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无比惬意的清凉。
马三多看到水中他影子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和他的影子紧紧地挨在了一起。这个突兀地出现的影子,是米米。
米米不声不响地在马三多身边蹲下,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老了。”
马三多看着米米的脸说。
米米指了指前面的一滩河水说:
“当年你就是从那里把我抱出来的,当时我真的呛了一口水。”
马三多说:“你真傻,那么浅的水,根本淹不了你。”
米米说:“我也没想到那么浅的水会把我怎么样,可一躺下它就把我冲走了。我一急,就呛了一口水。一口水下去,我就呛迷糊了。”
马三多说:“当时你的红褂子可真红啊,你的长辫子可真黑呀。”
说着,马三多把目光从那一滩河水上收回来,看了看身边的米米,又接上说:
“你头发都白了,头发稀得连个辫子也梳不成了。”
说着,马三多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从米米的头顶划了过去。手掌里的皮肤过于粗糙了,竟把几根头发给刮了下来。
米米说:“看你吧,你的头发也有半数白掉了。”
马三多说:“老啦!”
这样一说,马三多和米米就开始算起了自己的岁数。
算了一阵子,米米说:
“你今年四十二,我今年三十六,说起来,都还不算老哇!真正算起来,我们这才刚刚人到中年,才活了半辈子人哇,往后还得结结实实地活下去。”
马三多说:“上半辈子,为了娃娃,为了吃饱肚子,我们把头都苦白了。现在娃娃们长大了,剩下这下半辈子,我们为谁活哩?”
米米又往马三多怀里偎了偎,像一个妙龄少女一样有些动情地说:
“下半辈子,我们就为我们自己活一次吧,反正头发已经白了,再白也白不到哪里去了。”
米米又用头在马三多的大腿上蹭了蹭说:
“你给我梳一梳头吧,这么多年了,你还没给我梳过一次头哩!”
马三多不言语了,他用一只手轻轻拢住米米的头发,叉开另一只手上的五根指头,插进那丛灰白干瘦的头发里。米米舒泰地合上了眼睛,眼角的鱼尾纹渐次舒展开来。马三多的五根指头从她的头皮上划过,像犁铧翻开了大地的胸膛。不知不觉中,春天浓烈的气息已经从大地上升腾起来,将河滩上这对人到中年的农民夫妇紧紧裹住了。
2001年5月—10月8日一稿于黄闸湾
2002年5月5日二稿于黄闸湾
2008年5月8日改定于玉门市玉苑路一号
后 记
小说不应该是沉重的,这几乎是所有厚重小说具有的特点。《最后一个穷人》这部小说,一稿时我信心十足地写了近三十万字。写完之后,连自己都惊呆了,因为我当时的确缺乏一口气把它再看一遍的勇气。数年之后,对于乡村叙事的迷恋又从另一个角落里将我对这部小说的爱重新唤醒了。这时候我才不得不重新思考这部小说——我应该把它写成怎样的一本书?它应当以怎样的面貌与它的读者见面?这样的想法产生之后,于是开始了删减。
删减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一个村庄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更加清晰,让一座村庄在我的文字里活泛起来。当文字被压到一半的时候,我发现我做到了。“沙洼洼”已经从虚构走向了真实,然而它的确是虚构的。如果服从内心的话,我相信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句子都闪烁着现实生活的气息。从虚构到真实,再由真实到虚构,小说家操纵着语言,玩着这些复杂的把戏。我喜欢写作这种孤独的职业,因为我注定是个散漫的人。尽管我的写作常常受到一些杂务的干扰,但总体上,我还是把最好的时光都用在了写作上。我曾经热衷于精确地表达自己朦胧的心情,但后来还是迷恋上了叙事的长度和难度,我一直盼望写出与前一部不同的小说来。
《最后一个穷人》这部小说,我用了减法。
减法使这部小说从复杂中走了出来,也使我所掌握的汉语,充分显现出了还原生活的能力。
王新军
2008年7月19日凌晨于玉门汇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