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根据蓝熙的描述,又给蓝熙把了把脉,沉思了一会儿,最终确切的告诉蓝熙,你怀孕了,已经有两个月了。
对普通人来讲这也许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而对蓝熙来讲,这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噩耗。
蓝熙听了大夫的话,大惊失色,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不可能?怎么会这样……
我赶紧去拉蓝熙。我叫蓝熙冷静一些,扶着她出了问诊室。
在过道上,我问蓝熙,这是谁的孩子?你男朋友的?
蓝熙痛苦的说,声音拉得很长,王——吕——仁——
王吕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叫了起来,怎么会是他的?你们才一次……
蓝熙像梦游似的往前走着,一个念头快速闪过我的脑海,于是我一把拉住蓝熙,语气坚定的说,这孩子不能要!走,蓝熙,跟我去打掉他!
蓝熙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要打掉?
因为他不是你的孩子,是一个孽种,是王吕仁那个畜牲的孽种!
可是,孩子是无辜的,他没有错。
我听了蓝熙这话又气又急,气得是王吕仁那个畜牲所做的孽,也气蓝熙脑子顽固不开窍,这孩子怎么可能要呢;急的是这孩子已经有两个月了,再不打掉的话以后会更加麻烦。我几乎是跳着脚对蓝熙说,难道你想这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或者有一个作恶多端良心被狗吃了的父亲?难道你想孩子一出生就被人瞧不起?难道你想做未婚妈妈,受尽世态炎凉?……
蓝熙不说话了,我以为她想通了,于是不容分说的拉着蓝熙的手就向妇科门诊部走去,一边走一边语气生硬的说,这回一定要听我的,这孩子绝对不能要!
九十
可是,到了妇科门诊部门口,蓝熙突然说,娜姐,我做不到,我不忍心,这是一个生命,这是足足有两个多月的生命啊!娜姐,你不了解我对生命的感受,我刚刚失去了母亲,在这个世上,我觉得什么都没有生命重要,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现在你却要我去毁掉一个无辜的生命,娜姐,你还是杀了我吧……
蓝熙说着,就挣脱我的手,跑开了。
我急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焦急的呼唤,蓝熙,你别跑,你等等我,有话好好说,你现在还怀着孩子……
然而一切都是天意,已经晚了。蓝熙下楼梯的时候,走到一半,一脚悬空,滚下了楼底。蓝熙先是叫唤了一声,然后是痛苦的呻吟,接着一大滩鲜红的血从蓝熙的下身流了出来,蓝熙晕死了过去。
我跑到蓝熙的身边,扶着她,疯狂的乱叫着,医生!医生!……
经过抢救,蓝熙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孩子却没法保住。
也许这样的结果对蓝熙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可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也许我真的不了解蓝熙对生命的感受。我走进蓝熙的病房,来到她的床边,蓝熙安静的睡着,苍白的脸上有泪水流过的痕迹,我一只手握着蓝熙的手,一只手抚摸着蓝熙的发丝,想起这些日子蓝熙为我所遭受的罪,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般一颗一颗的掉在洁白的床单上……
经过这件事情以后,蓝熙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郁郁寡欢、萎靡不振,变得茶饭不思、失魂落魄。我知道蓝熙深陷自责的泥淖无法自拔,无论我怎么劝说,她总是认为是她毁掉了一个生命。
母亲来看望蓝熙,并拿出一笔钱硬塞给蓝熙,要蓝熙好好保养身子,调整好心态,说蓝熙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不可避免的,我把王吕仁所做的一切全告诉了母亲。母亲的惊讶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母亲非常愤怒的把王吕仁叫了过来,要王吕仁向蓝熙磕头认错,并毫不留情的把一切情况反映了王吕仁的父亲。王吕仁的父亲在电话那边气得暴跳如雷,把电话都摔在了地上。当天晚上,王吕仁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坐飞机回到了北京。
母亲离开的时候,通知我,下周是她与张桥生的婚礼,叫我一定别忘记参加。
在举办不举办婚礼这个问题上,母亲和张桥生发生了一些分歧。张桥生是一个低调不喜欢张扬的人,建议请几个朋友吃一顿便饭即可,而母亲不同意,她认为这是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一生只有一次,她与继父都没有举行过婚礼,所以这次一定要举办婚礼,而且是非常隆重的婚礼。最后的结果,当然是张桥生让步,毕竟他是一个男人,也深爱着母亲。
一周后,母亲和张桥生的婚礼在他们的别墅隆重举行。
我邀蓝熙一起去参加母亲的婚礼,蓝熙拒绝了,理由是她悲伤的心情无法适应欢乐的场面。这还是蓝熙第一次拒绝我的请求,我感到很难过。没有了蓝熙在身边,我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似的,婚礼的现场那么热闹,我却感到很孤单。
婚礼开始了,客厅早已被布置成教堂模样,母亲挽着张桥生;在伴娘伴郎的陪同下;慢慢的走过红地毯; 母亲身穿一件及踝的奶白色大衣,头发则染成黑色并扎成一束,头戴珍珠皇冠,脚穿镶有宝石的牛仔靴,光艳照人。张桥生身穿黑色的修长燕尾服,简单却不失大气。之后互赠结婚礼物;张桥生为母亲准备的是钻石戒指;母亲为张桥生准备的是白金手表,白金的外壳;白金的指针;白金的链子。
这是一个隆重的,令人感动的婚礼,年过半百依然英俊潇洒的张桥生,风韵犹存的母亲,可爱的花童,豪华的客厅里,鲜红的地毯,巨大管风琴中传出的欢快乐声,牧师对母亲和张桥生的祝福和劝勉,母亲从北京专程请来的唱诗班的天籁之音,母亲和张桥生甜蜜的亲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婚礼之后是婚宴,觥筹交错之中,欢声笑语之中,我看见张桥生那张略显尴尬的脸,为了成全母亲,张桥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原则,违心的,强做欢颜的一一为嘉宾敬酒,一杯又一杯,张桥生已经满脸通红,摇摇欲坠,奇怪的是,张桥生喝了这么多酒却没有说过一句酒话,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彰显绅士气质。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难怪我母亲爱得死去活来。
就在这时候,张桥生刚喝下一杯酒,突然他捂住了右上腹,脸上呈现出因为剧烈疼痛而无法忍受的表情,接着酒杯从张桥生的手中滑落,酒杯与地板碰撞的声音惊扰了全场的嘉宾,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张桥生的身上,张桥生在所有的目光中猝然倒下……
客厅里乱作一团。潜伏在人群中的记者突然从天而降,所有的镜头都对准张桥生倒下的那一刻,噼噼啪啪的镁光灯迅速的闪动,像夜空中燃放的绚丽的烟火……
母亲疯狂的跑来,哭喊着张桥生的名字……
清脆刺耳的汽笛声传来,张桥生在蜂拥的人群中被送上了救护车……
娜初——母亲哭着跑出了急诊室,跑到我的身边,抱住了我,娜初,他,他……
他怎么啦?我焦急的问。
九十一
医生说他,说他得了肝癌。母亲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这时候母亲才明白,张桥生为什么不愿意和她结婚,他是不想伤害母亲,在张桥生看来,自己是有病之躯,而母亲是健康的,和母亲结婚就是对母亲不公平。
我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休克之类的小病,我脑袋蒙的一声嗡嗡作响,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得肺癌?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啊。会不会是医生弄错了啊?
母亲摇了摇头,我问过医生无数遍了,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它就是真的。病来如山倒,一切都是天意。
我又问母亲,那,还有得治吗?
母亲平静了下来,松开了我,医生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做肝脏移植手术,但医院里没有合适的肝,所以现在最紧迫的任务是找活体捐肝者,医生说最好是亲属和朋友,这样省时间,否则来不及了。
母亲说完这番话,用哀怜、悲痛甚至乞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母亲希望我把肝捐给张桥生,救他一命,无论以前他多么对不起我,可是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脑子很乱,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事情老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有拒绝母亲也没有答应母亲,我什么话也没说,我愣在那,像失去了知觉,目光呆滞。
娜初,你说话啊!母亲摇着我的手臂。
其实我愿意把肝捐给张桥生的,即使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如果张桥生的离去,不仅仅是我母亲的损失,是我的损失,更是广大读者的损失,中国文学的损失。我只是突然被魔法怔住了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见我还是沉默不语,突然跪在了我面前,娜初,就算阿妈求你了,你救救他吧,他是父亲呐……
母亲的突然下跪和乞求终于使我回过神来,我赶紧扶起了母亲,一边答应着,一边使劲的点头,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然后我和母亲去了体检室。然而结果让母亲大失所望,医生说我和母亲对麻醉剂极度过敏不适合捐肝。母亲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傻了,面如土灰,落寞的眼神与一个垂死的人没有两样。
我搀着母亲,轻一脚,重一脚的走出医院,在医院门口,母亲又抓住了我的手,暗淡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娜初,你去找找蓝熙……
我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母亲,不可以,我欠她的这一辈子已经无法还清了。
我们可以给她很多钱……
你不了解蓝熙,这不是用钱可以解决的。你要我用蓝熙的性命换取张桥生的性命,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不是张桥生,他是你父亲啊。母亲激动的说。
对不起,母亲,如果要我在张桥生和蓝熙两个人中选择一个,我会选择蓝熙。
我语气坚决而冷酷的说完这句话,狠心的把绝望留给了母亲,独自一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刹那,我泪如泉涌。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知道张桥生是我的父亲,我也不想刚得到父亲马上又失去他,我心里很难受,但是我只能这样做。
回到家,看见蓝熙正在三眼井边洗涮着什么,蓝熙叫了我一声,我因为心情极度悲痛没有理她,匆匆的上了楼。
来到房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不一会儿枕巾湿了一大片。
蓝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边,委屈得像个孩子似的,小心翼翼的说,娜姐,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这样了,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听蓝熙这么说,我的眼泪更多了,许久,我才制止了哭声。
这时候蓝熙的电话响了,蓝熙打开手机,一连嗯了好几声,然后把电话挂了,对我说,她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我想问蓝熙什么事,可一下子蓝熙就没了影。
两个小时后蓝熙回来,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对我说,娜姐,不要难过了,张桥生不会有事的,明天,明天我会去做肝脏移植手术,把我的肝捐给张桥生。
蓝熙,你?我惊叫了起来,刚才,刚才你去找我母亲了?
嗯。蓝熙点点头。
为什么?蓝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这有生命危险啊?
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我不想看到张桥生像我母亲一样死去。我母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她死了,对社会没有什么损失,但张桥生不同,他是优秀的作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更何况他还是你的父亲。
蓝熙——
不要再劝我了,娜姐,我已经在手术协议上签字了。
九十二
第二天,医院的过道里,蓝白相间的墙壁,水磨石的地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我和母亲以及两名护士分别推着两副活动担架床向手术室急速走去,床上分别躺着张桥生和蓝熙。
母亲推着张桥生,面容憔悴,神色疲惫,母亲的嘴唇已经干裂,声音已经嘶哑,仍小声的低沉的焦灼的对张桥生说着什么。而躺在床上的张桥生,戴着口罩,双眼紧闭,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中。
我推着蓝熙,一只手紧紧握住蓝熙的手,心痛的看着蓝熙。我从蓝熙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悲伤难过,任何的紧张恐惧,她向我笑着的,微微的笑着,那天使般的笑容像是在对我说,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我的嘴唇已经被咬破,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流进嘴里。活动担架床被推进手术的那一刻,我的视线早已模糊,握紧蓝熙的手迟迟不愿松开。而蓝熙,向我露出更加灿烂的笑容。门,突然关了,蓝熙消失在我模糊的视线中。那一刻,我有生离死别的感觉。
等待是漫长的,医院里的等待却是一种煎熬;而此刻我和母亲的等待却让人窒息。阴森的楼道看不到尽头;晕黄的灯光下映着一张张痛哭焦灼的脸。我和母亲的神经绷得紧紧地,一刻也不敢松懈。母亲像个迷路的孩子,焦急的在我面前走来走去,一会儿又神经质的抓住我的手,战战兢兢的说,娜初,你告诉我,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母亲表情痛苦的对我说,娜初,阿妈再也憋不住了,阿妈怕出了事情以后再告诉你,你更加不会原谅我。
什么事情?我惊讶又焦急的问。
医生说,蓝熙不适合做手术,虽然她的血型等方面符合你父亲的要求,但她刚刚流产,身子很虚弱。我起初也不同意蓝熙做手术,但是蓝熙执意要这么做,还要我瞒着你,我出于私心……
说到这母亲说不下去了,低下头,不敢面对我。而我也再也听不下去了,我已经没有心思去责怪母亲的行为是多么卑劣多么的自私,我现在,只关心病房的一举一动。
好人有好报。蓝熙,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在心里祈祷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手术室的门开了又关了,病人的家属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开始小声的抽泣,有的号啕大哭。而我和母亲不管是不是我们的手术室,只要一听到门开的声音,我和母亲就会条件反射般的跑过去。
整整八个小时过去了,在这八个小时里,我和母亲什么也没吃什么也没喝,我时不时感到胸闷、恶心,两眼昏花。
终于,门开了,医生满头大汗的走了出来。
我和母亲冲了上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喘不过气来,母亲有点失控的抓住医生的手,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的丈夫怎样了,我的丈夫怎么样了?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平淡的甚至有点麻木的说出这句残酷的话。
母亲一下子垮了,疯了一般冲进了手术室。
我强忍着悲痛和泪水询问蓝熙的情况。
医生顿了一下,似乎不忍说出口,她,还有最后一口气……
仿佛掉入万丈深渊,我的心一直往下坠,一直往下坠。冲进手术室,扑到在蓝熙的床边,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语无伦次的边哭边说,蓝熙,蓝熙,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我不准你有事,我不准你离开我……蓝熙,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哇……
蓝熙缓缓的睁开了眼,微微的蠕动着嘴唇,脸上挂着苍白的笑容,几乎用尽所有的力气才张开了嘴,娜……姐,不要为我难过,你听我说……你知道吗,人在死的时候最想做什么?最想回家,回到家乡,无论他的家乡多么贫穷,无论他曾经多么恨他的家乡……娜姐,答应我,带我回家……带我回家……
嗯……我答应你……我不住的点头,我的心在滴血,我从来没有过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