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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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701-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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飕飕的;就说;这么冷;怎么不多烧点?刘家稳苦笑了一声;说;这不是为了省点煤吗。煤一年比一年贵;按暖和了烧;等于烧我的骨头;心疼啊。刘英一上班;我就给炉子断火;傍下晌的时候;我再点起火;这样她下班回来屋子就有热气了。柴旺说;哎;你对媳妇是真心疼啊。刘家稳凄凉地说;我一个废人。心疼她顶什么用?也没落得个好啊。柴旺想起了时常听到的他们的吵架声;怕刘家稳酸楚;就没敢接这个话茬儿。 
刘家稳张罗着给柴旺泡茶;柴旺连说“不必不必”;说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会说“不用了”;没想到踏进了能识文断字的人家的门;也跟着文绉绉了。他在自嘲中跟刘家稳说明来意。刘家稳的眼神本来是暗淡的;柴旺的话;就像一炉火把他点燃了;他的眼睛跳跃着活泼的光影了。他一迭声地对柴旺说。你想得对;现在的春联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顺风顺水顺人意”;就是“四海财源进宝地;九州鸿运到福门”;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写;肯定能写出新意!再说那印刷的字都是从电脑里出来的;一个模样;没个性;没风骨;这样老掉牙的春联贴在门上;跟贴了狗皮膏药似的;发出的都是浊味!刘家稳的这番话使柴旺联想到自家的春联;他年年都喜欢贴一副“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难道这在刘家稳眼里也是“狗皮膏药”?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个久病的男人太压抑了;发发牢骚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刘家稳说;我们说办就办;我这有一百块钱;你去买红纸;再买一盒“一得阁”的墨汁。柴旺问;毛笔呢?刘家稳说;毛笔我这有好几把;现成的;使顺手了。柴旺说;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钱;下晌我就把红纸和墨汁买来。卖得的钱对半分。行不?刘家稳大喜过望地说;当然了;当然了!要是真能挣到钱;我就给刘英买一台哈慈颈椎治疗仪;她一天到晚埋头备课、批作业;颈椎都变了形了;说晕就晕;要是不及时洽;将来像我一样瘫痪了;和和顺顺怎么办?柴旺说;那病真能让人瘫?有那么厉害吗?刘家稳就像个医生一样;把他所掌握的颈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讲给柴旺;听得柴旺直咂舌;连连说。老天;那可不能耽搁了;要赶紧治!那个东西得多少钱能买下来啊?刘家稳说;我打电话问过医药公司了;打了折还得七百六十块呢。柴旺又咂了一下舌;心想卖春联很难赚到这么多钱啊。他为难地说;做生意跟打渔似的;不知道哪一网得了。哪一网又是空的。刘家稳倒是大度。他说;咱卖春联;也是图个喜庆、有趣;赚几分算几分;你别把钱的事挂在心上。柴旺便释然了;他问和和顺顺过年回来吗?刘家稳说;为了省钱;两姐妹约好了;以后每年只回来一个陪我们过年;说是反正她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们看了一个;等于看了另一个!去年和和回来;今年是顺顺了!柴旺叹息了一声;说;她们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个不争气的?刘家稳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也别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事已说妥;柴旺赶紧回家告诉老婆。柴旺家的掀起钱匣的盖儿;说;买纸买墨得多少钱啊?柴旺走过去;帮她把钱匣盖儿落下;说;这不是有只兔子吗;我先把它卖了;用卖的钱买纸墨。柴旺家的笑了;说;咱今天运气不错;驮回两袋烧柴;得了只兔子;又有人帮咱写春联;这是好兆头!唉;我做梦都想早点把那些饥荒还清了! 
柴旺说;等咱那不成器的东西出来;他得跟我上街吃辛苦去!为他拉下的饥荒;他得出力还;要不他怎么知道大人的不易呢! 
柴旺家的说;是啊;饥荒是条狼;让这条狼跟着他;他也就不敢撒野了;得乖乖地过日子了! 
柴旺把兔子用牛皮纸包裹了;夹在腋下;出了家门。路上碰见一些老熟人;见他没有蹬着三轮车;都说;柴旺;今儿自在啊。柴旺笑着答;啊;自在! 
城西的小酒馆庙小。土豆白菜、粉丝花生、虾米豆腐都是角儿;要是以往柴旺路过这样的地方;就像看见了媳妇的笑脸一样;有种贴心贴肺的暖意。可是今天因为怀揣着一只可登大雅之堂的兔子;他也跟着抖起来了;经过它们的时候只是乜斜一眼。 
城中心那些堂皇的酒楼和饭店一座连着一座地呈现了。这种店的营业高峰在正午和夜晚;所以很多店面的金属卷帘窗还落着;门前的幌子也没有挂出来。柴旺推了三家门;都吃了闭门羹。后来总算敲 

开了一家。店主正在刷牙;满嘴溢着白色的牙膏沫。柴旺把那只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将牛皮纸展开;像隆重推出一位白雪公主似的;对店主说;看看这兔子;又肥又美;一只起码能做个三盘五盘的!别处都卖二百;我这一大早出来急着用钱;一百五卖你;成不?店主使劲刷着牙;连连摇着头。柴旺没有泄气;他继续夸赞这只兔子;店主便把牙刷插在嘴中;咬着;俯身提起兔子;掂量了几下;又在兔子的胸前摸了几把。这让柴旺很不舒服;心想他这是掏女人的胸掏顺手了。店主把兔子放在地上时;咕哝了一句“寡瘦”;然后竖起一只巴掌;让五指又开。柴旺说;五十太少了;这可不行!就把兔子包裹起来;打算去另一家店碰运气。可店主执意要做这桩生意;他摆了一下手。示意柴旺不要走;然后跑进灶房。飞快地刷完牙返回;对柴旺说;这样吧;六十!柴旺说;六十那是半只兔子的价儿!店主说;那就七十;不能再加了!柴旺说;低于一百我是不会卖的!店主说;那你就快卷着它走。柴旺其实心里已经认可了这个价钱;但他想能多卖一点是一点;谁承想把生意逼进了死胡同;他很沮丧;却只能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夹起兔子走人。谁想到才转身;店主叹了一口气叫住他;说;这是我今早的第一件生意;图个开门红;给你八十块;撂下它吧!柴旺在心中叫了一声“阿弥陀佛”。连忙转回身;颤抖着手把兔子交给店主。店主从裤兜里摸出一沓钱;数出八十块;甩给柴旺。柴旺就像接到了福音书一样;喜滋滋地连声道谢;回到街上。他脚步轻快地去了百货商场;直奔文化用品柜台;买了红纸和墨汁;把墨汁揣在裤兜里;将那捆红纸当成一匹布;扛在肩头;打着口哨回家了。 
刘家稳那里早已誊好了两页共二十几副的春联。他搬出了《乐府诗集》和《幼学琼林》;将“枝中水上春并归;长杨扫地桃花飞”一类歌咏春天的诗句摘抄下来;同时。又把“阴阳和而后雨泽降。夫妇和而后家道成”这类富有家庭伦理意味的句子也挑拣出来。除了这些;他还自己拟写了几副;如“天灯送暖月月明;春风吹雪日日春”。当然;也有借鉴古诗稍加修改的;“才见春光生乌吉;已闻清乐动云韶”;就是把“阡陌”用乌吉河的名字给替换了。 
柴旺把纸墨放到刘老师家后;赶紧回家把余下的四十多元钱交给老婆。柴旺家的没想到丈夫这么快就卖掉了兔子;她赞美了一句“你能啊”;柴旺挺了挺腰杆;说;有你;我能“不能”吗!柴旺家的笑着打趣;我跟了你;你“不能”也得能啊! 
柴旺满心愉悦地返回刘老师家时;他正在生火。他说这煤今天是省不下了;写字时手脚要暖和;不然字不舒展。柴旺附和着说;就是就是;冻着手写字;那字还不得硬邦邦的像窝窝头! 
火渐渐燃烧起来;屋子里有了热气了。柴旺给刘家稳打下手;裁纸、摆砚台、刷洗毛笔。裁纸是个巧活;要顺着茬儿裁;不然会留下毛毛糙糙的刀痕。春联多是七言九言一句;所以裁出的纸尺幅不同;有长有短。但横幅的长度却是固定的;都是四言句的。半小时的工夫;柴旺就裁出了三四十副。刘家稳在正式写之前;先在一张旧报纸上练了几个字;手不生了;才往红纸上写。当那一个个散发着墨香的字或灵动或遒劲地跳到红纸上时;柴旺觉得那简直是一群最会唱歌的鸟儿落下来了;他啧啧赞叹着;瞧瞧这字;就是有股说不出来的俊劲儿啊!把刘老师给说笑了。他不无得意地说;他娶到刘英;靠的就是这笔好字。当年他和一个化学老师都追求她;他们同时给她写求爱信;刘英一看刘家稳的字一派大气;自成一体;是那种秀丽的洒脱;而化学老师的字一副蹙着眉的样子;紧紧巴巴、小里小气的;就毫不犹豫把她的心交给了刘家稳。柴旺无限羡慕地说;你们当老师的就是浪漫啊;让信去传情。我呢;一块石头就把她搞到屋里了!柴旺把在乌吉河帮助王莲花搬石头的事说给刘家稳;刘家稳听了。说。这石头可了不得;是你们的定情物;得当神灵供着!柴旺一龇牙说;一块石头有什么好稀罕的;现今在我家酸菜缸里呆着呢。 
刘家稳写好一副;柴旺就把它们由书桌拿到地上;一副一副摆好;待字迹干透了;才叠起来。不觉已是正午;玻璃窗上的霜花渐渐融化了;水珠漫溢着;窗子老泪纵横的;好像在回首沧桑往事。空竹一阵温柔地叫;这是迎来了熟人的信号。果然;门开处;是捧着一个瓷盆的柴旺家的。她没戴手套;手指冻得通红。她带来的是一盆炝锅的疙瘩汤。掀开盖儿;热气旋起来;香气也打着滚儿出来了。那盆面汤不稀不稠;不油不腻;咸淡适宜。面疙瘩调和均匀;如麦粒;面汤中有爽口的白菜丝和胡萝卜丝。刘家稳看了一眼就说;这疙瘩汤做得有水平;像一幅画;比刘英做的强多了!柴旺家的笑着说;我见天在屋里做饭;再笨也练出手艺了。刘英天天上班;家里家外地忙;能把饭做熟;就不简单了! 
两个男人热火朝天喝面汤的时候;柴旺家的俯身看着那些春联;边看边对柴旺说;哎呀;这些字看上去个个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真精神啊!柴旺撇了一下嘴;说;我怎么看着个个像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呢!柴旺家的说。那你们这不是合伙贩卖小媳妇吗。三人都笑。柴旺家的又说;怎么全是对联;没写福字吗?我最爱看福字;也爱买福;集市上的福字卖得好呢。她这一提醒;柴旺才想到家家户户年年必贴的福字;连忙说;是啊是啊;光想着对联;把福字忘了!柴旺家的说;什么字都可落下;福字可不能没有!说着;就帮他们裁剪写福字的红纸。毕竟女人心细;而且柴旺家的又是个过日子的人;她除了用整张的纸裁剪外;还把柴旺裁春联剩下来的纸也利用起来;裁了无数个方方正正的小纸。刘家稳放下饭碗的时候;忍不住对柴旺说;你家的女人真是个好女人啊。柴旺笑笑;说;她也就这点活儿好!柴旺家的先是朝柴旺撅了一下嘴;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柴旺便明白她心里要说的话了。柴旺想到夜里的欢乐;不由得脸红了。 
卖春联的人;大都聚集在几个大型商场和菜市场的门前空场。柴旺选择的是新世界百货的门前;那儿的广场大;进出的人多。快到小年了;忙年正在高潮上。卖花生瓜子和糖葫芦黏豆包的生意特别好。新世界广场前有六七个卖春联的;柴旺是新人;怕别人欺生;说他抢占地盘;便花了几块钱;买了几包瓜子;每个卖春联的摊主都递上一包;说着;麻烦你们了。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虽然爱斤斤计较;但只要被人恭维了;面子上说得过去了;人也就变得和善了;认识他的人会说;卖这个就是个把月的活儿;比你蹬三轮车有赚头。不认识他的人则说;你就在这儿卖吧;能在这儿挣辛苦钱的;哪家会是富裕的?不易啊。于是柴旺的生意就在他们嗑瓜子的“咔咔”声中开始了。 
柴旺像那些摊主一样;把春联一副副摊开;上面压上一些砖头——怕风大时将其掀飞。他的摊位靠近大路;很显眼。那些春联一出来;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瞩目;他们大都惊叹着说;哎;这是真字啊!好像印刷体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润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大多 

的人都嫌春联的内容看不懂。比如“贤乃国家之宝;儒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读成“需”;说;“需”是什么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东西;咱咋没吃过呢?其中一个卖春联的插话问;那个玩意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柴旺对“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随口说;这字人字旁;一准跟人有关;地上跑的吧。于是卖春联的人都笑。 
整整一天;柴旺只卖了五副春联;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卖了不少。到了收工时;卖了二十多块钱;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并不沮丧。当他回到城西时;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刘家稳家。刘英正在做饭;见了柴旺;亲切地叫了一声“柴哥”;把他迎进里屋。刘家稳见了柴旺焦急地问;怎么样?柴旺说。人家都喜欢那字;说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卖得多;对联少。刘家稳叹了一口气;说;没办法啊;这是一个粗鄙的时代;风雅的人少了!柴旺说;你那笔够粗的了;它们还嫌字单细不是?刘家稳笑了;说;“粗鄙”和“粗笔”是两码事儿!柴旺说;我不懂那么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给他写啥呗!多点喜字福字财字宝字;一准好卖!刘家稳负气地说;那我就写这样一副春联吧;上联是“多喜多福和和顺顺”;下联是“多财多宝团团圆圆”;横批是“美美满满”。柴旺跳了一下脚。说;这对联叫绝了;把你家“和和顺顺”的名字都弄到里面了;好得没边了;咱就写这样的;一准好卖!刘家稳又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真正的好东西没人认啊。柴旺说;你刚才说的这对联就是好东西;我都认;别人更得认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写上一些这样的;明儿赚头就更大了。说着;将挣来的钱拿出一半;分给刘家稳;刘家稳一再推辞;柴旺急了;说;你要是不拿着;我就不去卖了!刘家稳这才抖着手接过来;激动地看着那钱;就像他当年接过和和顺顺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的表情一样。 
柴旺惦记着春联;一夜没睡踏实;他从炕上爬起来后;穿上衣服;脸没洗牙没刷的就去隔壁了。刘家稳一定是贪黑写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脸色灰黄。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着粥碗的手哆嗦着;看来是拿笔拿得久了;累伤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见的都是刘家稳坐在轮椅中的情景;他习惯用一块布罩着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绿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块米色的亚麻布。所以当柴旺猛然看见他的残腿时;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见了两截干枯的树桩!虽然隔着棉裤;但他好像看见了断裂处的累累伤疤——那有如被雷电击中后留下的墨黑的印记。他心痛了。刘家稳显然没有料到柴旺这么早来;他慌张地放下粥碗;想扯过毯子盖住腿;但已经来不及了。柴旺赶紧抱起春联;往外走。刘英在他关门的一瞬说;柴哥辛苦了啊。柴旺连忙说;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刘家稳说她颈椎有病;就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这么挺直、雪白的脖子;怎么会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颈椎在脖子的后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两声。 
腊月的商场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庙一样;热闹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场的门一打开;便是顾客盈门。卖春联的生意也跟着好起来。刘家稳的工夫没有白费;新写的对联出手很快;一个上午;就卖了二十多副。但也有人发牢骚;说是手写的字寒碜;还说那红纸不带金边银边的;太素气了。柴旺从不跟这样的人计较;心想你喜欢就买;不喜欢就买别的啊。卖春联的间隙;柴旺喜欢看从里面出来的人买的东西。女人们提着的多是衣服呀、裤子呀什么的。一到过年;针织品的生意就红火了;有钱的人家里里外外都要换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将背心短裤、线衣线裤换个新;好像不穿点新的。就没过年似的。看到那些穿戴光鲜的女人;柴旺会想;什么时候也让自己的老婆穿上这样好的衣裳呀。这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叹上一口气。男人提出的年货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样了;多半是烟酒副食;柴旺看着;眼馋得不得了;心想将来儿子出狱了;他们还清了饥荒;一定要美美过上一个年。买上几瓶好酒;再买上熏的五香猪手、鸡翅、鱼干;吃个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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