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鸭子一样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月之后,马嘟嘟就能跑了。
马嘟嘟开始拉着香香的手到处跑的时候,马三多突然发现经常到他们家来串门的米米,变得越来越好看了。
这样一想,马三多再看到米米扁扁的鼻头时,就觉得不那么碍眼了。
马三多对米米说:
“我……昨天晚上好像……尿床了。”
米米诧异地说:
“你尿床了?你是不是弄错了?是不是马嘟嘟尿的?是不是香香尿的?”
马三多摇着头说:
“我晚上梦见了你……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就发现床湿了。”
米米假装纳闷,脸却红了。
马三多说:“米米,我想叫你公主,我现在想叫你公主。”
米米的脸发烫了,往外冒着热气。她说:
“我不是公主。”
马三多说:
“你就是公主。”
米米说:“我已经叫米米了,所以我已经不能再叫别的名字了。”
马三多说:“你应该叫公主,你叫公主有人就可以娶你了。”
米米红着脸说:
“那……你娶我吧。”
马三多想了想,摇了摇头说:
“不行,我已经有刘巧兰了。”
这一天,米米对马三多说:
“刘巧兰给他爹来信了,是用一张牛皮纸信封写的。”
马三多有些不相信米米的话,他说:
“刘巧兰已经不和刘歪脖好了,刘歪脖都叫刘巧兰去死了,你说她还能给这样的爹写信么?”
米米说:“可刘巧兰就是给刘歪脖来信了——是乡上穿绿衣服的邮递员送来的,好多人都见了。”
马三多说:“我咋没看到?我没有见到我就不相信。”
米米说:“你不信算了,你以为刘巧兰会接你去省城啊?”
马三多说:“我把她的儿子养大啦!她儿子都开始叫我爹啦。”
米米说:“刘巧兰是不会接你去省城的,马嘟嘟也不再是她儿子了。”
马三多认为米米的话听起来十分好笑,就赌气不和她说话了。米米却有些不依不饶,她继续对马三多说:
“你还是现实一点吧马三多,刘巧兰人家已经是城里人了,人家找一个城里男人过日子多好,人家好容易逃出了乡里,咋会再跟你一个乡里人过哩?”
马三多说:“可我们都在一张床上睡过了,我都摸了她的妞妞了。”
米米说:“你也摸我的妞妞了。”
马三多看着米米的脸说:
“可你当时打了我一巴掌,刘巧兰可从来没打过我。我摸她的妞妞,她也不打我,她还笑哩。”
米米说:“反正你已经摸了我了,反正我不是坏女人,不会给你生出一个野种来。”
说完,米米就从马三多身边气呼呼地走开了。
米米走过来对马三多说:
“刘巧兰给她妈汇来了一百块钱,那张单子上写着她妈马玉红的名字。”
马三多说:“我咋不知道?”
米米说:“他们是不会叫你知道的。”
马三多说:“我不知道,所以我就不信。”
米米说:“全沙洼洼人都知道了。”
马三多说:“但我不知道。”
米米说:“你……”
马三多说:“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相信。”
第二十二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羊由五头变成八头了。在马三多家多了一个香香的同时,小白又一次分娩了。小白又一次给它的孩子和香香带来了充沛丰盈的乳汁。
第二年冬天,小白和它已经长大的两个女儿又几乎同时分娩了。这样,马三多家的院子里;就实实在在地站着八头白色的绵羊了。这样一来,马三多想要拥有一头毛驴的梦想只能日渐消隐。他对毛驴的向往,渐渐云一样飘远了,飘到祁连山顶上去了,飘到远处的戈壁滩上,又鸟一样飞远了——他想拥有更多的羊。马三多觉得羊和洋芋一样,都是好东西。
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夏日的草滩上,他一次次把天上的白云和草滩上的羊群联系在一起。一个拥有了羊群的男人,是不是也能够云一样飞到天上去?马三多看着河滩上乱跑的马嘟嘟和趴在草地上的香香,突然指着天上的云彩情不自禁地说:
“你们看,那就是我们的羊群啊!”
马三多这样说的时候,他就更加热爱这片草滩了。
香香开始大跑的时候,马三多发现米米当年为他记的那个账本子上,许多人的名字还没有划掉。
他们的名字没有划掉,就说明他们欠他马三多的粮食还没有还上。
马三多就找到代二,这样对他说:
“如果有人没有麦子还给我的话,还羊也可以,两斗麦子一头羊。”
马三多的这句话,一夜之间风一样传遍了沙洼洼。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给马三多牵来了一头羊。接着又有人牵来了他们的羊。
把羊牵来以后,他们都要马三多把他们的名字从那个小本子上划掉。
他们看着他们的名字被划掉之后,就笑眯眯地离开了。
他们离开的时候,马三多也是笑眯眯的——马三多笑眯眯地看着他越来越多的羊。
这些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瘦,就是小。而且羊身上的毛,已经被它们各自的主人剃光了,瘦骨嶙峋的身架,看上去有几分硌眼。
但这些羊马三多都无一例外地接受了。
马三多的羊群在一夜之间壮大起来,就像有人在他的羊圈里玩了一套以少变多的把戏。他又觉得是天上的那片云一夜之间飘到了草滩上,又从草滩上跑到他的羊圈里来了。
沙洼洼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牵来的一头两头瘦得夹不住屁的乏羊,汇聚在一起的时候会如此蔚为壮观。
第二十三章
一个夏天的傍晚,马三多赶着他的羊群从河滩上回来,像大马猴一样趴在锅台上,为饿得嗷嗷直叫的马嘟嘟和香香做饭吃。这时候,一个人披着一身红彤彤的晚霞走进了马三多家溢满羊腥味的院子。
这个人,是一个男人。
一个老男人。
一个戴眼镜的老男人。
一个身板有几分佝偻的戴眼镜的老男人。
他一进来,就朝围着锅台忙碌的马三多“哎”地叫了一声,结果把马三多吓了一跳,手里握着的水瓢咣当一声跌在了案板上,又在案板上打了个滚儿,掉到了地上。马三多朝来人很不友好地瞪了一眼,他想发一通火,甚至想捡起地上的水瓢扣到这个一脸褶子的老男人的脑壳上。
马三多一看到来人那张又黑又长又瘦的马脸,就啥也说不出来了。他是村小学的老刘校长。几年不见,刘校长的长马脸又瘦下去几轮,脸上的褶子也翻了番,叫人更加望而生畏了。
望着刘校长,马三多说不出话来。
马三多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只有一个固定的动作可做,就是搓手。不管何时何地,无论面对何人,他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开始搓自己的手,这个习惯连他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奇怪。
刘校长的脸皮动了动,两只在眼眶里已经变得有些混浊的眼球涩涩地眨巴了两下说:
“马三多,你该让你儿子上学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已经到岁数了。”
马三多一边搓着手,一边羞涩地笑了笑说:
“他不是我的儿子,他其实是刘巧兰的儿子,刘校长你搞错了,你这么一说,好像刘巧兰当年的肚子是我搞大的。她的肚子是她们老师给她搞大的,我想这事你应该知道吧,因为你也是老师。”
刘校长说:
“当然……当然……”
马三多说:“你说的这个娃子,他虽然叫马嘟嘟;其实他是刘巧兰的儿子。”
刘校长想了想说:
“马三多,你把他养大了他就是你儿子了嘛。怀一个娃多容易呀,一高兴,一不小心就怀上了,过十头八个月,两腿一叉就生下了。可养大一个娃多不容易呀,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天天要吃,天天要喝……你把他养大了,你说,你能不是他爹吗?”
马三多这一次笑出了声音。
刘校长又说:“既然你已经是他爹了,你就得叫他上学。”
马三多说:“那就上吧。”
刘校长对马三多说:
“马嘟嘟这个名字听着好,像城里的文化人给娃娃取的名字,听起来不俗气,比花花呀米米呀这些都要好。”
马三多不好意思地对刘校长说:
“刘校长,你是不是忘了,我也在你的学校里读了好几年书哩?咋说我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吧!”
刘校长说:“哦——算——应该算。”
马嘟嘟背着书包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告诉马三多:
“爹,我的名字从此就叫马大洋了。”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
“我们老师是个有学问的人,她说我一个男子汉叫马大洋这样的名字,长大是不会后悔的。她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老师说我应该叫马大洋,这样子听起来气派。我问老师大洋是不是一头大绵羊啊?老师说,大洋不是大绵羊的意思,大洋是大水坑的意思——天的尽头蓝汪汪连成一片的地方,就是大洋。马大洋——呵呵,爹,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真的比马嘟嘟好听呀?我总有一天要走到天尽头去的——去看一看那种叫大洋的水坑。”
说完马大洋就高兴地笑了。
他发现妹妹香香也笑了,她的笑满满地溢在脸上,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马三多对马嘟嘟说:
“你如果喜欢叫马大洋你就叫马大洋好了。”
说完马三多就气呼呼地去睡觉了。
香香笑完之后,脸色刷地一变,小嘴撅起来,一句话也不说了。她看到马大洋从书包里掏出了书,又掏出了本子,它们在一张旧方桌上发出令人羡慕的白光。那些白光在她眼前跳了几下,她的眼泪就白豆一样从眼眶里滚了出来。香香抽搐了几下,使劲想把眼泪憋到肚子里去,可是她做不到,她一抽,泪水反而淌得更欢了。
这一天,马大洋不光有了书和本子,老师还给他起了一个气派的新名字。香香想了想这些。
她在马大洋背后站了一会儿,见马大洋不理她,独自开始摆弄起那些书和本子,她就走出了这间屋子。
马三多正在睡觉,香香在他的床前停下来。听见马三多不间断的鼾声,她的眼泪淌得更凶了,她想止都止不住,她就喊了一声:
“爹——”
马三多没动,香香又喊了一声。
“爹——”
香香看见马三多还是没有动,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发出的鼾声更粗了。香香感到一丝绝望的气流从脚后跟上嗖嗖地窜上来,把她的骨头捏了一下,她的两条小腿就变得面条一样软了。
马三多被哇的一声哭喊惊醒了,他坐起身,看到了坐在地上的香香,就对她说:
“你咋了?你坐在地上哭啥哩?没看见爹正在睡觉么。”
香香抬起泪眼迷蒙的大眼睛看着马三多,嘴一撇一撇地不停抽噎。她没有想到她只哇地哭出一声,马三多就起来了。
香香对马三多说:
“我也要上学。”
“你也要上学?马大洋上学我已经卖掉一头羊了,你难道要我一连卖掉两头羊吗?”
“我也要绿书包白书白本子。”
“你难道想要我再卖掉一头羊吗?”
“哇——”
“你——”
“哇——”
“好了,好了,那我就为你也卖一头羊吧。”
“爹——”
“这下你该高兴了吧?”
“爹,我想笑哩。”
“那你就笑吧。”
“我已经笑了。”
马三多拉着香香的手走进刘校长屋里的时候,刘校长正戴着老花镜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如果不是他那颗大得出奇的鼻头,眼镜恐怕早就掉下去了。
马三多十分谦卑地将腰身塌下去一些,哈着腰叫了一声:
“刘校长——”
老刘挑了下眉眼,从桌子上移过昏花的目光,点点头示意他已经听到了。他的目光几乎没有在马三多身上作任何停留,就重新垂到桌面上。
“刘校长,香香也想上学,所以我把她也领来了。”马三多说。
老刘腾出一只手,把眼镜往上抬了抬,这才看见靠在马三多腿胯里的香香。香香的一对大眼睛正明亮地窥着他,他感到这两束目光一下就将他单薄的身板给穿透了。
老刘摘下眼镜说:
“几岁了?怕是还不到岁数吧!”
马三多说:“比马嘟嘟——哦,马大洋小一岁,可她说话是和马大洋一起开始的。”
老刘说:“还不是小嘛,上学的年龄还不到嘛。”
老刘的话音刚落,他的身体就被一声尖利的哭声给震得从木椅上弹了起来。他再看到香香的时候,香香已经坐在地上了,泪水正没完没了地从那两只大眼睛里流出来,洒在砖地上。
马三多不好意思地对刘校长说:
“为马大洋上学,我卖了一头羊。为香香上学,我昨天又去收购站卖掉了一头羊……”
刘校长说:“岁数还不到么!”
香香又适时地“哇”了一声。这一声哭出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停,她的声音震得老刘屋里的报纸顶棚哗哗乱响。
老刘龇了龇牙,然后朝隔壁屋里喊了一声,不一会进来一个女的,老刘指着坐在地上又哭又闹的香香说:
“给她把名报上吧。”
然后老刘又对马三多说:
“如果到时候留了级,我可不管。”
马三多一连嗨嗨了好几声。
老刘又说:
“既然已经上学了,香香的名字,就叫马小香吧。”
香香从地上站起来说:
“不行,我要叫马大香。”
老刘看了看香香的大眼睛,对她说:
“一个小女孩,叫什么大香呀。”
香香说:“可是马嘟嘟为啥能叫马大洋啊?”
老刘拉下脸来说:
“男同学的名字和女同学的名字是应该有所区别的。”
说完老刘就趴在桌子上开始写自己的东西了。
第二十四章
这个冬天,入冬不久便下了一场雪。
雪是从早上开始下起来的,纷纷扬扬的雪花自高空飘落,不一会儿地上就全白了。自这一刻起,大地换上了一身淡雅素洁的冬装。马三多在后院里给羊喂了草,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屋里做饭。等他的饭做好了,雪也停了。这时候,却还不见马大洋和马小香从学校里回来。
马三多一边在心里责怪着两个孩子贪玩,一边端了料盆去后院给即将分娩的母羊们加一些营养。母羊们摆着大肚皮,贵妇人一样款款站在那里。面对可口的饲料,它们那种高傲的贵族风范就一扫而光了。马三多有滋有味地看着母羊们贪婪的嘴巴把饲料吃完,它们的眼睛又向他投来饥渴的目光。这样马三多在羊圈里又拖了一阵,还是不见马大洋和马小香回来。马三多就走上村街,向东看了一圈,雪地上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谁家的一只黑狗在追一头半大的黑猪逗乐子。看了一阵,马三多闷闷不乐地回屋去了。
马大洋走进家门的时候,满脸都是汗水。马小香跟他的屁股后面,气喘吁吁。马大洋怀里鼓鼓囊囊地抱着一包东西,他的黄书包挂在马小香的脖子上,他们站在屋中央,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们的头和脸,他们的样子极像两个吃了败仗的小逃兵。他们看着灯光下埋头吸溜吸溜吃着汤面片的马三多,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马三多瞥了一眼,看到他们的脸被电灯泡照得五迷三道的,像刚刚才从泥水里跳出来。他就乜斜着眼睛,没好气地对他们说:
“快吃饭去,你们还不饿啊?”
马三多发现他们站着没有动,又喊了一声。
马小香从又细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