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五姐早已泪流满面。
蔡五姐的话令我更想尽快交加入专业队的申请。就问知不知道志奎哥去了哪儿。蔡五姐毫不犹豫准确回答,他跑到守保管室的床上睡去了。蔡五姐说,你去告诉他,五姐说的,是好汉就别回来。再不提高认识,下次就不是他赌气出去,五姐会一脚把他踢出去。
我惊讶蔡五姐对志奎行踪了如指掌。就直奔保管室去。借助对岸县城远距离映过来的灯光,勉强可见门上方那张床的轮廓。我抬头叫志奎哥,他答应了,以为我是来守夜的,说,从今天起每天只轮一个人,我长期顶另一个。我想劝他去我那儿搭铺,又意识到我家庭政历不好,他是上面培养的革命接班人,不去我家,总是有这方面考虑的。
我说志奎哥,我交一样东西给你。志奎摁亮手电筒,上来吧,这阵只有我一个人在上面。我顺着树棍梯子爬上去,将申请书递到志奎手上。志奎像拿着什么烫手的东西,不知如何处置,他说,你别信蔡五姐的话,龟儿子婆娘只晓得显洋盘,把还在研究的事到处乱说。我说趁还在研究,更该抓紧交申请书了。志奎哼一声,写这些有垂子用,你以为这就能解决事情了吗?飘妹儿今天下午写了血书,还是不起作用!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患了大病似的周身发软,费好大劲才从简易梯子上下到地面。事隔30多年再回忆那事,连我自己都惊讶,为了一点荣誉竟会那么牵肠挂肚!但是我不会记错,当时就那样。那时候我正处于兴趣最广泛的年龄,那几天却对任何事都打不起丝毫精神。
6
飘妹儿不仅割破手指,沾着鲜血写了申请书,还给家里留了遗书:如果不能投身改天换地的壮丽事业,如果连那么多年轻人能参加的事都没有资格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虚岁18的飘妹儿做好了最大投入的准备。
大块听我说了这事,急了,认为是他影响了飘妹儿,他说,在芭茅林里要是干脆地答应了飘妹儿,就不会拖延时间,也就不会出来晚了引起别人怀疑,一迟疑竟弄成这样。大块要亲自去劝飘妹儿。怕又添新的麻烦,要我作陪,大块说,你要敢不去,老子对你不起!
我也怕麻烦,就选中午时分在保管室晒坝,那儿视线好,四通八达,即使有人说啥,也有充足的理由辩解。我估计,有了这么多麻烦,飘妹儿不会来。结果,飘妹儿比我和大块先到。
大块话不多,一开口便很直接,他劝飘妹儿放弃,不就一个改田专业队,不去又不会死人,有啥了不起!飘妹儿也很干脆,说大块,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是政治生命,和命一样重要,没有这个,活起顶多就是挣口饭吃挣件衣服穿,和一头牛一条狗没多大区别。大块说,这么明白的事我哪会不懂,我的意思是,有些事只能听天由命。飘妹儿不同意,毛主席说事在人为,有志者,事竟成。
飘妹儿说,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大块毫不犹豫,狗才不想帮!
飘妹儿脸一下绯红,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你娶我,你政治条件好,当你的婆娘可以沾你的光,我们可以一起进专业队,还可以在工地上举行革命的婚礼。
大块一下跳起来,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人家会怎样看我?
飘妹儿马上冷淡了,那你就不用管我的事。说罢拂袖而去。
大块像急着尿尿的狗一样原地乱转,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我,大块说,我是那种人吗?我是那种人吗!我说她已经走远了,你叫个垂子!我在鸿雁坝学会不少粗话,张口就来。大块火气更大,去找狗日的志奎!
我被大块强拉到志奎面前,为了表示无辜,我一个字也不说。大块其实也说得不多,就一句,他说狗日的志奎,你要不收飘妹儿,老子就退出专业队!
我一听大块这么说就满肚子感慨,有本钱的人就是不一样,敢叫。
志奎那阵子不在他和蔡五姐组成的家里,在他父母家,正端着一个大碗吃饭,他才不怕大块要挟,碗一放就朝大块骂,你狗日的威胁革命干部,你在找死!
志奎端起碗又说,你再在老子面前放泼,我日死你先人!
我拉着大块退出来,我说,志奎心情不好,这件事把他弄得很烦,他比你更急。有句话我没对大块说,志奎的烦躁反而给了我一线希望,我估计志奎也在为我和飘妹儿的事着急。
事情的结果超出所有人预料,名单正式公布时,我和飘妹儿都在其中。我看见贴在保管室土墙上的名单,心子撞得胸口痛,好想把名单揭回家去,生怕知道的人多了会发生变化。
是王永红后来在无意中道出实情,批准的原因是志奎一再说改田需要人力多,中年人家事拖累大,今天婆娘流血明天娃娃生病,远不及未婚的年轻人利索。正好公社也希望尽快改田成功,给革命委员会成立一周年献礼。就这么定了。
那几天我无数次听见飘妹儿哼同一句歌: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无限幸福无上荣光……
这时候我才回味起飘妹儿要大块娶她做婆娘,对于大块的拒绝有些想不通。我把这事悄悄对富贵说起。我和富贵那时正站在保管室边,看土墙上红纸写的专业队员名单。是夏天里的明朗日子,富贵眼中闪着暧昧的光,很明显的暧昧,非常清楚。富贵说,你以为大块不想飘妹儿吗,他狗日的做梦都在想。我连连表示不可能。富贵说,飘妹儿长得肉鼓鼓的,具有很强的可抱性。我说富贵,亏你龟儿子还是民兵排长!富贵很不服气,民兵排长又怎么啦?脱光衣服裤子,武装部长也一个样子。说了许多怪话,富贵还是收起暧昧,认真道出他的判断,富贵说,大块怕别人说他趁人有难捡便宜,现在的人看重名声,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其实我也是这个看法。
我这会儿不准备回忆改田工地上的事,尽管30多年过去我依然能看见当时的情景。不讲的原因是讲的人太多,而且都不像,电影没演像,文章也没写像,我暂不参与倒胃口。那时候我们在广播稿里用得最多的词就是红旗招展、歌声飞扬、热火朝天,现在想来也不准确,不知道是词的毛病,还是理解上的毛病。开始确实有一面写有“下坝专业队”大黄字的红旗,扛旗的人每天要带锄头扁担箢篼,总是把旗子搞忘,久了也就淡了。大家干活确实很认真很卖力,但连续几小时体力活,不可能节奏飞快还在脸上做喜悦表情,不信谁来试试。歌声得看干什么,像改田这样的活儿是短距离搬运泥土,大多数时间嘴巴必须用来喘气,那种状况下唱得出来的基本不是人。
在唱得出的时间里,唱歌最多的是飘妹儿。
改田工地分两大板块,一个是从小山坡上取石头,修水渠;一个是把宽阔的土地筑埂分割成小块,再将每块中细微的起伏弄平。我和飘妹儿都属于后面这个分支。小山坡在鸿雁坝不靠江那面,离我们的直线距离大约两三公里,在那里取石头的大多会石匠活儿,清一色的男人,自称“工(公)人”。石匠有时要喊号子吼山歌,鼓劲儿壮声势,传说可以辟邪防工伤。经常听到小山坡上传来长声吆吆的高亢喊声,听不清楚词,但我晓得大多是荤内容,比如:你的婆娘我睡过,大家味道差不多……比如:幺妹十七八,坐在门口把花扎,看见鸡公啄鸡婆,啄得奴家心火发,骂声龟儿子挨刀的,为啥不来啄奴家……据说至少几百年前就开始传唱。按今天的说法,应当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当时却提倡不唱。不过,事实是,提倡和唱,不统一。
我们这儿没人唱那个。这儿有个“铁姑娘队”,说话不能不分场合。还有,确实累,30多年后还能想起那种累的感觉。工地上偶尔也有歌声,只要一响起,多半与飘妹儿有关,既是领头唱又是主唱,不仅声音听熟了,连某个字会如何发声我都可以预知,因为她唱的大多是那几首,除了“我们献身这壮丽的事业”,就是“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再就是“学习大寨呀赶大寨”……我理解飘妹儿的兴奋。但富贵告诉我这不是好现象,富贵说他老爸说的,“太欢喜的鸡婆会踩烂蛋”。我说富贵,你老爸不是把你第一个女朋友踩扁了吗?富贵一脸轻蔑地望我,你懂个垂子!我不想和富贵争论,这小子,太老气,不青春。
专业队实行投票选优秀,第一个月我和飘妹儿从组到队都是优。第二个月评比,我和她又以高票当选。当选后我俩都不敢笑,怕被人说是骄傲,就竭力皱着眉头扮虚心状。志奎收工路上遇到我们,他一手扛锄头一手叉腰,对飘妹儿说,好!又转身对我说,好!
其实他自己的票数比我们高。
我悄悄问大块他为啥特别鼓励我们。大块说,你别装疯。我不高兴了,谁装疯谁是小舅子。大块仔细看看我,说,好多人都晓得的事,你会没听说?你和飘妹儿能够进专业队,是志奎犟赢了的结果。
我听明白了——志奎说过,他喜欢有志向的人。志奎说,挽救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等于救她的命,有时,比救命更重要。
我更明白,我和飘妹儿如果有丝毫闪失,都会给志奎带来灾祸。
到第三个月结束,公社决定庆祝“第一个战役”的胜利,开个表彰大会,要上坝中坝下坝三个专业队各推选一批先进。说我“没料到会当选”是故作谦虚,为了不辜负志奎的保举,除了干活努力,我还在收工后写了好多篇广播稿,公社和县的广播都播出过我们专业队的好人好事,不少人说我让“扣肉没有埋在碗底”。单凭这一点,投我票的人也会增多。飘妹儿当选更是意料中的事。“铁姑娘队”公认干得最多最好的两个人,王永红和飘妹儿。王永红如实告诉大家,她没有飘妹儿干得多,她要经常参加干部会。铁姑娘们说开会也是革命工作。她俩都当选,也是当之无愧。
下坝专业队队委会审定了上报名单,让我抄写,估计是因为上报的名单中有我。我一高兴就浅薄地嚣张起来,很自由主义地把这事漏给飘妹儿。
飘妹儿瞪大双眼一下子惊呆了。那阵子我和她正走在甘蔗地中间的小道上,前后左右全是铺天盖地的甘蔗林,我看她惊得那样,又悔又怕,担心她发出什么叫声,恰好只有我和她走在一块儿,傍晚的甘蔗林光线又有些暗淡,走在前面和后面的人看不见我们在做什么,凭叫声会猜测我做了什么动作,弄不好再版一个“芭茅林事件”,我这辈子就完了。
好在她没叫,只捂着胸喘气。我问她,这么经不住荣誉?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她说,心子都要跳出来了!
才过一天,志奎和王永红一同在工地上找我谈话。他俩把我从正在干活的人堆里叫出来,带到离开大家,靠近甘蔗林的地方,我还以为他二人要对我说点勉励的话,结果,他俩给我传递了一个很残酷的消息。志奎说,评先进,要看表现和贡献,还要看政治,政治高于一切,公社审查先进名单,不可能不考虑这一点,就这个样子,日他妈,他们把你叉逑下来了。不等志奎说完,王永红抢着补充,其实,你个人的政治没啥问题,你是共青团员嘛,主要是你的家庭政历不好,这也不是你能做主的事。王永红还说,上面并没有要求和你谈话,我和志奎担心你有其他想法,特意找你摆一摆龙门阵。
志奎和王永红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志奎还一反常态,表情大大咧咧,表示对这种事不在意。不管志奎和王永红用啥方法,还是没能填补我心中空荡荡的感觉。有一刻,夏日的阳光突然变了温度,照在脸上,比贴着冰块更冷。
好在这种事在那个年代相当普遍,我必须接受,还得说服自己,先进是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家庭政历不好,哪有资格走在贫下中农前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叫你出生在一个那样的家庭。
我强作笑脸向两位干部表态,服从组织,不背思想包袱,继续努力……
志奎粗暴打断我的话,早就讲完了,还说个垂子!
志奎的语气告诉我,他的心情并不比我好。心情一差就离不开粗话,鸿雁坝的男人几乎都这样。
他俩又找飘妹儿谈话,依然坐在和我谈话那个地方。我远远望过去,他们身后甘蔗林像厚重的墙巍然耸立,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这种气势衬得他们的身影小了许多。我从飘妹儿垂头丧气的样子,断定她也被“叉下来”。她有“现行”,我没有,虽然她家庭成分好,我还是有一点吃亏的感觉。
一整天里飘妹儿再没有唱一句歌,没有说一句话,干活却比以往更狠,有一股不要命的味道。我明白她从昨天的大喜到今天的失落,会特别难受,很后悔昨天把消息漏给她。
回到家,静下来我才觉得空虚难耐,多年后我在鸿雁坝的家被洪水彻底冲毁,十年心血汗水积攒的财富几乎全“洗白”,那时候我的失落感也远没有这么重。我坐在那张可以辟邪的书桌前很久不动,那是我对灰心一词理解得最具体的时候——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志奎来了,手上捏两个玉米面和麦粉混合做的馍,他把馍放到我面前的桌上,转身脱掉鞋子,坐上床,蜷作一团,不说一个字。
我知道志奎早已回到蔡五姐床上去了,我想说这馍是蔡五姐做的吧,就是开不了口。不过那馍的香味确实很有说服力,我突然发觉饿得很厉害,就一声不吭把两个馍吃得干干净净。志奎见我吃完馍便下床走了,还是没说一个字。
7
一整夜我都在梦中为自己申辩,到天亮周身发软,还是咬牙起床做饭吃然后出工。扛着工具走出大院子走过保管室晒坝,远远看见飘妹儿站在甘蔗地边,我猜出她是想和我说话,却没猜出她要说的内容。她等我走近一开口就直接谈正事,听说你昨晚闷在家里怄气?我反问谁说的。她不回答,继续问,你进专业队就是为了名利?这话问得我有些紧张,那个年代,名利二字大粪一样臭,说谁追名逐利,等于说谁心术不正。我马上严厉起来,反问,你呢?你自己呢?她说得像背课文,为了实现革命理想,把青春贡献给战天斗地的壮丽事业!
语言很书面,但我看出,没有半点虚假半点做作。
我也声明,我只希望大家不把我和我的家庭等同起来看。
飘妹儿喘口气,这次评不评先进也许是对我们的考验。
飘妹儿这番话和她昨天的神情差距太大,真的这么快就提高认识了?我有些不大相信,后来证明我的疑惑是有道理的。但当时我不敢问,不相信群众也是一大错误,我是连小错误都犯不起的人。
就这么同飘妹儿一道走过甘蔗林间的小道,刚进入一段宽阔一点的路,发现王永红扛着工具在前面走,我一下放慢脚步。飘妹儿问,怎么了?我说,王永红见我和你单独走在一起,她会怎么想?
我当然不会提前次帮忙写检查惹的麻烦。
飘妹儿说,你晓得是哪个叫我来劝你的吗?我直发愣,莫非是王永红?飘妹儿独自甩开步子往前走,说,不住在你隔壁,哪个会晓得你在怄气!
年轻人再累也舍不得放弃晚饭后的聚会,尤其夏天,坐在一起随心所欲闲聊,凉也乘了,心情也舒坦许多。有人暗地里说我们是处在发情期,其实,不只单身,娶了婆娘的人有时也来,比如富贵。
富贵虽然年轻,因家里有老有小,生产队也需要留两个头儿,综合考虑没让他参加专业队。富贵参与大晒坝聚会的次数不多,他说最见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