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胡太后使沙门灵昭造七宝镜台三十六户,各有妇人,手各执钅巢,才下一关,三十六户一时自闭;若抽此关,诸门皆启,妇人皆出户前。唐马登封为皇后制妆台,进退开合,皆不须人,巾栉香粉,次第迭进,见者以为鬼工,诚绝代之技也。然运机发纵,可以意推,葭浑仪,递相祖述,在能扩而演之耳。元顺帝自制宫漏,藏壶匮中,运水上下。匮上设三圣殿。腰立玉女,按时捧筹。二金甲神,击鼓撞钟,分亳无爽。钟鼓鸣时,狮凤在侧,飞舞应节。匮两旁有日月宫,宫前飞仙六人,子午之交,仙自耦进,度桥进三圣殿,已复退立如常。神工巧思,千古一人而已。近代外国利玛窦有自鸣钟,亦其遗意也。
今人语工程之巧者,必曰鲁班所造。然鲁班之后世固未乏巧工,而班之制造传于世者未数见也。汉之胡宽、丁缓、李菊,唐之毛顺,俱载史册。宋时木工喻皓,以工巧盖一时,为都料匠,著有《木经》三卷,识者谓宋三百年一人而已。国朝徐杲以木匠起家,官至大司空,其巧侔前代而不动声色。常为内殿易一栋,审视良久,于外另作一栋,至日断,旧易新,分亳不差,都不闻斧凿声也。又魏国公大第倾斜,欲正之,计非数百金不可。徐令人囊沙千余石,置两旁,而自与主人对饮,酒阑而出,则第已正矣,亦近代之公输也。以伎俩致位九列,固不偶然。
喻皓最工制塔。在汴起开宝寺塔,极高且精,而颇倾西北,人多惑之,不百年平正如一。盖汴地平无山,西北风高,常吹之故也。其精如此。钱氏在杭州建一木塔,方两三级,登之辄动。匠云:“未瓦,上轻,故然。”及瓦布,而动如故。匠不知所出,走汴赂皓之妻,使问之,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必不动矣。”如其言乃定。皓无子,有女十余岁,卧则交手于胸为结构状。或云:“《木经》,女所著也。”
国朝徐杲之外,又有蒯义、蒯刚、蔡信、郭文英,俱以木工,官至工部侍郎,而能名不甚著。
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然巧一也,至於穷妙入神,在人自悟。分量有限,即几希之间,难於登天。若曹元理、赵逵算术,再传之后,渐失玄妙;非不传也,后人聪明无企及之故也。它如管辂之卜,华陀之医,郭璞之地,一行之天,积薪之奕,僧繇之画,莫不皆然,后人失其分数,思议不及,遂加傅会,以为神授。此政不可知之谓神耳,岂真有鬼神哉!
诸葛武侯在隆中时,客至,属妻治面,坐未温而面具。侯怪其速,后密觇之,见数木人斫麦,运磨如飞,因求其术,演为木牛流马云。盖《庄子》所谓“不龟手之药,或以封,或不免于纟井纟辟纟光”者也。自武侯有此制,而后世有巧幻之器,如自沸铛、报时枕之类,皆托之诸葛,有无不可知也。
南齐祖冲之。因武侯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又造千里船,于新亭江试之,日行百里。及欹器、指南车之属,皆能制造。此其巧思,孔明之后一人而已。其论钟律、历法、尤极精辨,而丧乱之世,不见施行,惜哉!
唐文宗时,有正塔僧履险若平地,换塔杪一柱,不假人力,倾都奔走,皆以为神。宋时真定木浮图十三级,势尤孤绝,久而中级大柱,坏欲倾,众工不知所为,有僧怀丙度短长,别作柱,命众维而上,已而却众工,以一介自随,闭户良久,易柱下,不闻斧凿声也,亦神矣。国朝姑苏虎丘寺塔倾侧,议欲正之,非万缗不可。一游僧见之,曰:“无烦也,我能正之。”每日独携木楔百余片,闭户而入,但闻丁丁声,不月余,塔正如初,觅其补绽痕迹,了不可得也。三事极相类,而皆出游僧,尤奇。
算术自皇甫真、曹元理、赵逵之后,未有能继之者。史所谓得其分数而失玄妙者也。《北史·綦母怀文传》载:“晋阳馆有一蠕蠕客,胡沙门指语怀文云:‘此人有异算术。’乃指庭中一枣树云:‘令其布算实数,并辨赤白若干,赤白相半若干。’于是剥而数之,唯少一子。算者曰:‘必不少,但更撼之。’果落一实。”此其算法,视元理不知鼠之为米,又高一着矣。隋诸葛颖、宋邵尧夫,其次也。国朝唐应德先生,极精算术,与顾应祥司寇皆以神算自负云。一城中可算若干人,一廒中可算若干米,分毫不差,然未经试验。今其法具在,亦未有能传之者也。
唐公常云:“知历数又知历理,此吾之所以异于儒生。知死数又知活数,此吾之所以异於历官。”所著勾股测望论、勾股容方圆论、弧矢论、分法论、六分论,发挥备矣。余在吴兴,访顾司寇子孙,问之,皆不得其传,为之叹息。坐上一客曰:“纵使传得,亦将安用?”一笑而罢。
南方好傀儡,北方好秋千,然皆胡戏也。《列子》所载:“偃师为木人,能歌舞。”比傀儡之始也。秋千云自齐桓公伐山戎,传其戏入中国。今燕、齐之间,清明前后,此戏盛行。所谓北方戎狄,爱习轻媵之能者,其说信矣。
古今不甚相远者,惟有医之一途,盖功用最切,优劣易见,人多习而精之故也。然扁鹊之视五脏症结,华陀之剖心传药,不可得已。李子豫、徐秋夫、孙法宗、许智藏之技,冥通要眇,鬼物犹或惮之,况常人乎?甄权、王彦伯、张仲景、葛洪、钱乙之辈,史不绝书,观其著论造极,投七解厄,若运之掌,功参造化,不谓之圣不可也。夫医者,意也。以意取效,岂必视方哉?然须博通物性,妙解脉理,而后以意行之,不则妄而轻试,足以杀人而已。
梁新遇朝士风疾,告以不可治,赵鄂教以食消梨而愈。王太后病风,饵液不可进,许胤宗以黄蓍、防风煎汤置床下熏之,而能言年少食不快,眼前常见小镜。赵卿诳以会食,使啜芥醋而愈。富商暴亡,梁新因其好食竹鸡,知为半夏毒,姜汁灌之而愈。桐城孕妇,七日不产,庞安时针其虎口,使缩手而遽下。皇子亻辰,钱乙以土胜水,水平而风自止,进黄土汤一剂而安。吴门孕妇不下,葛可久以气未足,初秋,取桐叶饮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史载之治朱师古之食卦,徐嗣伯治老姥之针疸,贾耽视老人之虱瘕,徐之才视乘船人之蛤精疾,周顾知黄门腹中蛟龙,以无命门脉,而知为鬼。此以博识者也。医和诊晋侯而知其良臣将死。僧智缘每察脉,知人祸福休咎;诊父之脉,而能道其子吉凶。此以理推者也。意难于博,博难於理;医得其意,足称国手矣。
汉郭玉善医,虽贫贱厮养,必尽心力而疗治,贵人时或不愈,和帝问之,对曰:“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惧以承之,其为疗也,有四难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难也;将身不谨,二难也;骨节不强,不能使药,三难也;好逸恶劳,四难也;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臣意且犹不尽,何有于病哉?”唐许胤宗人劝其著书以贻后世者,答曰:“医特意耳,思虑精则得之。脉之候幽而难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古之上医,要在视脉,病乃可识。病与药值,惟用一物攻之,气纯而速愈。今之人不善为脉,以情度病,多其物以幸有功。譬猎不知兔,广络原野,冀一人获之,术亦疏矣。一药偶得,它味相制,弗能专力,此难愈之验也。”噫!旨哉,二子之言!其知道乎?进于技矣!后世贵人,召医十九,蹈郭玉之言。庸医视病,不可不思胤宗之旨也。
唐太宗苦风眩,百医不效,而张憬藏以乳煎荜拨饮之,立差。韩矢贯左髀,镞不出者三十年,刘ど傅以少药,立出之,步履如常。魏安行妻风痿十年不起,王克明一针而动履如初。朱彦修治女子疗疾皆愈,唯颊丹不灭,葛可久刺乳而立消。此技之有独至也。至于刳破腹背,断截肠胃,抽割积聚,湔洗疾秽,如有神道设教,则吾不敢知。若犹技也,窃恐理之所无。庞安常以为史之妄者,良不虚也已。
世间固有一种奇疾,非书所载,而疗治之方,亦殊怪僻,非人意想所及者。如贾耽所视老人虱瘕,世间无物可疗,惟千年木梳及黄龙浴水饮之。又有噎死,剖腹得鳖者,白马溺淋之,悉化为水。一云,蓝汁治之。有患应声虫者,人教以读《本草》,至雷丸独不应,遂以主方投之,立差。又有生面疮者,诸药饲之俱下咽,至贝母,则闭口瞑目,乃捩而灌之,遂结痂云。此亦奇矣。余所记忆,蔡定夫之子,苦寸白虫啮肠胃间,如万箭攒攻,医教以勿食。良久,炙猪肉一大脔,衔而勿咽。如此半晌,觉胸间嘈杂不可耐,乃以槟榔末取石榴根东引者,煎汤调服之,暴下如倾,得虫数斗,尚能动云。此虫惟月三日以前,其头向上,可用药攻打,余日则头向下,纵有药,皆无益,故先以炙诱之,令其毕赴,然后一举而歼焉。《西湖志》载医者为吴太师治马蝗,杂记载刘大用为卫承务子治水蛭法,皆与此同,不可不知也。
《宣室志》载:“渤海高生病臆痛不可忍,召医视之,医曰:‘有鬼在臆中,药亦可疗。’煮药饮之,吐痰斗余,胶固不可解,刃剖之,有一人自痰中起,初甚么麽,俄长数尺,攸忽不见。”鬼藏臆中,已奇矣;而知臆中鬼者,亦神手也。不著其名,惜哉!此与猱藏颈乐,神藏鼻中,何异?
有皮肤中生虫如蟹走,作声如小儿啼者,治用雄黄雷丸为末,掺猪肉上,热啖之。有手足甲,忽倒长入肉,痛不可忍者,葵菜治之。有面上及遍身生疮,如猫眼,有光彩,无脓血,痛痒不恒者,寒疮也,鸡、鱼、葱、韭治之。有遍身肉出如锥,痒痛不能饮食者,青皮葱烧灰淋洗,饮豉汤解之。有遍体生泡,如甘棠梨,破之,水出,中有石一片,如指甲大,去之复生,以荆三棱、蓬莪术为末,酒服之,有炮艾痂落,后疮肉忽片片如蝶飞去。痛不可忍者,热症也,大黄、朴硝为末,水服之。此等奇疾,虽世所希有,姑笔之以当异闻。
宋范缙叔末年得奇疾,但渐缩小如小儿,临终,形仅如三五岁耳。此疾终无人识。《太平广记》载有人患此经年而复故。又松滋令姜愚忽病不识字,数年方复故。又有人得疾,视物皆曲,弓弦、界尺之类,视皆如钩,竟无能治之者。
宋秘书丞张锷有奇疾,中身而分,左常苦寒,右常苦热,巾袜袍,纱绵相半,终岁如是。《太平广记》载无目表弟亦然。可谓异疾矣。
陶谷《清异录》载:“士人,有蛀牙疾。一日,有声发于龈腭,若人马喧腾而去,痛顿止。夜半复闻来声云:‘小都郎回活玉窠也,呵殿。’以次入口中,痛复大作。”其言似幻妄。余同年历城穆吏部深,家居得疾,耳中尝闻人马声,一日闻语曰:“吾辈出游郊外。”即似车马骡驴以次出外,宿疾顿瘳。至晡,复闻人马杂还入耳中,疾复如故。穆延医治,百计不效,逾年自愈,始信书言不谬。
又浙有士人,一指忽痛,指甲间生一珊瑚,高二寸,血色气缕,成海市人物、城郭楼台。医谓火所致,服以大黄始愈。故曰:暴病多火,怪病多痰。医者不可不知也。
善医者不视方,盖方一定而病无定也。余在山东,郡室人产后虚悸,每合眼即有气一股,从下部上攻,直至胸膈,闭急而寤,如是五昼夜,殆矣。诸医泥方,惟以补气血投之,益甚。庠生马尔骐者,晓医,语之曰:“此火也,急则治标,何暇顾气血?”投以胡黄连一服,而熟寐一昼夜,诸症脱然。万历辛亥九月,在家,侍儿忽病气逆,不可卧。一僧善方者曰:“此气不归元耳,六味丸可立愈也。”投之久而如故,且吐出原药。僧怖曰:“胃有寒痰,不受药矣,非附子不能下也。”余信且疑,时有良医薜子勉者,家芋江,距城二十里,病且亟,乃飞骑迎之,至,诊视笑曰:“易与耳。”投以苏子、萝卜子、栀子、香附等少许,饮之贴然,且告之故。薛大惊曰:“凡气逆者,皆火也。附子入口,必死无疑。”僧亦愧服。至今齐中国手推马生,闽中推薜生也。
古之医,皆以针石灸艾为先,药饵次之。今之灸艾,惟施之风痹急卒之症,针者百无一焉,石则绝不传矣。古之视病,皆以望、闻、问、切为要,今则一意切胗,贵人妇女,望、闻绝不讲矣。夫病非一症,攻非一端,如临敌布阵,机会猝变,而区区仗诸草木之性,凭尺寸之脉,亦已疏矣。况药性未必遍谙,但据《本草》之陈言,脉候未必细别,徒习弦涩之套语,杀人如芥,可不慎哉?
余里中有齐公宪者,三代习小儿医,而至公宪尤极精妙。凡遇痘疹未发时,一见即别其吉凶生死,百不爽一也。性落魄,嗜酒,每痘疹盛行时,门外围绕,常千百人。肩舆于道,聚众攘夺,齐每自病之,欲弃去而不能也。余行天下,见诸小儿医,未有及之者,即谓钱乙复生可耳。
痘疮者,乃造化之杀机,儿童之劫数,非可以常理测也。世人沿习之论,但云胎毒所致,故有谓成胎以后,勿复再幸者;有谓初生之时,探取其口中血者;有谓怀胎十月,勿食醇厚煎滋味者。至于烧脐炼砂,兔血稀痘诸方,言人人殊,及其试之,百无一验。况有同母共胎孪生者,而稠稀迥若天壤。又有一时气运,吉凶不同,倘遇其吉,比屋皆安,若际其凶,夭札如麻。至有一村之中,无复儿声者,此盖长平坑卒,南阳贵人之比,而禄命医药至此,尽不足凭矣。但初发之时,吉凶即可辨识,热甚而发骤者多凶,热微而发迟者多吉。吉者,静以俟之;凶者药以解之。无实实,无虚虚,无信庸医谬方,妄以异功木香等散投之,守禁忌,节起居,慎调护,谨饮食,即凶亦有变为吉者。如其不然,足以速其毙耳。至於药七之方,则始终以解毒和中为主,始则发散之,既则表托之,后则健中排脓,如是而已。其它奇方劫药,不可轻试也。
嗜异味者,必得异病;挟怪性者,必得怪症;习阴谋者,必得阴祸;作奇态者,必得奇穷。此格言也。故曰:“君子依乎中庸。
卜筮原无他术,惟在人灵悟,推测隐微,固非可以口传而语授也。如占雨得剥,李业兴以坤上艮下,艮为山,山出云,占为有雨;吴遵世以坤为地,土制水,占为无雨,而卒无雨。卜二牛先起,得火兆,郭生以火色赤,谓赤牛先起;麴绍以火将燃,烟先发,谓青牛先起。而卒如绍言。乃知在人见解耳。
皇甫玉善相人,至以帛抹眼,摸其骨体,便知休咎,百不爽一。今江湖方外尚有传捻骨相者,如正统间虎丘半塘寺僧,两目俱盲,揣骨无不奇中。又高齐时,吴士有双盲者,闻人声音,知其贵贱。文襄历试之,无不验者。此与汉龙渊术同。摸骨揣声,视相人又难矣。时又有馆客赵琼,其妇叔奇弓虽转属它人,无不尽知,时人疑其别有假托,然总是术之至精耳。六朝时有善相笏者,相休笏,以为多忤。休以褚渊最为谨密,乃阴换之。它日,渊见帝,误称下官,大被憎谴。夫一手板,弃之则沟中断耳,于人何与?术固有不可知者耶?它如李峤之龟息,周必大之帝须,甘侯头低视仰,马周火色鸢肩,博识者自当辨之,未为神也。
李荃为节度判官,望东南有异气,而知安禄山之生。贾耽为节度使,见群小尼入城,而知有火患。二人之识鉴,可谓神矣。荃注《黄帝阴符经》,推演幽奥,佥谓鬼谷留侯复生,而耽于医药卜筮,天文术数,无不通晓,信当代之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