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多没有想到米米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来找他。
马三多正在河滩上放羊,他的羊沿着狭长的河滩肆无忌惮地追逐青草。空中漂浮的沙尘在前一天突然不见了,天公还给焦渴的沙洼洼降了一场小雨。所以这一天是晴朗的一天,天看上去很蓝,也很远。
马三多在一只粗大的树根上坐着,旁边的一块毡子上坐着小雪。他举着手在空中逗她一下,她就咧开小嘴笑出一声。
就在这时候,米米来了。
米米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褂子,她腿上的裤子是灰色的,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条粗辫子挂在背后,额前的刘海刚刚被精心地剪齐了。
马三多一仰头,看见一个人影向这边走了过来。起初他以为是刘巧兰,因为那时候他脑袋里正想着刘巧兰,想她是不是应该回来了,是不是应该把他和马大洋弄到城里去了。后来他发现这个朝他走过来的女人不是刘巧兰,她是米米,老杨家的二丫头米米。
马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米米一步步走近,最后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米米说:“马三多,我姐姐琴琴已经出嫁了。”
米米又说:“她是前年出嫁的,我爹收了五千块钱的彩礼就把她嫁给了一个男人。”
米米又说:“这个男人已经不小了,四十多岁了,是个老男人。”
马三多说:“你姐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去吃席了哩,你难道不记得了?你给我弄了满满一碗肉菜,我差一点都吃不掉了,但最后我还是全都吃光了。”
马三多又说:“你姐姐琴琴是嫁给一个城里人了吧?这我也知道。要不是这个城里男人已经老了,他咋会娶一个乡里丫头呀?不会娶的。这个男人老是老了些,可他是城里男人呀,你姐姐嫁过去也变成城里人啦。她生了娃娃,也都是城里人。”
马三多又说:“这是多好的事啊。”
米米说:“可我姐琴琴经常在哭。”
马三多说:“她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米米说:“你错了马三多,她哭是因为她怀不上娃,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太老了,真的太老了。”
马三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停了一会儿,米米又细声说:
“我爹又收了一个男人送来的彩礼。”
米米说:“这彩礼……又是五千块钱。”
说到这里的时候,米米眼圈就红了,她难过地挤出了两颗硕大的泪珠,低着头说:
“马三多,你还以为刘巧兰会接你到城里去么?你不要这样想了,刘巧兰她已经有男人了,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哩,她寄给刘歪脖的全家照我都看到了。”
马三多说:“你弄错了,刘巧兰她还在上学,我刚才还想起她了。”
米米说:“她早就毕业了,她早就当上老师了。”
马三多说:“那你知不知道她啥时候来接我和马大洋?”
米米说:“你不要做梦了,她接刘歪脖也不会来接你们的。”
马三多说:“是我从河里把她背出来的。”
米米说:“刘歪脖是她亲爹,你算老几?”
马三多固执地说:“是我把她背回来的呀!”
米米说:“你真是一个木头哇,你再这样木,我也要跳到河里去了。”
马三多听了,笑了笑说:“你爹可没说叫你去死。”
米米说:“可我爹要我嫁人,也嫁给一个老男人。”
马三多嘿嘿地笑着说:
“也是一个城里老男人吧!”
米米说:“要那样我还不如去死。”
马三多望着米米的脸,停了一下,又笑了。
米米说:“如果我跳到河里去,你捞不捞我?你把我背回你们家,我就是你的女人了。”
马三多想了想说:“不行,我已经背回一个女人了。我只能有一个女人,她就是刘巧兰。”
米米哭丧着脸说:“你不要再做梦了,刘巧兰已经嫁人了,她已经和她省城的老师结婚了,已经生出儿子来了,那个婊子她早已经是别人的女人了。”
马三多盯住米米的嘴看了一会儿,觉得心里很不好受,便伸出一只手,在她脸上掴了一巴掌。
米米的脸一下子红了,她用一只手捂住被打疼的半边脸,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那些眼泪先流到了她的手背上,又从手背上跌到地上。有一些没有流下来的,就渗进了她的指缝里。
米米哭了一阵,哀求地说:
“马三多,我去跳河了,你来背我吧,你把我背回家,我就不用嫁给那个老男人了,我就是你的女人了。我会给你洗衣服,会给你做饭,还会给你生娃娃。”
马三多说:“你今天都穿新衣服了,你要到河里去,弄脏就不好看了。”
米米说:“要死我也要穿一身新衣裳再死,我总不能太亏了自己吧。”
马三多说:“米米,你真的要去死么?”
米米转身向河边走去,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对马三多说:
“你不要后悔,你不要以为我是送上门来的贱女人,我可不是跟别人睡过了怀上野种了才来跳河的,我可不是那种婊子。”
马三多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出来,就看见米米走到河里去了。河水没过了她的脚踝,绕着她的小腿哗哗响。
马三多看见他的羊全都回过头来看着正在走下河的米米,有一头白母羊还咩地叫了一声。
马三多看见米米真的向河深处走去了,河水差不多已经淹过了她的膝盖。他突然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腾地从大柳树根上弹了起来。
“再往前走,河水就越来越深了。”
马三多朝米米吼了一嗓子。
他这一吼,所有的羊都把目光投到了米米身上。米米一步步向深水处走去,河水在她的膝盖上发出唱歌一样的声音,翻起的水花像白雪一样堆在米米的屁股后面。
马三多向前走了一步,大声对米米说:
“米米,你不要向前走了,河水最深只能到你的腰上。”
米米已经走到深水处了,果然只能淹过她的裤带。再走,又浅了。
这时候,米米脸上的泪水变成了明晃晃的一片。
米米转过头来,朝马三多仰起头来说:
“马三多;我会蹲下去让水把我冲走的,我又不是傻子。”
马三多说:“你还是走出来吧,米米,只有傻子才跳河哩。”
米米说:“我就不,你来背我。”
见马三多站着没动,米米的眼睛里又挤出了两颗眼泪。然后她就蹲了下去,河水很快涌到她的脖子上去了,水又从下面把她粉红色的褂子卷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头和脸,露出了一片白亮亮的皮肉。接着河水就把米米掀翻了,马三多看见米米在河水里横着漂起来,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
米米被马三多抱上来的时候,身上滴滴答答不停地往下落着水。米米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的身子也湿漉漉的。马三多的手和胳膊能感觉到米米身上的肉棱子。在马三多怀里的时候,米米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
马三多抱着米米走过河滩,走出那片绿草地,走上了村街……米米身上的水洒了一路,像牛一边走一边尿出的尿水,在地上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
有人看见了,奇怪地问:
“呦,马三多,你们这是咋啦?”
马三多喘了一口气说:
“米米跳河了。”
说完马三多就往前走,那个人又在后面问:
“好好的为啥跳河呀?”
马三多说:“老杨要把米米嫁给一个城里的老男人,所以她就跳河了。”
那个人又在后面自言自语地说:
“哦,我当是肚子大了跳河哩。”
沙洼洼很快因为米米跳河的事喧哗起来。
马三多抱着米米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老杨家街门的时候,身后的嘈杂声已经跑进他的耳朵里了。
那时候老杨刚刚从一场美梦中醒来,他摇着一顶破了边的草帽,露着黑油油的上身,身体在炕沿上完全舒展成一头老牲口的样子。刚刚在梦中,他已经像城边的庄稼人一样拥有了一台红色的四轮车了。四轮车多好哇,能拉能运能犁地,不用喂草又不生病,不光自家可以用,春种秋收,还能帮他挣钱。老杨刚才是从梦中笑醒的,醒来后他发现口水流了一大摊。正在他感叹幸福过于短暂的时候,听见虚掩的街门被人用力推开了。从黑乎乎的脏玻璃窗里,他看见一个人跌跌绊绊地朝他睡觉的上房走来。他害怕自己的幸福被人偷去,便把涌到脸上的笑容收敛回去,搁在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马三多一脚踢开屋门,白木板门又弹过来拍在了马三多头上。马三多顾不了疼又向前迈了一步,就立在了屋中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老杨,你们家米米跳河了。”
老杨看着眼前的情形,木鸡一样僵在炕沿上,嘴巴张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米米的身体在马三多怀里忸怩了一下,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撕住马三多的后襟。她的一部分皮肤已经给马三多焐热了,不单是热,而是在发烫,热浪一丝一丝流向她的身体深处。她的胸腔渐渐地沸腾开来,她觉得她的身上湿淋淋的不是水,而是油,她的身体正在由内向外悄悄燃烧。
马三多喘着气对老杨说:
“老杨,我把米米从河里捞回来了,她刚刚跳到河里了。”
老杨黑洞洞的嘴一张,声音于是出来了:
“她为啥跳河哇,为啥?你说,马三多你说。”
老杨又说:“你说,是我对她不好么?是我打她了?是我骂她了?你说,马三多你说哇。”
马三多说:“你要她嫁给一个城里男人,所以她跳河了。”
老杨说:“嫁给一个城里男人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穿的好,吃的好,天天在阴凉房里坐着,不用晒太阳,不用淋雨,做城里人咋了吗?”
马三多说:“可她说这个城里男人太老了,米米说跟你大小差不了多少,给她当爹差不多都能行哩。”
老杨谦虚地说:
“人家虽说年纪大了,可从面相上看,比我要小得多哩,这就是当城里人的好处。”
马三多说:“我还是先把米米放下再说吧。”
说完他就把米米往炕沿上放,米米的手却不肯松开,两只手反而从背后锁住了,死死地把自己吊在马三多腰上。
老杨见米米的眼皮闪动了一下,里面还露出一丝亮闪闪的光,便不答理她了。他像一个老练的猎手遇到了一只绵羊,既感到满足又感到失望。老杨闭上了嘴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
“嫁给城里男人有啥不好?难道嫁给乡里男人就出息了?年轻男人是男人,男人老一点一样也是男人。关键是过日子,看将来过啥样的日子。嫁给城里男人,以后子子孙孙都是城里人了,这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不要不知足。”
马三多听了一阵,心里缓过劲儿来了,他对老杨说:
“嫁给城里男人日子就能过好?琴琴不是嫁到城里去了吗?可她为啥一回到娘家就哭哩?老男人老得连球都硬不起来了,哪里来的子子孙孙?”
老杨横了马三多一眼说:
“马三多;你真是一头多嘴的驴哇!”
马三多瞪了老杨一眼,口气沉静地说:
“你才是一头吃草屙粪的老叫驴!”
马三多要出门的时候,米米还吊在他的腰上。老杨一个箭步冲上来,拽米米的手。米米抓得太紧,连马三多的衣襟也一同撕下来了。米米像被蜂蜇了似的大声喊:
“马三多你抱住我,我才不嫁给那个城里男人哩,死也不嫁。”
老杨一边拽她的胳膊一边说:
“你一个丫头,吊在一个男人腰上像个啥样子。”
米米歇斯底里地吼道:
“我就是不嫁给城里男人。”
马三多见米米在老杨手下渐渐无力挣扎了,就抬手朝老杨秃了的脑顶上用力推了一把,老杨一屁股坐在了屋角的一只瓦盆里,瓦盆随即咔的一声破了。米米乘势扑到马三多怀里,两条膀子铁钳一样扎住他的腰,气喘吁吁地对她爹说:
“我早已经是马三多的人了,爹,你就不要再逼我了。”
老杨听米米这么说,就坐在已经破了的瓦盆里,呜呜地哭了。
第二十七章
村街中间那棵歪脖柳树上,挂着一截铁管子。
那截铁管子挂在歪脖柳树上的时候,就已经不是铁管子了,是钟。
一个阳光很好的冬日正午,代二敲响了那截铁管子。在沙洼洼,他是唯一有权敲响这段铁管子的人。
沙洼洼的男女老少百十号人,被代二敲出的金属声慢慢集中起来。穿着皮袄的代二,看上去像一只充了气的圆球。
聚拢过来的人们在距代二五步远的地方停住,他们看着胖乎乎的代二拿着一根生了锈的铁棒,十分卖力地敲着那段铁管子做的钟。他们看着他,像欣赏一个舞台上丑角的表演。男人们站在那里,抽进去一口烟,又吐出来一口烟。女人们怀里抱着做到一半或者刚刚开工的鞋底鞋帮,一根长长的麻线绳从这边穿进去,又从那边拉出来,线绳和空气碰撞出呜呜的声音。
看了一阵,代二越敲越兴奋了。他们看到代二红油油的脸上不断地变幻着神态各异的表情,就像在放劣质的幻灯片。
太阳挂在天上,树木赤裸的枝丫像疯子的头发,乱糟糟地戳向空中。脱去了树叶的枝丫间任由阳光的碎片从容穿行。
沙洼洼安静的冬日就这样被一个男人弄出的锲而不舍的金属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太阳的光束似乎被这虔诚的当当声震弯了,照在地上的时候,显得乱七八糟。
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代二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的灵魂仿佛被来自远天的一缕仙乐轻轻托举而起,悠悠飘荡,像一枚升起在天空的硕大气泡。这种舒畅若干年前他曾有过,那时候他向社员同志们吼一声,就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宣布扣掉谁谁谁的工分之后也是这种感觉。他奇怪这种感觉在离他而去多少年之后的这个冬日晴朗的正午,又从脚后跟那里钻进他日渐臃肿的身体了。
当当——当——
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对这个得意忘形的人说:
“老代,你他妈的不要敲了,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代二也许没有听见,所以没有停,反而敲得更加起劲了。这个说话的人不得不内疚地认为,老代根本就没有听到,于是他不得不再一次亮开嗓门,朝那个圆球一样的男人喊:
“我说老代,你他妈的行了吧,人已经差不多了。你难道想连沙洼洼的母鸡母猪也一起叫来吗?”
说完,这个男人向前跨了一步,这一步把他从人群里分了出来。
“老代,你有屁就放吧,别敲了。”
“有啥你快说吧老代。”
代二还在敲。他们说:
“你再敲我们可走了,我们可不是来听你敲钟的。”
他们这样一说,代二手里的那根铁棍便失控落在了地上,被铁丝拴着吊在柳树上的铁管子,像一只正在荡秋千的猴子。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代二的眼睛已经睁圆了,接下来他的嘴角向上抽了一下,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他向前迈出一步,揪住那个向前跨了一步的男人的脖领子。于是人们又看到代二像若干年前大集体时那样,咆哮起来了。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扣你工分。”
代二的话音刚落,就听到被他揪住脖领子的那个男人连同他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千万根飞舞的银针向他刺来,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