是要烧出自己的政绩,而是要否定前人。”
吉海岩说:“否定前人,比’ 烧‘ 出自己的政绩,事半功倍。”
卜奎说:“他明明知道林钢是张书记的’ 点‘ ,他就是要烧,把林钢的经验烧掉了,才显出他的高明。我看问题的实质在这里。”
这两个无所不谈的朋友,观点完全一致。
吉海岩说:“你的分析对。我看了这个《纪要》后,很生气。立即写了篇文章,也想在《内参简报》上登一登,你看看行不行?”说着把稿子交给卜奎。
卜奎接过来看了一遍,内容和那篇“纪要”针锋相对:首先简要叙述了林钢原来的状况,说明不改革林钢只有等着破产,接着叙述了林钢改革以后的新面貌和林钢经验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第三讲任何新事物在发生发展过程中,会有这样那样难于避免的缺点,要求一切新生事物,都那么完善,是主观主义;最尖锐的是第四点:说,企图否定林钢经验的人,是想开历史的倒车,不管其动机如何,都是行不通的。而且用否定前人来树立自己的办法,也并不高明。为此,我们要听一听最大多数林钢职工的意见。(附:林钢职工三次座谈会纪录)。
卜奎又仔细斟酌了一番,说:“这简报一登,张书记当然就看到了。今天我去问过张书记,怎么办好?张书记的态度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怎么办?不怎么办!也用不着’ 办‘。张书记办什么事,不打无把握无准备之仗,我看他的的意思是等等再说。“
吉海岩说:“我还是想把文章发表,反正也是登在《内参简报》,兴他们打人,不兴我们正当防卫呀!”
卜奎说:“谁不知道你是张书记的秘书。你的态度,也就是他的态度。这样不是等于两个领导之间展开论战了吗?”
“我可以化名发表。”
“既然张书记有了态度,我们就不要说什么了。不经过张书记,千万不要发表。”想了一下又说:“那么,这次来海天市,我就不去见他了。我来省城一趟,不去见张书记。他会难过的。你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好的。”吉海岩说。
卜奎又犹豫了半天,才从口头袋中掏出那份匿名信抄件,迟疑地说:“你看这封信,我一直想不出怎么处理?”说着递给吉海岩。
吉海岩看了半天没有言语。是告诉张书记呢?还是瞒着他呢?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卜奎站起来在地上转游了半天,说:“这二年你已经观察到了。张敬怀和夫人感情不好。二人一说话就吵架,没有共同语言可言,多年不同居了。像他们这层干部在婚姻问题上,观念又很传统。为了道德,为了党性,为了群众影响,很少有提出离婚的。他的宝贝女儿,开放得很,现在又经商。女儿向着妈妈。她只会惹老爷子生气。张书记在情感上,是很空虚的。我一直认为,不管多大的首长,他首先是’ 人‘。在这种情况下,冯怡的出现,她对张书记的照顾,她的女儿心肠,张敬怀接受了。这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这种感情的成份,那就不好分析了。感情这东西太复杂……”
二人又沉默了一刻,卜奎说:“我看,这事还是先不要对张书记反映为好。”
吉海岩说:“林钢是张书记的点,他又常常去。小冯在林钢时,每次张书记一到,小冯就去看他。有人借题发挥,做文章,这也是常见的手段。反正小冯也出国了。这匿名信的事,先瞒着张书记也好。”
“好的。”卜奎答着,收起提兜儿回家了。
第十四章 选举风波
卜奎到省城多次,从来不回家。家──这本来应当使他感到安乐的小巢,只会给他增加痛苦。他和青莲的这种没有实际内容的婚姻关系,已经拖了多年了。
本来她早就口头同意离婚的,但就是拖着不办。这次回来,卜奎决心和她谈一次,她不起诉,卜奎就要起诉了。
卜奎一进门,青莲正好在家。她笑嘻嘻地强装笑脸,以很亲切地样子说:“回来啦?”一转身对旁边的孩子说:“你爸爸回来啦,快,叫爸爸!”
已经满地跑的孩子,像对路人一样,怯生生的,直往后退。卜奎看这孩子越来越像那个男人了。一阵酸楚拥上心头。孩子不叫爸爸,卜奎心中还好受一些。
孩子是没有什么过错的。他勉强地摸了摸孩子的头。
青莲问:“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我什么也不吃,马上我这就回林钢。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离婚。
你和你父亲说过的,由你起诉,过这么久了。如果你不起诉,我可要起诉了。”
“咱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你起诉离婚,有什么理由呀?”
“什么理由,你自己知道!如果你不同意离婚,我在法庭上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你敢!”闵青莲露出凶狠面貌。
“我有什么不敢的!”
“不管怎样,反正我就是不同意离婚。你想甩掉我呀,没门儿!”
“我们冷静想一想好不好?咱们这么煎烤着,有什么意思?”
闵青莲说:“你已经感到我在铐你呀?我就是要铐你!晒你的干。你不让我幸福,你也别想幸福,你等到老死吧!”
“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是我不让你幸福?是你自己’ 作‘ 的。当初……”
卜奎觉得和她讲理,争论,都无用,说:“你相信,我会这样让你拖到死吗?”
女人的心,怎么那么狠呀!
卜奎不作什么幻想了,回去再想别的办法吧,转身走出家门,上了停在外面的汽车。
使卜奎没有想到的是:他一回到林钢,《内参简报》在职工中迅速地传播开来了。有不少职工私自复印传播,那些在改革中下了岗的职工和丢了官的干部,说,《内参简报》之所以发表座谈会“纪要”,是中央的新精神。林钢改革的大方向是错误的,现在要往回收了。于是要求重新上岗的,请求官复原职的,要求和卜总经理当面谈反映情况的,重新建立旧机构的等,纷纷到公司上访,三个人一伙,五个人一帮,这批人还没有走,第二帮人又来了。闹得卜奎连正常工作就没法进行了。
林钢部分职工闹得最凶的一天,有几百名职工,在某几个干部的带领下,到了林钢公司大楼门前。他们牵着一头驴,像在文化大革命中一样,喊了一阵口号,当场把驴杀了。弄得血流满地。围观者,人山人海。
于是卜奎立即又打电话给吉海岩,要求面见张书记,谈谈新近发生的情况。
征得张敬怀同意后,卜奎立即驱车又到了海天市。张敬怀在家里等着他。卜奎把那些职工的要求、意见书,请愿信,还有许多谣传,整理了一份材料交给张敬怀。张敬怀看了半天,没有言语。
卜奎说:“这么闹下去,我担心……”
吉海岩立即拿出来前天他给卜奎看过的稿子,交给张敬怀。张敬怀看了哈大笑着说:“年轻人火气还真不小呢。”
“我有气嘛!”吉海岩说。
张敬怀问:“你怎么说人家是’ 想否定别人,树立自己‘ ?”
“事实如此!”
张敬怀又是微微一笑:“这是文化大革命的’ 上纲‘ 方法。你担心了,你怕了吧?你怕什么?你怕,说明了什么?说明你还不够强大。”
吉海岩又说:“这个座谈会是侯副书记召开的,《内参简报》又是省委机关的刊物,造成了思想大混乱。”
张敬怀想了想,说:“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在动物世界中是讲’ 生态平衡‘ 的。老虎吃山羊,山羊吃草,各自都觉得合情合理。有一次,一群山羊群起反抗,逮捕了一只老虎。山羊王国的臣民们,要替他们的同胞报仇雪恨,非处死老虎不可。可是山羊国王说:’ 老虎固然可恨,可是他总是吃我们同胞中的病弱者,这就保证了我们代代遗传的优化。‘ 山羊国王尚且有此胸怀。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保留一个对立面的重要性吗?”
两位秘书不语。
张敬怀继续说:“国无内忧外患者,国恒亡。这说明,有内忧外患,可以使我们时刻保持警惕。否则,老是’ 太平无事哟‘ ,反而要出事。我们习惯舆论一律,听不得不同声音。俗话说,吵架的邻居不分家。吵架,就是暴露矛盾。暴露了矛盾,便于解决矛盾。我看,侯书记这个座谈会开得好,说明我们的改革还有许多弱点,还很不完善。……我看,再让大家闹腾一段再说吧。”mpanel(1);
两个秘书不语,他们在思索张敬怀讲的辩证法。
“你和闵青莲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张敬怀转了话题,问卜奎。
“没有,难呀!”卜奎痛苦地摇了摇头。
卜奎的婚姻问题没有解决,张敬怀的家庭矛盾却激化了。
在一个星期日,张敬怀吃过早饭,在家门口等着吉秘书一起去出席一个会议。
张敬怀所住院子的大门外,有两个汽车门洞。汽车门洞是整个院子建筑的一部分,但门是向院外开的。张敬怀正在大门口来往散步等着汽车,左边的车库大门开着,见女儿胜美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倒出车库门洞。
张敬怀在省里,无论在任何众场合,讲任何一点意见,都是重要讲话,都是必须执行的领导指示,可是他在家里,对于夫人和女儿,无论他的态度如何严肃,严厉,都要受到她们娘俩的抵制。对这种关系,他毫无办法。
他知道女儿常常换汽车。最初坐的是“桑塔那”,后来换成了“丰田”,过了不多日子又坐过一段“蓝鸟”。这天,张敬怀看她又换了新型“奔驰”。他这个省委书记的坐车才刚刚换了“奥迪”,一个女孩子经常换车干什么?
女儿见了老爸,也不打招呼,把车子停好,关上门,又回头进了院子。张敬怀便跟着她,进了夫人艾荣的卧室。
张敬怀问:“胜美,你怎么又换了新车?”
女儿说:“爸呀,我们不是早有’ 君子协定‘ 吗,我的事不用你管!”
夫人艾荣也说:“你这个老爷子,在我们受苦受难时,那怕是我住院生孩子,你啥也不管,我们一遇到点好事,你就该发指示了!”
“这是什么话!”张敬怀有点发火儿“她是我女儿,她出了什么事,我要为她负责!”
“出什么事?能出什么事?”夫人质问他。
张敬怀一时不能说“出什么事”。想了想说:“现在社会多么复杂呀!我不反对她去创业,但一个女孩子,……她是省委书记的女儿呀!”
“一个普通人,就可以去创业,打天下,做了省委书记的女儿,就没有这个权利了?”女儿也质问他。
张敬怀严厉起来,:“你们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要负责任的!”
夫人当然知道张敬怀的所指,说:“你要是怕负责任,干脆,我俩离婚,胜美和你脱离父女关系!我们过去总是’ 沾‘ 你的’ 包‘ ;现在可别让你沾我们娘俩的’ 包‘ 呀!”
这话顶得张敬怀一时哽咽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十多年来,他们夫妇也不止一次地谈到过离婚的事。但是吵过之后,又都觉得是气话,过后谁也不再提了。
如今,夫人这么一说,张敬怀也痛快地说:“离就离!你说说什么时候去法院吧,是你当原告,还是我当原告?”
夫人说:“随你便!我们先搬出去,我住胜美那里,省得你看见我们讨厌!”说着把早已打好的几个行李,扔到室内的地板上。张敬怀这才发现,她们娘俩早就准备好要和他分居了。这么大的事情,事前连个招呼也不和他打。
夫人又决断地说:“你一个人过吧,反正你有这个家和没有这个家,是一样的。”
这时,张敬怀家里的厨师、保姆、司机,都听到了他们的争吵。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他们这些服务人员,是从来不去多嘴多舌劝解的。
张敬怀没有说别的,拂袖而去。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生闷气。不多时吉秘书来了,说:“张书记,开会该走了。”
张敬怀见那些行李已经搬走,大概她们娘俩不会回来了。
这是卜奎第三次进海天市了。最近几天,那部分职工闹得更不像话了。所谓的上访、请愿、提出种种不合理的要求的人越来越多,这天竟然来了数百人围攻林钢公司大楼。而且他们声言,如果不解决问题,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们明天就到海天市去包围省委和省政府。卜奎不得不第三次去向张敬怀请示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卜奎向张敬怀汇报了半天,把最近公司发生的情况,以及他们已经采取并且将要采取的措施,刚刚汇报完毕,公司办公室打来电话,报告卜总经理:“围攻公司大楼的职工已经撤退了。”
“怎么解决的?”
电话中回答:“是侯贵卿书记亲自和他们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