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告白
现在用小说中的人物和自己“对号入座”之风,很为盛行,动不动就说:某小说中的某人写的是他,如果这个人物是正面形像,他欢欢喜喜地四处宣传,也还罢了;如果作者写的是个“反面”形像,那么作者的麻烦就大了:其人往往当原告,以“诽谤罪”什么的,将作者告上法庭。本来大家并不知道其人其事,经他这么一纸状文,再经新闻媒体沸沸扬扬地一闹,反而使读者觉得原告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其结果是毁坏了原告的名声。本书作者认为,此非明智之举。
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的片尾歌说得好:“我听爷爷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事是那昨天的事。故事里有好人也有坏人,故事里有好事也有坏事;故事里有多少是是非非,故事里有多少非非是是。故事里的事,也许是真事;故事里的事,其实是从来没有的事。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其实故事本来就是故事……”我以为,这段歌词把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关系,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省委书记和他的秘书们》纯系虚构。如果哪里发生的故事,和小说中相似,系偶然巧合。
本书出版后,谁要是觉得本书里的“反面人物”,和自己有某些相似,还是以不要声张为好。如果为此打起官司,反而给本书做了推销广告。作者倒是求之不得呢。
第一章 首长在炼狱中
七月,万里无云,太阳猛烈地散播着流火,好像要把大地烤焦似的。
群山环抱中的这个大操场,长约一千多米,宽约五百多米。广场上排列着一个个绿色的连队方阵。每个方阵,都是从各团抽调出来的优秀连队。他们除了按序列有自己的编号外,还有从长征到抗美援朝在著名战役中立了大功的英雄称号:“大渡河英雄连”,“四平尖刀连”,“汉江守备钢铁连”等。他们是准备国庆节到北京参加阅兵式,在这里演练的。代表大军区来视察的是副政委张敬怀。同来的还有司令部、政治部、后勤部领导以及参谋们。当方阵排列好后,张敬怀乘一辆吉普车从队列前缓缓驶过。对每过一个方阵,张敬怀都喊:
“同志们好!”
“首长好!”呼应震天。
“同志们辛苦了!”
“为人民服务!”又是回应震天。
这声音在周围的环山中引起激荡,回响。
张敬怀看着每个战士,他们精神抖擞,雄赳赳,气昂昂,站在那里像一座庄严的雕像,每个方阵,都像坚固的绿色盘石。
张敬怀太熟悉这支部队了。他从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后来改做政治工作,从团政委、师政委直到升为军政委,都在这个部队。这支英雄部队,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光荣,他的全部生命。他的脚步,和这支部队一起,战斗在大半个中国。多少战友牺牲了。可是他还活着,而且升到大军区的副政委。
张敬怀乘吉普车,视察了每一个方阵。然后登上为模拟演练临时搭建的主席台。每个方阵,从主席台前走过时,队列战士们,从身量,到齐步、正步,向主席台行注目礼,唰唰唰!像刀切的,剪剪的,落下去的脚,抬上去的腿,扭动的臂膀,闪光的刀尖,走动着,好像都是一条线绷直的。
“艰苦训练!”
“保卫祖国!”
“准备打仗!”
口号震天,好像是从一个巨人口里喊出来的。
这么一个个方阵,如果在国庆节从天安门前走过,显示的是怎样的国威呀!
个个战士的军装都透湿了,紧贴在肩背上。张敬怀自己也是周身大汗。但,他一向注重军风纪,领扣也不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三个星的上将肩章,闪闪发光。
在临时搭建的检阅台后面,是一排永久性建筑。这排房子是靶场。检阅后,张敬怀要参观他们的射击比赛,考核他们的训练成绩。这是张敬怀来这里视察的第二项任务。
在军首长的陪同下,张敬怀看了他们的手枪、步枪,各种火炮的打靶训练。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军官向他跑步走来,立正,敬礼,每一个动作,规范、准确:“X 师,X 团,X 营、X 连连长报告:我们正在进行打靶训练,请指示!”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张敬怀也用同样洪亮而清晰的声音回答:“继续训练!”
于是,战士们或手枪,或步枪,立射、卧射、跪射。随着“叭叭叭……”对面装有白色粉沫的灯泡,个个灰飞烟灭。一个点,一个点的看了六七个,张敬怀甚是满意。然后是各种火炮打靶。
在张敬怀到某个炮兵营参观他们打靶时,那个营长可能是心情过于紧张,见首长走近,跑步向张敬怀报告时,竟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军帽也掉在地下。
他急急慌慌地没有顾得去检帽子,光着头,向张敬怀敬礼:“X 师X 团X 炮兵营……”
样子实在可笑,可是这是个大事故,谁也不敢笑。张敬怀缓和地说:“莫要慌神,戴好帽子再报告嘛。”
“不要给他处分!”张敬怀小声对他们的军首长说。军首长点了点头。
那营长这才回头拾起帽子,戴上,重新报告。
预定的视察项目完成之后,全军连以上干部,齐集军司令部大礼堂,请代表大军区的张敬怀首长讲话。
张敬怀在讲话中,首先肯定了他们的训练成绩,指出了一些缺点,接着张敬怀大声说:
“同志们!刚才部队在行进时,喊的口号,是艰苦训练,保卫祖国,准备打仗!是的,我们是要准备打仗!现在国家的领导,外交界,民间的什么保卫和平委员会,甚至文艺界,都在呼吁和平。是的,我们是要和平。可是,我们是军人,军人不要寄希望于和平,就要准备打仗。能不能争取到和平,是他们的事。我们的任务只有准备打仗!要取得胜利,就要不怕艰苦,就要努力训练……”
张敬怀刚讲到这里,随行的毕秘书走过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张敬怀对该军军政委说:“你讲你要讲的,我去接个电话。”便随毕秘书到了一个只有张敬怀才能入内的绝密电话房间。
电话是军区郑政委打来的,告诉他:在该军的视察立刻停止。让他马上回到军区,参加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听传达和学习中央重要会议精神和文件。
张敬怀对这次视察部队的训练,甚为满意,心情十分高兴。可是一回到军区,他面对的是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
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内容,是传达刚刚闭幕的庐山会议精神。
会议的第一阶段,是传达会议文件,毛主席和中央各领导同志的讲话。
如果形容当时张敬怀的心情,第一是震惊,第二是震惊,第三还是震惊。连战争年代他面前落下个炸弹,都没有这次会议的精神使他震惊!“怎么回事?要说别人,他可能说不了解,对彭德怀老总,他这大半辈子的生活和战斗,都和彭总联系着,他怎么可能反党?”
一系列问号在他的脑际翻滚。
可是,按照他们这一代革命家所受到的教育和党性原则,他从来没有、不敢、也不允许怀疑党中央、毛主席的永远和一贯正确。过去,在个别时候,在个别问题上,在短时间内,也有过怀疑。可是,每遇到这类事情,想来想去,他解脱的办法是:只有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水平低,不了解全面情况,跟不上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思想等等。这一次却不同了,他既不能怀疑党中央和毛主席,又绝对不相信彭德怀老总会反党。会议的第一阶段,他只是听,听,听,一直保持沉默。
会议的第二阶段,是联系自己的工作实际和思想实际,揭发、批判彭德怀这个“阴谋家、野心家和伪君子的反党罪行”和丑恶嘴脸,并结合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态度,进行自我批评和互相揭发。他仍然保持沉默。
到了会议的第三阶段,终于有人点了他的名:“张敬怀!你是最了解彭德怀的,你怎么不揭发他!你自己没有可以交待的问题吗?”态度很严厉,没有称他“同志”,也完全不是“同志式”的态度了。
他一看,第一个提出他的问题的,是某师的一个政委。他记得,不久之前,他去视察那个部队的时候,这位政委对他还毕恭毕敬,口口称他为“张政委”。
他几次纠正他:“我是副政委”。这位师政委仍然不改口。只他那溜溜捧捧的态度,就使张敬怀反感。可是才过了这么几天,他就这么“义正词严”:既不叫他为“张政委”、“张副政委”,连“同志”的称呼也免了。
“小人一个!”他愤愤地想。
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难道这次运动自己要当受批判的“重点”和“靶子”了?
“张敬怀同志,我们等你三天了,你总不能当‘ 徐庶’ 进曹营吧,况且我们这里不是‘ 曹营’ ,而是‘ 汉营’ 呀!”。主持会议的军区正政委郑明,说话的态度是笑嘻嘻的,但张敬怀却感到像是刺了自己一刀。
他不能不说话了:“让我想一想,我还没有想好,思想很乱。”他企图拖延些时间,看看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讲什么,怎么讲。
“怎么讲,还用想吗?去年彭德怀到A 师视察,都搞了什么阴谋活动,给你灌输了什么反党思想?”另一个副军长追问。
他说:“去年彭总到部队视察……”
“什么‘ 彭总’ !他已经不是什么‘ 彭总’ 了,是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
他辩解说:“多年习惯了,一时不好改口──去年彭总到那个部队视察,我正好也在那里蹲点。彭总视察结果,是批评我们训练中搞形式主义。还发了批评通报,我当面向彭总作了检讨。通报发到各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总是忘不了你的‘ 彭总’‘彭总’ 的……”有人高喊。
“我一时改不过来嘛!”
“通报批评是明的一套,要讲暗的,讲阴谋活动!”又有人逼他。
“彭总在那里视察了三天,为了怕我们搞假像,胡弄人,到营、团、连,都不要我们陪同。那次,他也没有单独接见我,还会有什么阴谋活动呀?”
“搞反党阴谋,还要‘ 单独陪同’ ?”又有人叫喊。
张敬怀觉得这质问,有点好笑,便回答了一句:“如果,彭总真的反党,也不是无论见了谁的面,就那么简单地说‘ 咱们一起反党’ 好不好?”
“看看,看看,到了今天,他还说彭德怀‘ 如果’‘真的’ ,这就是说,彭德怀反党是假的了?”
这时主持会议的郑政委以缓缓的口气说:“张敬怀同志受彭德怀影响太深了,中毒太多了。大家对他要‘ 一看二帮’ ,要有耐心嘛!”
郑政委的话,使会场上的气氛略有缓和。
“讲抗美援朝,在大德山守备战中,彭德怀常常去你们师。彭德怀反党、反毛主席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时,他和你透露什么反党思想了?”
对于这个问题,他气得几乎跳起来,大声说:“对抗美援朝,我没有什么说的。只有一句话:美军司令克拉克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议时说:我是美军历史上惟一的在没有胜利的协议上签字的一个将军!”
“顽固,顽固!到现在他还在美化彭德怀!”
“讲抗日战争,你不是参加‘ 百团大战’ 吗?彭德怀怎么背着党中央和毛主席打的这次战役?”
他立即回答:“百团大战时,我才是一个营教导员。我只知道我们那个部队,消灭了一个日本联队,三千多伪军,解放了两座县城,拔掉了三十多个敌人据点。
这次战役,我们只是根据命令作战,也没有见过彭总,别的一概不知道!”
“你给彭德怀当过警卫员吧?”
“当过,那是长征开始时,我才十五岁。”
“彭德怀是个伪君子,表面装得生活很艰苦朴素,实际上,全是假的,是装给人看的。这,你当警卫员的,总不能说不知道吧?”
“我给他当警卫员,只有一年半。我没有感到他的艰苦朴素是假的。有一次,部队要断粮了,我们搞了二斤黄米,先是蒸了几碗干饭,彭总让我们熬成稀粥,这样大家都能摊一碗……”
“到现在他还在美化彭德怀,岂有此理!”
“反动,反动!你要跟彭德怀走到哪里呀!交待,交待,别想蒙混过关!”会场一片呼喊,并举了森林般的手。
会议僵持下来。
到了批判他的第五天,他又给自己掀起了个挨批的新高潮。
那天会议一开始,他就要求发言。大家以为他有了觉悟要检讨呢,谁也没有想到他提出了个意见,他说:“传达文件时,说是彭德怀有一个‘ 万言上书’。此次会议上,传达了中央决议和有关文件,毛主席和中央主要领导的讲话,惟独没有传达彭德怀的万言上书。我希望也传达一下,以便了解他怎么反对三面红旗和大炼钢铁的。也便于我们认识他的反党面貌和反省我自己的问题……”
他的发言一落音,会场立即沸腾起来:
“我们不要听,这是帮助彭德怀放毒!”
“这是不相信党中央和毛主席!”
“在彭德怀反党嘴脸已经暴露无余,篡党野心昭然若揭的时候,提出这个要求,无疑是为彭德怀张目!”
……
会议再度僵持下来。
这次军区党委扩大会议,凡是在大炼钢铁中发过牢骚的,对大跃进说过怪话的,对人民公社有过怀疑的,一旦被同志揭发出来,都在会议上受到了批判斗争。
会议共涉及团师级以上军官十三人。其中十二人经过大家的帮助,都转了“弯子”先后进行了检讨,和彭德怀划清了界限。只有张敬怀,仍然在会议上“顶牛”。
有人批判他说:“你名字叫张敬怀,可见你从小就尊敬彭德怀。我看你要跟彭德怀当殉葬品了!”
他听了这个“上纲”的发言,竟然在会议上哈哈大笑,说:“名字是我父母给起的,他们有先见之明,早就预见到我要当彭德怀的部下吗?”
……
但是,张敬怀这个身经百战身上留下十几块伤疤的军人,在枪林弹雨中没有倒下,在这场“反右倾”运动的飓风中,还是倒下了。再批判他时,他一直保持一言不发的态度。
后来,有了些转机,还是军区郑政委经过和他的一次亲切而真诚的谈话,是“阶级斗争”这一伟大理论,把他这把生锈的铁锁给打开了。
他和郑政委在军区共事五年了,两人合作得非常默契。不仅是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正手和副手之间常常发生矛盾的情况,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在扩大会议开到第八天时,郑政委在一天晚上找他谈心了。
郑政委以老同志和老战友的态度,亲切对他说:“我的老伙计,你这样和大家顶牛,要我怎么收场呀?”
“我想不通嘛!”他执拗地说。
“我想你是在彭德怀领导下,时间太久,感情太深,中毒……”
他打断了郑政委:“这不是感情问题,这是个是非问题。”
“你不会想一想,反躬自问一下:难道党中央、毛主席都错了?只有彭德怀是对的。有这种可能吗?”
“我也这么自问过,不敢这么想。”
“既然如此,那就是彭德怀错了。你得转转弯子呀!”
“那也得我想通了之后。”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郑政委以非常恳切和热情关怀的语气给他讲理论,讲大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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