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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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生命-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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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声音招来几个邻居,我不想被人围观,有些不耐烦,我说志奎是队长,你回去对他反映。
  蔡五姐更不耐烦,你们不要影响了志奎!她踩着很响的脚步声走了,我既委屈又不服气,用得着踩这么重吗?
  蔡五姐才离去,与我一墙之隔的王永红来到我家,这不意外,蔡五姐一口一个“你们”,王永红肯定不会不在意。
  王永红问,蔡五姐找你了?她语气温和,有同情我的意思。我年少离家,一点点温暖都会令我心动,那一刻,我拿账本的手情不自禁有些发抖。王永红本来的名字叫春芬,去年才改的,我刚来鸿雁坝时她对我极好,我和她家之间的墙是竹片糊石灰,中间有一处坏出一个洞,蔡五姐取笑过,干脆把整壁墙全拆掉,春芬一点不生气。自从改名为王永红,又当上妇女队长后,这样的故事没有了,她也很久没出现在我屋里。
  王永红说,蔡五姐是为你们好,她担心你们卷进坏事情里去。
  我马上明白自己表错情了。她也说的是“你们”。她一开始就心明眼亮。帮忙写检讨,或者想放过这件事的,只是志奎和我。她让我再次明白,这种事,只要有人较真,不管大块和飘妹儿的家庭成分多好,也不可能简单了结。
  我只好说没有卷进去,也没有帮飘妹儿做什么。王永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她说,有句话,除了我,其他人不会对你说得这么直接:你的家庭政历本来不好,更要站到正确的立场上,要抛弃私人情感……
  我应该明白王永红这么说,是真关心我,至少我该道声谢或者顺从地点点头,但我那会儿已经被弄得有些心虚,只顾慌着狡辩:我和飘妹儿没有私人情感。
  王永红语气一下冷了,没人提飘妹儿,你紧张什么?
  这才意识到,王永红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非常亲近的邻居小妹儿了。
  我对介入那个“黄色事件”有点后悔了,我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反复犹豫要不要把蔡五姐找我的事告诉志奎,我不想给志奎两口子带来新的不愉快,志奎在我家搭铺那两天富贵就告诫过我,那两口子关系一直很亲密,你别在中间起反作用。
  志奎似乎什么都清楚。隔一天挖甘蔗行子,他故意走来和我同一行,我在前面挖,他在后面垒,他年轻力壮又熟练,追得我拼足了劲才适应他的节奏。没过多久我俩就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到身边只见长长的甘蔗叶梢不见人时,他直起腰叫我,说,这两天看过飘妹儿的脸么,有什么感想?
  出了这样的事,谁会不注意飘妹儿?飘妹儿肉肉的脸蛋完全没了光泽,以前年轻人晚上一起说说唱唱,大多时间有她,这几天基本上不参加了,看见我们不说话也不招呼,整天埋头做活路,收工又埋着头回家,我们一群小青年昨天晚上还聊到她,说看了她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志奎说,飘妹儿最怕有人新账旧账一起算。飘妹儿特别有上进心,她说过,人要是没有志向,活起也没啥意思!现在这样了,哪还谈得上什么志向!
  我说,飘妹儿找过你?志奎说没有,是我希望队里多一点有志向的人。我说,我也有志向。志奎说,我难道没有帮你吗!
  志奎的一只手一直捏着行锄把,他说,挽救飘妹儿的政治生命,等于是救她的命,也许,在她看来,比救命更重要。
  像我这种家庭政历不好的人,听见队长有这个念头,心里一下轻松许多。
  飘妹儿的“前科”,在今天看来一文钱不值,但那是个特殊年代,那样的事是可以丢命的。志奎说过,出那事,和飘妹儿喜欢出头露面有关。飘妹儿在县城里读初中,以往是周末才回家。“文革”开始,学校停课闹革命,号召农村来的学生回乡“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队回来了四个中学生,飘妹儿是其中四分之一。鸿雁坝靠近县城,中学生不像山区那么金贵,回来后的中学生们像一瓢清水倒进水缸,除了言谈中偶尔流露一点书本语言,一般很难看出与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只有飘妹儿例外,继续保留中学生的活跃,只要听到沱江对岸县城里传出大喇叭和锣鼓声,哪怕半夜也要赶过江去。
  不久公社也成立革命群众组织,联合附近几个公社,搞万人进城大游行。飘妹儿走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不可能不激动,行进途中她情不自禁站出去领呼口号。那时候媒体不发达,“伟大的舵手”这个称呼又刚出现在报上,飘妹儿虽然号称初中生,实际上没上几天课就停课闹革命了,激动和忙乱之中她混淆了“舵”字与“般”字,将“伟大的舵手”喊成“伟大的般手”。
  当场有人要抓她挂黑牌游街。好在身边革命群众都证明飘妹儿家庭成分是响当当的贫农,三代人历史清白,加上贫下中农组织有气派,声称贫下中农有能力自己解决,让飘妹儿平安回家。都以为过一阵子就没事了,不料有多批人一再来鸿雁坝,调查“呼反动口号事件”的处理情况,公社也责成生产队“结合抓革命促生产来解决”。不久,县城里的革命组织忙着夺权斗争,这事才逐渐冷下来。后来只有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子举起活动扳手逗过飘妹儿,问这是什么。当然,那小子是喜欢飘妹儿胖嘟嘟的模样,故意无话找话。
  5
  越是担心影响到什么,就当真会影响到什么。我最怕遭遇的事果然来了。
  落雨,不方便进甘蔗地,妇女们围坐在保管室择胡豆种。头天夜里正好轮到我和富贵值夜班守保管室,我俩在保管室门上方那张充满汗味叶烟味的床上,伴着哗哗雨声“摆龙门阵”到深夜。知道次日不会出工便放心大睡,直到被妇女们的说话声和放肆的笑声吵醒。
  保管室样式修建特别,门口屋檐超过半间屋宽,檐口用四根石柱高高支撑起,像一个长长的帽檐,鸿雁坝的人称这种建筑为“亮檐柱”。 守夜的床就悬在保管室门口亮檐下,离地一人多高,举直手臂摸不着,守夜人要顺着树棍绑成的简易梯子爬上去,木梯跨度大,故意不方便小孩和女人上。床上罩着深色麻布蚊帐,加上守夜人怕鞋遗失,都习惯把鞋带上去,所以下面很难判断上面是否有人。这种隐蔽性那天就给我和富贵带来了麻烦。我俩还没有睁开眼便听见女人们在下面讲男女之事,毫无顾忌,讲男人在她们身上的表现,讲她们如何生小孩……我在接受再教育的年月中顺带弄懂的现象就有这一样:嫂子们成堆的时候,讲起某些事,比大哥们说得更有深度。
  想逃离现场,又怕遭她们集体哄笑,再凶悍的男人都经不起她们来这一手,更怕说我是故意想听,传出去今后怎么做人?我求助似的看看富贵,富贵给我打手势,要我别出声。只好躲在蚊帐里,丝毫不敢动弹。
  也不知谁开的头,谈“黄事”的话题突然转到“红色热门”——鸿雁坝改田的事。鸿雁坝是沱江冲积成的平原,土地肥沃松散。志奎曾取笑过,撒尿时手抓紧,万一“老二”掉到土里,会长出一大堆鸡巴来。这么好的土地,千百年来却从没种植过水稻,据说是土质松散渗漏快,除非有不断的长流水。沱江倒是就躺在鸿雁坝旁边,只是河床低,河滩宽,还隔着宽阔的芭茅林,不便提水。修水渠和“土改田”决非三五个队可以干成,必须全公社一齐动作。这事议过几次没结果,“农业学大寨”一来成了,全公社48个生产队一致同意秋天开始改田。春天,到处欢呼“革命形势空前大好”,鸿雁坝公社又发扬只争朝夕的精神,将“战天斗地夺丰收”的举措提前为垒完甘蔗行子马上开工。
  那段时间,公社和县的广播多次反复播送有关内容,称为“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举。一时间,进改田专业队,亲手开创崭新历史,成为鸿雁坝年轻人心目中的荣耀事。连去相亲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和对方见面都会先自我介绍“我是改田专业队的”,其语气,丝毫不比20年后说“我是经理”逊色。我比其他年轻人更看重专业队员身份,不单是从小就在学校老师教育下树立了做英雄模范的宏伟理想,更重要的是我家庭政历不好,必须要比别人做出加倍的成绩,因此特别关注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她们一议这个话题我情不自禁瞪大双眼,事后富贵说我当时的表情像发情的公牛,眼里射出惊人的饥渴。
  蔡五姐想显示她知情,透露专业队名单已经确定。蔡五姐说,昨天下雨,你们在家歇气,志奎在公社开了一天会,回来淋得一身透湿,连裤腰带都不是干的。女人们对雨湿衣服的事不感兴趣,只问蔡五姐,晓不晓得我们队有哪些人进专业队?蔡五姐故意吊大家胃口,她不说名单的事,要大家先保证不说是她透露的。有人笑骂她装疯,又有人求她快说。我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蔡五姐说飘妹儿和我都被取消了进专业队的资格。
  蔡五姐不是幸灾乐祸,是带几分同情,她说,上面说飘妹儿犯了两大错误,叉了;会计娃娃本来是要留的,想树一个“可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有人说会计娃娃和坏人坏事划不清界线,唉,也叉了。
  有人顶蔡五姐一句,你的话能信多少?蔡五姐说,我亲眼看过名单。蔡五姐的态度越坚决我越失望……富贵见我脸色不对,一再打手势,要我别出声。
  但我无法平静,脑子里像煮沸的稀饭,腻腻糊糊乱翻滚。自从传出鸿雁坝要改田,我写过好多篇相关的广播稿,还一再在文稿中表雄心壮志,这些稿子在公社和县广播站播出多遍,鸿雁坝上知道我的人多了许多,我要不进专业队,别人会怎么说?那个年代,任何人都非常看重旁人的评价。
  富贵见我好一阵不动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命上有的始终跑不掉,比如我找婆娘,我爸把第一个吓跑了,后来接连来了好几个,眼睛都挑花了。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你干着急有垂子用!
  安慰人的话也被富贵说得硬邦邦的,但就比软绵绵的劝说见效,我至少意识到干着急没丝毫用。一咬牙,吩咐富贵不准再打扰,我掏出钢笔,用床头的旧报纸作稿纸,趴在混合汗味和叶烟味的床上,在乱糟糟的闹声中写申请,诚恳要求加入改田专业队。我相信这会是鸿雁坝改田专业队的第一份书面申请,更相信我的热情会打动上面。我写得很长,没考虑别人有没有兴趣读,很多年过去,依然记得大致内容。我写我是戴着红领巾长大,胸前别着共青团徽成长的革命青年,在鸿雁坝翻开新一页历史的时刻,如果不能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我将遗憾终生,死不瞑目。又写了请组织上在实际战斗中考验我,把最艰苦的任务交给我,等等等等。具体字句回忆不起,但那份赤诚,那份决心,至今可以当之无愧地用认真二字来注释。
  写好初稿发觉富贵躺在我身边睡着了,下面已经空无一人,完全没注意到女人们什么时候走的。回家去顾不上煮午饭吃,又修改了一遍,下午,趴在那张可以辟邪的书桌上,尽量工整地将申请书抄写了两份,抄到天黑才完。我把其中一份送到隔壁,交给兼任团支书的王永红。
  王永红以为我是递什么纸条,误会了,不伸手,严厉问我写的啥。听我说是进专业队的申请,她又一脸惊讶,问我从哪儿来的消息。我才记起上午择胡豆种的人群中没有她。
  她接了我的申请书不鼓励也不说研究,她说,飘妹儿才交了你又来交,你俩到底是商量好的还是有人教你们?
  她脸上挂起几分警惕神情。
  我没料到飘妹儿也写了申请,农村长大的女孩也来这一手?我明白自己写的申请既不是第一也不是惟一,更急着把抄好的另一份申请送到志奎手上。
  东弯西拐的巷道杂乱无序,房屋阻挡了县城投射过江的灯光,夜晚的院子里远没有野外亮,从沿路人家屋檐缝和小窗户漏出的灯火不仅不照路,反而晃眼睛,我不得不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用手左遮右挡。或许正是这样,才不声不响接近志奎家,就看见飘妹儿和蔡五姐站在门边说话。
  飘妹儿每一下都走在前面,我更急,但听见她们对话,马上又替飘妹儿惋惜。飘妹儿给蔡五姐送来20个鸡蛋,这个礼品在今天的城里拿不出手说不出口,在当时,却至少是四五个人的家庭几个月油盐钱。飘妹儿家人多劳动力少,是典型的入不敷出的困难户,她上街连凉粉都舍不得买一碗来吃,为进专业队,真的是投入血本了。只是,她干的是件笨事。这20个蛋送给别人我没把握,送给蔡五姐,飘妹儿确实糊涂。
  果然听蔡五姐严厉斥责飘妹儿,说她错上加错。
  没见志奎出来。室内灯光勾勒出她俩的剪影,飘妹儿用围腰兜着蛋站在那里,从姿态上就看出她非常羞愧,仿佛被当场捉住的偷蛋人。
  终于听到飘妹儿解释:我没在芭茅林里做坏事,我真的是求大块帮我进改田专业队,我已经十八九岁了,年龄一大就再没机会了。
  蔡五姐不相信,正大光明的事,为啥要躲躲藏藏的?
  飘妹儿声音很弱,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很想进专业队,我前次的事还悬在那儿,怕别人说我削尖脑袋往里钻,怀疑我有什么阴谋。
  蔡五姐说,不就是把土隔成小块,弄平,关水插秧,能搞啥鸡儿阴谋?
  一句话就把飘妹儿感动了,感动得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五姐,都像你这么高的水平就对了。
  蔡五姐也兴奋了,要飘妹儿悄悄把蛋兜回去,她说,我一定给他们说,帮助教育归帮助教育,不能剥夺人家的雄心壮志。
  如果蔡五姐不说最后这句话,我不会进她家门。
  果然只有蔡五姐一人在家,正坐在桌上喝稀饭,见我进去她没招呼,继续把嘴里的泡菜嚼得嚓嚓响,整个屋弥漫着泡菜味儿。蔡五姐说,你找志奎吗?他又和我赌气了,我煮的饭也不吃了。说着用嘴指了指桌上。
  我怀疑蔡五姐是调侃我,因为志奎在我那里搭过铺。
  蔡五姐又喝下一大口稀饭:信不信随你,志奎怪我把专业队名单的事漏出去了,骂我自由主义,说我管事太宽。我怎么管宽了?贫下中农是主人翁,就该承担重任。哪天的广播不这么说!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说是。
  我一顺从蔡五姐就来劲,说,其实志奎的火气不在这上面,志奎是不满意我说他原则性不强,说他辜负了组织上的培养,对不起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他说我乱给他上纲上线,存心要害死他。他抱起铺盖就冲出去了。
  蔡五姐说得很随意的样子,但我看见她眼里有泪花,在电灯下特别显眼。
  蔡五姐说,我们开口争气,闭口争气,争啥气?不就是图个不被人小瞧?这么多年了,有谁见过乡下农民像今天这样被人尊敬!开会游行喊口号,哪次不喊向贫下中农学习?我们去学校参加批判会,老师学生敲锣打鼓欢迎;散会人多拥挤,大喇叭直喊让贫下中农先走;晚上操场上放电影,专门给贫下中农留一片好位置;不管是电影是戏,只要演贫下中农,全是英雄是模范。人活到这个份上,还要怎样!人家把你当成“金包卵”,你不要把自己搞成“卵包金”,要对得起别人的尊敬。志奎他不懂这些吗?他比我懂得多得多。事到临头他就落不到行动上,枉自是个革命干部,真的让我很失望!
  蔡五姐早已泪流满面。
  蔡五姐的话令我更想尽快交加入专业队的申请。就问知不知道志奎哥去了哪儿。蔡五姐毫不犹豫准确回答,他跑到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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